看着士鲋部与赵军厮杀,豫让心中难以按捺,这两年来他没多少机会上战场,多数时间留在知瑶身边,今日大战在即,他早就战意旺盛斗志昂扬,手指在剑柄上不断摩挲,一心想要参与其中。
终于,豫让忍不住了,也过来请战道:“主君,士司马与赵军接战至今不到一刻钟,军旗就已经深入到了敌阵中间,至多再过一刻钟,他就能将其击溃,夺取长平!这个时候正是我军急击之时啊!主君,下令吧,豫让愿为前锋,从南侧杀过去,掩护士司马侧翼。”
豫让也能看出士鲋得利,是该联军再接再厉、扩大成果之时,身为主帅的知瑶又岂会看不出?
但他瞥了谋士絺疵一眼,絺疵则对他摇了摇头。
“不急,再稍待片刻。”
知瑶稳住心神,压下众人请战,扶着剑死死盯着战场,想要寻找赵军诈败的蛛丝马迹,但烟尘之中焉能看得出来?只能见到士鲋的旗帜如虎下山,将赵军阵线撕裂,攻入长平村中,而赵军一部则仓促撤离。
魏驹很焦躁,再度过来请战道:“子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看!泫氏的赵军大营已经燃起了烽烟,这是召集各处赵军,准备进行决战的标志啊,若再不去,只怕士司马会遭到赵军围攻!”
“魏氏世子所言有理。”
“梁婴父大夫也过来请示,要不要跟随士司马渡过丹水。”
“都到这份上了,要么全军渡水,要么将士司马撤回来,前功尽弃……”
战局已经刻不容缓,随着其余看到赵军败退的大夫一起建言出击,知瑶的那份怀疑又沉寂下去了。
“会不会是我想多了?赵军与我对峙两月,士气回落,加上他们连续大胜,心生骄傲,骄兵必败!”
不管如何变,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自信过度的知瑶……
终于,他露出了笑容:“看来我的计策成了,二三子,下去准备!梁大夫、范子(范皋夷)将一万人在北,我将一万五千人在中,子腾将一万人在南,絺疵带五千人及辎重在后,吾等三线齐进,我将效仿壮士卞庄子一举刺三虎,大破赵军!”
魏驹暗地里松了口气,得令后正要转身,却再度被知瑶喊住了。
“子腾!”
他心中一紧,换上笑容后回头,却看到知瑶那双充满傲气光芒的眼睛盯着他看。
“当今的晋国已成四分五裂之战国,中行已亡,范氏也名存实灭,知魏赵韩,仅存的四家,常有人将四家的年轻人称之为‘四君子’,其中更以他赵无恤为首。可在我看来,我与子腾也是晋国的一时豪杰,不比对面的赵无恤、韩虎差!”
听到这番话,魏驹胸间没来由涌上一股热血,又是暖和,又是麻痒得难受。他和知瑶并肩作战已经两年,纵然年少时有过冲突,如今也算是袍泽之谊了,他连忙重重应了一声,转头而去,生怕留的久了,会动摇自己的决心……
这个时间点,他们还是年轻人,理想,激情伴随其生命,年过半百政客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去学,却没法突然适应。
……
目视魏驹驾车远去,知瑶转而目光熠熠注视着烽烟冲天的泫氏,他这一生的对手赵无恤正坐镇在那,等待他的挑战。
“纵然吾等抢得先机,但赵军依然强大,今日一定是场苦战。”
豫让等家臣应道:“有臣等在,定能保主君无虞!”
知瑶摇了摇头:“汝等乃忠士,自然不会辜负知氏给予的士田和俸禄。我有言在先,今日打赢了,食邑也好,爵位也罢,汝等之所愿,吾都能满足!”
众人相视,目光中有一丝喜意。
“可若是在这里败下阵来,我便不再是什么军将,尔等也便不是什么知氏家臣,知氏只怕要亡族灭家,子孙将躬耕于外国,宗庙之牺化为畎亩之勤,也再无什么能给予汝等的。”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豫让第一个下拜拱手道:“定当全力向前,不辱君命,此生能得主君赏识,已经是豫让最大的荣耀,纵死,犹不悔!”
“定当拼死向前,不辱君命!”知瑶纵然与贵族子弟们多不对付,可对待壮士却极好,不知不觉,身边已笼络了大批忠士。
他有些自得,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眯起眼,抬手指着东面道:“善!得诸位忠士一诺,瑶心中甘甜,胜过琼浆百壶。明日此时,我若不是站在泫氏城下对着赵无恤耀武扬威,便已是沙场上一具枯骨,知氏的存亡,赳赳武夫的生死荣辱,都在此一战了!二三子,共勉之!”
……
“我军五万步卒分布在战场各处,再加上万余随时可以上阵的丁壮民夫,在人数上多于敌军。在座的将吏都是追随我许多年,试问武卒立军以来,我举旗在鲁国立足以来,何时打过人数比敌方占优的战役?”
