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恤颔首,重阳节的雏形在春秋已经出现,不过只存在于天子诸侯和卿大夫等权贵之家,到战国秦汉才会流传到民间去,至于插茱萸,算是他的首创。
赵无恤是这样解释的:“如今邯郸、柏人、新田、临淄不知有多少人在害怕我,诅咒我,茱萸乃避邪之物,佩之无妨。”
众人称是,不少心思机敏的僚吏纷纷效仿,于是众人登高后或插茱萸,或佩九月盛开的菊花。
无恤又道:“中牟宰说的不错,今日族中兄弟当汇聚到一起,登高处,献上祭品,以谢天帝、祖先恩德,只可惜啊……”
只可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赵无恤指着远处墙垣分明的邯郸城道:“只可惜赵氏有一个离家多年的小兄弟邯郸,入冬前,必要让他归顺伏拜!”
第688章 邯郸九月(下)
“整个寒氏县,就只有千余兵卒?”
邯郸城南数里的赵军大帐处,赵无恤看着手里俨如上计简牍的降表,又瞧了瞧伏拜在地的寒氏宰,皱眉问道。
“禀……禀世子,寒氏只是邯郸的卫城,原本就不大,只有人口两三千户,勉强能出一师之赋。家主……不,是逆臣赵稷南下时抽掉了寒氏司马及千余兵员随行,于牧野败于世子之手,兵卒或死或降,司马亦陷军中,如今寒氏几乎是座空城……”
寒氏宰有苦难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在佛肸的劝说下选择投降。
自打四五月间邯郸大败于牧野,邯郸稷死难后,整个邯郸地区便人心惶惶起来。中行寅虽然一度派兵入驻稳住了阵脚,但朝歌大败后,中行氏自身难保,那些中行兵便纷纷收缩邯郸和柏人去了。
寒氏本是邯郸西门户,但在丧胆之下,敌方竟然不守,可见接二连三的家主之丧对中行、邯郸两家造成了多大的打击,这也是赵无恤这月余来锐意北上,所向披靡的原因。
寒氏宰继续说道:“中行兵撤走后,西面的知氏也从釜口道派了一旅兵来,但仆臣想着,自己原本为邯郸之家臣,在往上则是赵氏之小臣,此外才是晋侯之陪臣,与知氏并无关系,故而闭门不纳,一直等到世子遣人来接受寒氏。”
“你做的不错,今后寒氏县还要仰仗你来镇守。寒氏那些南下后失去音讯的兵卒,其实多数都还活着,于牧野倒戈后转附于我军中,在朝歌之战中出力不小,你可将此消息回去告知寒氏父老,让他们安心,为赵氏守好城池,战后家中子弟自能归去。”
寒氏宰如此表忠心,赵无恤便赞誉了他几句,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将寒氏剩下的兵卒调出来,换成一师赵军进驻,死死盯住知氏控制的釜口道,以保卫大军侧翼。而军中的那些寒氏籍降兵,就成了完美的人质。
等寒氏宰大喜过望地离开后,赵无恤再度召开了军议。
“我先前最担心的事情,是知氏和中行氏派人据守寒氏,与邯郸互为犄角,等我军攻邯郸久顿不克时,引知氏与公室大军从侧翼攻来,结果却是多虑了!”
……
此言一出,帐内群臣都表情一松,看来敌人也很谨慎,他们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战略。
赵氏在河北地区是客军,越过淇水、洹水、漳水北攻,深入敌境三百余里,沿途许多地方不像后世河北那样开发完善,所以辎重压力还是较大的。这时候要是知氏与中行故意放赵军深入,最后再袭击粮道,等赵军困乏时在此以两倍的优势兵力决战,或许还有困兽犹斗的希望。
可现在,赵无恤发现,自己是高估了知氏的胆量和智慧。
阳虎道:“知氏控制了釜口道,以至于晋阳消息不能通山东,目前所知,是一个月前知氏联合中行余党,发兵万余从仇由袭击大原,晋阳大夫董子据守不出。从知氏只能谴一师之众来谋寒氏看,他们的大军一定是被晋阳、平阳拖住了!”
项橐也兴奋地说道:“不错,现如今知氏不能从西面抽身,中行黑肱又胆怯避战,连肘腋之间的卫城寒氏也不守,直接收缩兵力到邯郸,这种无胆鼠辈,岂能挡住世子的一击之力?”
赵无恤却摆了摆手,让他切勿骄躁:“话虽如此,但就中牟和寒氏二宰提供的情报看,邯郸城中仍然有三千邯郸兵,三千中行兵,加上青壮妇女,守城者要比攻城兵力多出不少,攻取殊为不易。”
围城已经数日了,因为集中精力打造攻城器械,所以并没有太多进展。赵无恤倒是带着公输班,将邯郸城绕了几圈,回来之后,公输班言简意赅地点评了这座城池的防御:“比朝歌要难打!”
对他的这一想法,赵无恤表示同意。
邯郸包络漳、滏,倚阻太行,战国时期赵国以此为都,从此这片土地便被称之为“赵”,后世称道说邯郸“拥据河山,控带雄胜,实为河北之心膂,而河南之肩脊!”
