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季嬴觉得,这责任来得太早,对于赵操而言,也太重了罢。若形势需要她牺牲,她一定会欣然受之,可眼下要接受这重担的,还是个小童子啊!
这场祭拜是临时的,且只针对赵操一个人,因为他不久之后便要远行,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去了,所以才到这里与祖父告别……
对子侄的疼爱使得季嬴有些恼火地回头看了看在家庙门口静待的两名家臣,张孟谈,宰予,代赵氏管理鲁国的重臣,深受无恤信赖,他们是专程来接小主人的。
季嬴颇有些不满地低声道:“四岁半的鲁国正卿、幕府将军?鲁国的僚吏们简直是在胡闹!无恤竟也同意了此事,难道就因为不是嫡子,让他年幼别居也无所谓么?”
PS:太原赵卿墓疑似赵鞅之墓,出土了七鼎规格的礼器。
第788章 太阳照常升起(中)
赵氏家庙外,两位在鲁国呼风唤雨的重臣在这里却只能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在这间隙里,宰予轻声问道:“张子,你觉得少主如何?”
张孟谈的目光依然深邃睿智,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从遁形。赵操和赵氏家主长得不太像,更多继承了母亲的样貌——或许还有几分母族的祖先申公巫臣的相貌,看上去有点瘦,面容如楚人般清秀俊俏,是个害羞的童子。
新绛泮宫里那个处处显得与众不同的小君子,只怕是很难见到了,毕竟是几百年一出的人物啊……
他笑了笑道:“少主文质彬彬,敦敦守礼,乃可造之材,一定会是一位好正卿。”
“可他才四岁……”
“四岁半。”张孟谈强调。
宰予摇了摇头:“无甚区别,其实主君是否在鲁国坐镇,并不影响幕府的行政,少主甚至不必亲去,只需要在温县垂拱,有张子和吾等,一样能把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子我,你这想法,很危险啊,和南蒯、公山不狃等自以为是的邑宰如出一辙……”作为幕府长史,张孟谈的地位不可撼动,在他的声音严厉起来后,连一向自傲的宰予也只能低下头认错。
“三桓中叔孙和季氏已亡,仅剩的孟氏也交出了领地,被迁到曲阜中,享有卿名却无卿权,鲁国的世卿,便只剩下赵氏一家,子我,你博学多闻,说说什么是世卿。”
宰予咽了咽口水:“累世为卿,与国同休……”
“不错,既然是与国同休,那岂有为卿者长期不在国内的?长此以往,鲁国人会忘了是赵氏在统治他们,所以在主君忙于治理河内,忙于太行以西的战事时,鲁国需要一个赵氏子嗣坐镇,除了眼前的少主,还能有谁呢?”
赵氏人丁不算兴旺,赵无恤的正室夫人乐氏女去年生下了一个女儿,赵无恤虽然对她疼爱有加,作为政治家族的新生儿,她也很快被赋予了一场婚约,长大后将嫁给韩虎的儿子,作为赵韩联盟永固的见证。
可如此一来,家臣们对嫡子的期待便泡汤了,作为赵无恤目前为止仅有的独子,赵操自然而然被张孟谈认为是在鲁国为赵氏守护利益的最佳人选。
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这一点,在鲁国,一些自由惯了的幕府僚吏便颇有微词。
这种想法或许来源于邻国曹国,亦或是所谓的“陶丘自由市”。曹国无君,只有子贡作为“大当国”管理国政,他下面则是曹国十三家商贾和七家贵族组成的“公议大夫”们,共同立下律法,遵循其进行统治。
与此类似,鲁国的国君,无论是今年春天刚病死的鲁定公,还是新继位的鲁侯将,都是虚设的傀儡。
鲁国政权由赵氏幕府控制,但赵无恤长期不在鲁国,便由张孟谈为首的士人来代管。几年过去了,在外患齐国无暇他顾的时候,宰予等少数人已经形成了一种“鲁国乃士人自治”的错觉。
但张孟谈很明白,他再清楚不过,虽然高举重用士人的大旗,虽然将鲁国内部的旧贵族打倒一大片,用僚吏、军功小地主来分割他们的领地,取代他们的地位。
可归根结底,赵无恤不过是想将原本分散的封建权力集中到幕府手中,而幕府,永远是嬴姓赵氏!