“无论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已经占尽优势,两年的休养生息使得军粮充足,源源不断,耗得起!时间在我们这边。长子夺回来了,北面的晋阳也有邮无正的一万偏师,随时准备南下,空间也在我们这边!我军上下一心根基稳固,知瑶却是内忧外患君臣掣肘,各卿大夫间相疑,再加上诱敌深入之计,若是如此还不能一鼓作气荡平敌军,我就算死了,也要用头发蒙着脸,无颜见我父亲,见为此战奠定胜局的赵武子!”
与此同时,泫氏邑,赵氏家主无恤头戴铮亮的青铜头盔,全身上下都被铜甲包裹,只可惜不是全身甲,而是不同部件组合而成的。甲上的浮雕也不是泰西那些希腊裸男喜欢的胸肌腹肌,而是中原审美更能接受的家族徽记,护心镜被做成一轮燃烧的太阳,肩甲上立着两只三足金乌,乌黑的大氅如瀑布般从上面泻下!
他手下的亲随将吏们,皆须发皆张,杀气腾腾地站在帐中,甚至连韩虎,也目光崇敬地看着赵无恤,他的热血,也不由被今日的气氛激发起来了。
主帅的装扮,也是提升士气的一种方式,赵无恤需要将士们将自己当成神,顺着自己的手臂而动,哪怕要他们诈败,要他们牺牲,也得毫不犹豫地执行。
赏如日月,信如四时,令如斧钺,利如干将,士卒不用命者,未之有也!这就是赵无恤的掌兵之法。
他们能闻见呛鼻的味道,泫氏城燃起了狼粪制作的浓烟,这是决战开始的信号,斥候和旗帜不断传播来自丹水沿线的消息,在田贲部出色的演技下,敌军一部已经深入长平后方,而知瑶的三军大旗,也开始陆续从夯土石垒中走出,朝东方前进。
有知氏之旗,魏氏之旗,范氏之旗,梁婴父之旗……但凡赵无恤数得出的敌人,都能在对面找到。
反观赵军这边,乍一看没什么章法,可实际上,一个紧密的大网正缓缓张开!共有三军参与作战,加上韩氏初到的一军,足以铺满整个丹水河谷……
“诸将听令,敌军已经入瓮,汝等寰甲束兵多日,定然忍耐难当,只等两翼伏兵得手,泫氏的大军便随我出击,让晋国卿大夫们好好见识一番赵氏军威,已经不是他们能匹敌的了!”
将吏们在这弹丸之地顿兵三个月,早就憋急了,都恨不得快点打一仗,此刻皆呼:“赵氏万胜!”
赵无恤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此外,我的史官左丘明在传统的国别、纪年作史之余,也在另作一种传纪体裁的史书。今日之战,大功之臣死后能位列云台,不仅如此,他的事迹还会被写入列传中,永垂青史!”
一时间,众人都听呆了,尤其是穆夏、漆万等出身低微者,还有石乞这种求身前身后名者。
春秋时代士人的追求,除了得封地为封君与国同休外,无非是留名于世,不要让自己的名字湮灭在时间长河中。食邑田产,赵无恤从不吝啬,他还放话说此战后若能执掌晋国,甚至还会开始实封领邑!
反正连邯郸附近都有一大片荒地,晋阳、河间也一片荒渺,正需要人去开发,更别说在晋国旧疆域外,还有大片辽阔的疆土等着好男儿去建功立业呢!作为后世来人,赵无恤的眼光可从未被局限。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无论过上多少代,这都是华夏有志向男人们的梦想……赵无恤不求万里,有生之年,能用一个封君的名头,让手下几代年轻冒险者们的目光和足迹再向外三千里就不错了……
相对物质上的满足,另一种理想就有些可遇而不可求了,鲁国叔孙豹说过,人生三不朽而留名,立德、立功、立言,要求太过严苛,范鞅指望了一辈子也达不到这标准,只能遗憾而终。相对而言,赵无恤的为功臣立传就相对简单多了,是一种激发他们骁勇作战的好手段,众人都大喜过望。
等他们各自下去后,赵无恤又邀韩虎一同下了城,两人分别上车,分别之前对他说道:“史书会为功臣作传,世代相传的卿族则为《世家》,将来史家为赵氏、韩氏撰写世家时,会说我两家四季轮回之后的极盛,始自今日!子寅,就此暂别,等硝烟散尽,你我聚会于光狼城头,用知瑶的头颅做酒器痛饮!”