这句话是有道理的,邯郸的土壤相对河北四处可见的盐碱地算是相当肥沃的了,且有漳河流过其境,水源充足,适合发展农业生产,所以城内积蓄很多。加上处于太行山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东连南北午道的交汇点,北通燕、涿,南连郑、卫,东有东阳、齐国。农商皆富,正是邯郸氏成为晋国六卿之下最大势力的基础。
邯郸城便利的交通易于向周围的戎狄地区扩张,可这也为外来者攻打邯郸提供了方便。为了自保,邯郸便建立起了以高大的夯土城墙为依托的防御体系。
整个邯郸城还没有后世赵都的雄壮广阔,城比中牟要大,比朝歌却小,外郭高七八丈,内有东、西、北三座小城互为犄角,协防外敌。而三座小城之内还有不少从台大宫,在紧要之时,可充御敌之用。
登紫山看了看邯郸城内的部署后,就算在做到旬月破朝歌壮举的公输班看来,这也是一场艰难的城市攻防战。
但赵无恤却让公输班只管继续监督打造器械,其余事情则由他来想办法。
今天在大帐里,就在众人苦思破邯郸之策时,赵无恤便说道:“我恰有一计,可让邯郸人心动摇,让破城的困难降到最低……”
……
几个月前,邯郸稷以报父仇为名,带着五千邯郸兵誓师南下。
这五千人里多数是邯郸、寒氏、乾侯、戏阳的淳朴百姓,平日从不离开自己的田宅哪怕三十里。直到某一天,邯郸氏的征召来了。
庶民平日的任务便是“取彼狐狸,为公子裘”,到了战时便要服役,于是他们穿着破烂的鞋履和破烂的衣褐,在邯郸氏华美的金边玄鸟旗下出发,昆父、兄弟、乡党共同踏上征程。
众人离家时心情迫切,对于邯郸地区的人来说,战争是一场冒险,以往征伐戎狄倒没太多油水,至多抢几个狄女回来暖榻,让戎人做氓隶种地。但要是去抢掠卫国,就能赚到农稼无法获得的财富!
他们武器本来比较简陋杂乱,但在朝歌府库里得到了补充,得以更换的还有身上的装束。
那一日,朝歌城外尽是邯郸兵顶上黑色的墨旌和额头白色的抹巾。
他们听过歌谣,据说当年周武王也是带着这样一支军队,肆伐大商,在牧野获得决定性胜利的。
家主和司马告诉他们,哀兵必胜!
可直到他们真的在牧野遇到了敌人,才尝到了战争真正的滋味。
那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临时遇敌,家主和军吏都十分慌乱,只知道要他们列好阵形,拿起戈矛和弓箭,坚守阵地。但自己却仓皇而走,接着,骑士们袭来了,那些全身皮甲、看不到脸的赵氏突骑,冲锋时空气为之凝滞,镔铁的轰鸣充斥整个世界……
他们脆弱的阵线瞬间崩溃,弟弟眼看着哥哥被踩在马蹄下,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环首刀划开,他还试图塞住自己的肠子……
最后,他们看见带领自己上战场的邯郸家主被一箭射倒,而同盟的朝歌范兵也想秋天的粟麦一般,在赵兵的有序收割下成片倒下。
对于赵军来说,牧野是场值得被写入史册的辉煌胜利,可对邯郸兵卒来说,却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失败,他们胆敢反抗赵氏的脊梁被一下敲断了。
从此以后,苟活的邯郸兵卒成了赵军新附兵中最老实的一批人,等到打下朝歌、中牟后,相较于后者,他们水涨船高,有不少人已经俨然将自己当赵兵看待了。
“反正邯郸本就是赵氏的小宗,我们其实都是赵氏的臣子……”其实直到被俘虏后,他们才知道了这个事实,平日里他们只认管自己收取赋税的人,哪知道邯郸头上还有多少层封建。
总之,过去几个月里,邯郸兵们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没有被太过苛待,虽然一些危险的任务会让他们去做,但若是表现得好,也有机会被提拔,赵氏赏罚分明,比起早先在邯郸军中要公平得多。
等进入邯郸地区后,这些降兵更是被赵氏世子亲口许下了一个承诺。
“凡在赵军中服役的邯郸、寒氏、戏阳、乾侯籍贯者,若有小功,战后无田宅者赐之,有田宅者倍之,有大功者,赏爵为吏!”
众人沸腾了,军功授田宅对他们也适用!这意味着,原本在这片地区地位低下的他们,很可能要一夜翻身了!
旧的贵族即将灭亡,新的小农地主阶层即将形成……
在鲁国,这一切都进行的很慢,因为卿大夫们尚未被全盘推翻,可在邯郸,赵无恤却有心将邯郸一系连根拔起!