“鲁国可以没有国君,但却不能没有将军!”这是张孟谈坚持的底线。
若赵将军无暇去鲁国坐堂,那就只能推一位小将军上去了。
……
张孟谈的职责,就是为赵氏守住这片泰岱之地,毕竟是起家的地方,何况这两年来,鲁国的确是蒸蒸日上,无论是军政民生,都步入了正轨。
鲁国原先只有九个县,但随着东鲁大夫们相继或被问罪,或被收回领地,东鲁也被纳入幕府的县制体系中,增加了三县,加上汶水之战后盗跖和徐承水路配合,从齐国疆域里硬生生夺下的泰山县、汶阳县,共计14个县,百余万人口!是赵氏的东部基地。
至于鲁国的大敌齐国,两年前,陈氏联合鲍氏发动了政变,扶持公子荼继位,称之为晏孺子,亦或是“孺子侯”。高张作为政变的失败者,外逃后被陈氏埋伏的军队截住,高张在被押回临淄后遭到杀害。
与此同时,国夏的儿子国书逃到了穆陵关投奔晏圉,只可惜晏圉无能,坐拥一万军队和险关穆陵,却犹豫不决,既不降鲁也不归附政变胜利一方。迟疑间,他被陈鲍发来的诏书扰乱了军心,手下兵卒一哄而散,他自己也只能和国书逃亡到莒国。
一场大乱之后,陈氏鲍氏继续整合内部,如今齐国无力对鲁国造成威胁,反而要时刻提防鲁国随时可能的侵略。
陈氏无奈之下,已经同意割让泰山东麓、汶阳等地给鲁国,甚至河间地也可以商量,只要能和平就好。赵氏也需要和平来治疗战争的伤,需要齐国赔偿的粮食救急,于是明面上赵无恤与陈氏签署了和约,陈氏归还河间地南部的数座中行城邑,北面的大片土地则继续保留,鲁国方面也停止进攻齐国。
但实际上,赵无恤怎么可能会让陈氏好过呢?他的策略是更加用心险恶的“以齐攻齐”!
早在得知高张被害的消息后,高无邳痛苦不已,也终于愿意答应赵无恤的条件,欲向陈氏复仇。
和他一同被俘的国夏倒是个硬骨头,纵然宗族政变失败被驱逐,他还是不愿意做赵无恤的刀子。
不过话说回来,赵无恤也不放心这个名将之资,于是他干脆继续扣留国夏做人质,而以高无邳为主,晏圉、国书为辅,从齐国俘虏中挑选出了一万人,以他们为先锋打进莒国。赵氏自己占领莒国都城和琅琊等海滨和城邑,齐国的白卫兵们则集中在北部,操练数月后开始进攻齐国,攻下了莒国故土介根,以此为反攻临淄的基地。
不仅如此,赵无恤还找到了逃出齐国的那几个齐愍公公子(齐侯杵臼的谥号也发生了变化,不是历史上的“景”,而是“愍”,在国逢乱曰愍,有兵寇之事;使民悲伤曰愍,多苛政贼害,是大大的恶谥),让高无邳以他们为旗帜,反对陈鲍和那个傀儡“孺子侯”。
于是两年下来,陈鲍与国高的残军一直在齐莒边境交战,还要不时应付内部爆发的国高余党叛乱,苦不堪言,鲁国在恢复的同时,齐国却在持续流血。
陈氏依靠得民心,勉强能稳住阵脚,却也害怕赵氏缓过神来继续进攻,于是陈乞陈恒父子便想了一个主意:他们在齐鲁边境开始增修长城,简单的夯土墙从防门向东延伸,一直延伸到了穆陵关,还打算进一步修到海滨!
这是近一个月的事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赵无恤正在与张孟谈商量让儿子去鲁国占做少将军。张孟谈清楚地记得,主君怔住片刻后哈哈大笑,笑陈氏父子病急乱投医,还让张孟谈回鲁国后派人去齐国境内找找,找找有没有名为“孟姜”的齐女。
“得孟姜女一人,便可破齐国千里长城,而不费吹灰之力!”赵无恤说这话时像是忍着笑,像这样乐得忘乎所以的他,自打两年前继承家主之位后,张孟谈就再没见过了。
不过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张孟谈多智近妖的脑瓜,依然没想明白……
他只能认真地回答道:“主君,叫孟姜的女子,齐国境内没有一千,也有几百,都是姜姓后裔,散落齐国各都邑,并不难找……”
“孟谈就是太严肃正经了。”赵无恤感觉自己就像是说了个冷笑话,旁人还没听懂,有自讨没趣,最后化为自嘲的一笑。
他拍了拍张孟谈的肩膀:“若无你这样的益友肃臣,何以安家邦?正好,吾子也正需要一位你这样良师耳提面命!”
第789章 太阳照常升起(下)
且不说数万齐人在泰山北麓辛苦劳役,修筑长城,若张孟谈和宰予将视线往西移动,便能发现,在疆域仅是战前二分之一的卫国土地上,也在大兴土木。
卫灵公死后,蒯聩成了唯一的国君,带着逼死父亲的恶名,他任命孔圉为执政,开始了自己的统治。濮阳地区土地肥沃,卫国农夫也极为勤劳,所以在连绵战火结束后,春耕秋收,很快粮食再次在仓禀里堆积起来,但它们很快就被辎车向西运送,去朝歌交割,作为卫国之前与赵氏为敌的代价。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新卫国存在的意义,完全是为赵氏在战争中提供财物和劳力的。
去年,有一万身强体壮的齐国俘虏被调拨到此,和战争里沦为奴隶的范、中行、卫、莒等国俘虏,以及数万卫国平民一起,正在开挖了一条连通黄河、濮水水系的运河。这条由计然提议,鲁班规划的运河从澶渊分大河之水,向东南行,在洮邑与濮水相连,全长一百余里。因为一路都是平原,地势也向东南偏斜,所以很可行,计划三年工期,如今才修了一小半。
在计然的规划里,这将是让赵氏鲁国和河内两地连成一片的大动脉,也可以加强对泗上诸侯的控制,而运河的枢纽帝丘或许能取代陶丘,成为北方最大的贸易中转中心!