第794章 壁垒
长平村邑后方,在浓云密布的天空下,是一段缓平的上坡道路,丹水的滩涂苇草在此止步。作为上党山地的边缘,这里的农田本就稀少,战争来临后,抛荒的田地也差不多要完全退化成草地了,大约人高的枯黄苇草一眼望不到边际。
突然间,数不清的麻履从上面匆匆踏过,田贲带着从长平村“溃败”的轻兵一路小跑,轻兵擅长徒步前行,在山地间,他们甚至比成建制的骑兵走的更快,所以一直将后方紧追,打算把他们歼灭在此的敌军吊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内。
他们的目标是目光所及,高出地面数百尺的小丘“韩山”,据说过去讨伐此处的赤狄潞子国时,韩厥在此驻军而得名。
数百步外,士鲋的偏师正奋起之追,因为前面的敌人看上去很疲惫了,似乎再加把劲就能咬住。
士鲋虽然有勇,可谋略却不太够,没有想到关键的一点:如果赵军真的战败,他们败退的方向应该是东南方的泫氏邑,那是大本营所在,也是辎重存放的地方,而且也只有这个方向能撤出丹水谷地通往长子。
可如今,赵军败退到一条死路的韩山来,显然大有文章,若是一位深谙军旅的老将,应该会在击退田贲部后稳扎稳打,探明形势后再做决定,但赵军如此的败退在士鲋看来,显然是慌不择路的结果。
士鲋一心想要歼灭眼前的赵军,过去三个月,田贲驻扎在他对面,每次骂战,这些由轻侠、恶少年组成的轻兵口里喷出的话最难听,若非知瑶严令不得贸然出击,他早就忍不住要来教训这支毫无贵族精神的军队了,所以此时此刻,他带着手下紧追不舍,正面战场自然有各家主力解决,他只需要将田贲,这个赵无恤的悍将在此歼灭,大挫对方锐气,就算完成战略任务了。
于是他尾随赵军开始上坡,看起来,士鲋只要逐渐推进,无路可走的赵军就将在抵达半山腰后被全歼,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本来热血上头的士鲋猛地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追的太深了。
一回头,他们已经越过长平村邑,追了整整两里地,丹水一线,己方大军如同一根三叉戟,分三支阵列渡水,开始徐徐向东岸进攻,而赵军泫氏邑的狼烟也越来越浓,从这里看去,不断有兵卒从各处汇聚,在泫氏集结,然后整装出发。
“赵军井然有序,不像是突然受挫后惊慌的样子,与眼前这支残兵完全不同……”
他位于韩山西麓,所以许多关键性的东西无法看到,但或许是出于为将者的本能,士鲋突然意识到自己已身处险境!
然而这时候回头已来不及了,突然间,前方逃窜的千余赵兵突然像波分浪裂般向两旁分开,几根巨大的圆木从小路上滚落下来!
……
“少将军!士司马追击赵军上了韩山!”
“这个士鲋!先前白夸他勇锐了,为何如此冒进!快让他速速归来,保护梁婴父和范氏的侧翼。”
知瑶气得狠狠抽了一下鞭子,手臂有时候总不听大脑指挥,喜欢自行其是,尤其是,他们与知氏只是同盟,而非生杀予夺都由他的家臣下属。
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知氏自己的军队靠谱,知瑶此刻位于三军里的中军,丹水很浅,所以可以直接趟过来,虽然弄湿了鞋履不太好受,再闷上一天可能会得足病,但这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指挥了大军持续向前,赵军简陋的河边阵地看上去同样是猝不及防,大概是没料到出于劣势的晋军敢于进攻,和长平村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这里的守卒同样溃败而逃。他们退到了离丹水一里外的第二条防线处,知瑶让人沿着丹水西岸建墙垒防御,赵氏也有样学样,反正兵卒闲着也是闲着,三个月下来,东西两岸,两条土黄色的土石墙垒一直在默默对峙着。
随着晋三军的同时推进,赵军墙垒已近在眼前。
中军这边如此,那两翼呢?知瑶偏头向北看去,虽然士鲋的冒进,那支三千人的前锋如今在韩山的半山腰上被赵军纠缠,进退不能,但梁婴父和范皋夷二人已带着一万大军过来了,步伐比中军稍微领先,他们随时可以接应士鲋部,所以北面不足为虑。
他又将头偏向南面,魏驹的动作同样比中军快一些,那些复制了赵军装备的“魏武卒”是作战主力,穿重甲,背着厚厚的大橹,有的甚至还使用弩——这种发源于楚国,近几年在赵军手中大放异彩,渐渐被诸侯卿大夫学习接纳的新式武器,魏军中甚至还有骑兵,但仅仅是零散的斥候。
整个作战体系,依然是两翼包抄,中军压上的老把戏,有点像邲之战里楚军的打法,但这一次,关键在于三个字,快、准、狠!
随着离赵军第二道防线越来越近,知瑶让人将豫让唤了过来。
“你可知道吾等一会可能面临什么?赵氏除了坚韧的武卒和神出鬼没的骑兵外,最出名的,莫过于他们在朝歌和汶水使用的机巧了,此物这两年间被传得神乎其神,但据从朝歌回来的探子说,其实也没那么神秘,只是能发石达两百步的利器,一会抵达两百步时,汝便要带着家臣组成的死士冲锋,想办法越过那矮矮的土垒,让赵军无法持续发石。”
豫让点了点头:“唯!臣一定不负君望。”
“下去准备罢,胜负在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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