如此一来,那三千余邯郸降兵们算是彻底忘了过去所属,开始向赵氏效忠了。
谁给我们土地,谁给我们粮食,就向谁效忠,对于底层的人而言,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不过这一切也是有代价的,首先,赵氏世子要邯郸兵们做一件事。
是填沟壑?还是冒险登云梯攻城?亦或是冒充逃兵混进城里?他们心中忐忑,最后一项赵军也不是没做过,但城里的守卒太过胆小谨慎,从半月前开始,便一律不纳外来者。
最后居然都不是,世子只让他们集结到一块,是夜将近子时,四千余人在城外围坐,和陆续过来的当地父老一起……唱歌?
唱歌?众人愕然。
“敢问上吏,要吾等唱什么?”
赵无恤派来的军吏笑了笑:“世子说了,只要是邯郸当地人都知道的民歌,唱什么都行,但声音要大。”
邯郸降兵们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便开始对着黑夜里阴影憧憧的邯郸城墙,唱起了一首邯郸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民歌……
“请成相,世之殃,战乱不休杀辜良。”
“邯郸无主,如瞽无相何伥伥……”
舂牍敲击,曲调悲怆,数千人一同高唱,声震四野。一时间,邯郸城外,四面皆是《成相》之歌!
第689章 慷慨悲歌
当赵军里的邯郸降兵再度到城下唱起悲怆的本地民歌时,邯郸氏的家宰来找荀胜。“大夫,赵兵又来了,该如何是好?”
荀胜是中行氏的同族,职为下大夫,中行寅南下河内时,留他守着邯郸城。本以为这是一个轻松的肥差,结果形势异变,时值中行寅战死朝歌的危难之际,邯郸成了柏人以南的一道防线。
能打的干将都被中行寅带去南边了,荀胜只能算守成之将,能力平平,他一大清早就盯着面前一盘麦饼、肉块和清酒发呆,这是他的朝食,但又一个无眠之夜让他浑身酸痛,看见食物只想作呕。“知伯还没回话?”
“没有。”邯郸氏的家宰涉宾苦着脸道,“柏人那边也没什么消息。”
“再派几辆传车!”
“没有用的,赵氏的轻骑可能已经切断了两地之间的道路,这些传车还没到达就……”
“派出去!”荀胜一拳砸在案几上,怒气冲天地吼道。事到如今,荀胜发现自己和悯难的族叔中行寅一样,被困死在一座孤城里了。
“邯郸恐怕是不能守住了。”涉宾满脸愁苦,邯郸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虽然城高池深,却无险可守,顶多是个缩小版的朝歌,这也就罢了,主要是如今邯郸人已无心恋战……
邯郸与赵氏的战争,在邯郸稷死后已经结束了,报仇成了笑话,而民众们对邯郸氏的尊严及独立丝毫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家夫婿、子弟何时归来,除了邯郸城外,其他县邑已经不听涉宾和新家主号令了。
刚开始,荀胜和涉宾还能造谣说赵氏残暴,大战后将邯郸兵卒全部在牧野坑杀,说的有模有样,直让人咬牙切齿,与赵氏的仇恨又深了几分。
可等到赵军围城数重,让人在外唱邯郸本地歌谣时,这个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
“请成相,世之殃,战乱不休杀辜良。”
“邯郸无主,如瞽无相何伥伥……”
歌声响起时,荀胜最初还以为是赵军乘夜攻城,从卧榻上猛地惊醒后,却夜闻邯郸四面皆歌,涉宾也大惊道:“赵氏皆已得邯郸乎?为何邯郸人之多也!”
是夜,城内众人被歌声扰得人心惶惶,直不知道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邯郸人齐声歌唱?
单是这样,荀胜和涉宾尚能控制住局面,毕竟他们除了三千邯郸兵外,尚有三千中行兵可用。
“必要的话,吾等手中的存粮足以支撑一年围城。”荀胜给涉宾,也是给自己打气道。
涉宾却给他泼了一头冷水。
“恐怕不会有什么围城,赵氏围城已经数日了,一直没发动总攻,据我观察,他们或许正在伐木采石,制造攻城器械,邯郸附近森林茂密,还有紫山可以提供石头。等那种旬月破朝歌的攻城利器制成,云梯搭好,赵兵捆扎爪钩一拥而上,邯郸的城墙会在几十个个地点被同时突破。吾等也许可以退到内部的小城固守一时,但其他地方会在一个事成之内沦陷……这四面俱场邯郸悲怆厌战之歌,恐怕就是为了削弱守卒心志的。”
荀胜心凉了,的确,单凭他们这些人,想要对付城外的两万赵氏大军,以及维持城内的人心惶惶,却尤嫌弃不够,所以荀胜期盼援兵。
“倘若知伯打算对邯郸施以援手,救兵早就到了,可来的却只有半月前的一旅之众,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知伯关心的只有晋阳和平阳,只有在扫清赵韩在太行以西的军队后,他才会挥师东进。”涉宾阴郁地说道。
“中行氏不可能放弃邯郸的!”荀胜说,“因此只要我守住邯郸,就能钳制赵氏大军,使他们无力继续北上攻击柏人。”
“我听闻中行氏自己也乱成一团,中行伯已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