如今一来,卫国在赵氏主导的东方体系里,赫然显得重要起来,赵无恤派自家人赵广德带了一师精兵去卫国驻守,还空降了计然去卫国,总管运河事项。这位在野大才虽然理论十足,赵无恤是准备当财政部长来用,不过就这样将整个赵氏财权交给他,也会让老家臣们不服,所以先牛刀小试一番,立下功勋后再重用,也能叫人无话可说。
虽然这条运河被赋予了很大的期望,但当下,因为它的开挖,卫国人的日子过得不好,数万人在工地上挥洒血泪,卫人纷纷说,这日子还不如卫灵公时候呢!
民间的愤恨和痛苦会通过歌声来发泄,张孟谈和宰予从鲁国途径帝丘时,一首《邶风》中的民歌正在卫地流行。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如果不是为君主讨好赵氏的缘故,何以在清晨露水还在时就起来劳作?何以一天到晚都在泥浆中劳作?
卫人抱怨归抱怨,可看着胄明甲亮的赵氏兵卒,挨着监工高高扬起的鞭子,却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耐着。至少在运河边干活,苦是苦了点,能保证一日两餐。比起被征召去前线填沟壑,挖一条运河算不上什么……
过去两年间,大规模的战争虽然休止,可战火却从未从中原大地上消失,除齐国内战外,最重大的事件,当属中行氏的灭亡……
……
在中行寅和主力在朝歌之围中被歼灭后,中行氏已经日薄西山,中行黑肱依靠东阳地区较高的地势苟延残喘,殊不知在没了军队后,他们家已经是人人觊觎的肥肉。
西面,知氏将中行领地收归己有,东面,陈氏控制了河间地区,随着鲜虞中山与赵氏达成同盟,东阳面临南北夹击。在苦苦坚持一年后,柏人终于失守,中行黑肱逃往齐国投靠鲍氏,至此,中行相当于灭亡了。
在翟封荼的引荐下,赵无恤和中山君在昔阳会面,谈判如何瓜分中行氏的遗产。
因为地缘的关系,中山方面与赵氏没什么旧仇,仅仅有的一次冲突,还是二十多年前,赵鞅参与了中行吴伐鲜虞的战争。中山君手下的臣子们依靠那次战争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居然“考证”赵无恤的生母狄婢,原来是鲜虞部落的人,被赵鞅作为战利品带回下宫。
细细算起来,他的生母和中山君一系还有亲戚关系,所以严格算起来,中山君和赵无恤,应该是远方的表兄弟才对哩!
赵无恤对中山国这种攀亲戚的行径笑而不语,也不想追究真假,不过既然对方示好,他也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双方结下“兄弟之盟”,中山君四十多岁的人,还腆着脸称呼赵无恤“表兄”。
就算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对中行氏领地的瓜分,按照实际控制区域而定,中山方面获得了鼓、肥,赵氏则获得柏人。如此一来中山恢复了旧土,赵无恤也对满是狄人部落的鼓、肥兴致缺缺,无法编户齐民的地区,短时间内价值不大。
有了鼓、肥两县,加上失而复得的仇由,晋燕交界的一些隙地,中山的人口剧增到了四十余万!一个强大的实体已经在燕晋齐中间崛起,历史上中山也是战国小强之一,不可小觑。
但无恤这会也没空收拾他们,因为他反而有求于中山君。除了柏人之外,这场盟约给赵氏的额外好处,便是借中山国控制的井陉发展下一步军事行动。
今年夏末,赵无恤让主力在太行一线发动攻势,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邮无正和赵伊则带着一万赵军翻山越岭通过中山国,收复陷落的马首、盂等城邑,驱逐了盘桓在太原盆地的代戎,杀到晋阳城下。
晋阳的军队在韩氏的大败中被牵连,丧失大半,丁壮也大多跟随赵鞅去了东边。但因为晋阳人心向赵,城墙完整,府库器用充足,仓廪粮草实备,甚至连宫殿四周都满是茂密环生可用来造箭杆的“荻蒿”、“楮楚”,高十余丈。
智氏引代戎入寇,却顿兵于晋阳之下,见强攻无效,便采纳知瑶的计策,改用围困及水攻的战术,切断所有出入通道,决开汾水灌淹晋阳城。大水淹没城内“三版”(六尺),两年下来,粮食即将断绝,人们悬釜做饭,搭棚居住,生活非常困难。
但他们还是在董安于的带领下坚持到了现在,终于得救后,满城皆哭,白发苍苍的董子得知赵鞅逝世的消息后,也痛哭垂拜温县方向。
至此,最艰难的时期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