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二仪既包容又分离,看似构造简单,却又似包含着宇宙间的大道,比起面目狰狞的神像,更给人一种神秘感,就连见广识多的孔门弟子们也不由受到些许震撼。
但孔子还算镇定,在他的一生里,已经无数次经历过类似的辩难了,与少正卯、与柳下季、与窦犨、与苌弘、与盗跖、与老子,多数时候都占优势,只是面对柳下跖的直来直往的强盗逻辑没起到作用。
虽然对外号称这次辩难是“万人旁观”,但实际上,多数人都围在毫社大门之外,能入内旁听的不过数百,无不是宋国显贵,都围在巨大的太极图案周围,翘首以待今日两位主角的到来。
此时见孔子应诺而来,多数人都起身举袂行礼,孔子与他们见礼,径自在阴阳鱼的阳仪处落坐。
淡雅丝竹声间,偶有低声议论,此会由宋国执政,大司城乐子明主持,他如今算是孔子半个亲戚,但对孔门弟子却不冷不热,神情傲然,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忽然间,环佩叮当作响,乐大司城顿时满脸谄媚的笑,众人回头,却见是公女南子在一众巫觋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南子还是那身打扮,脸上蒙着一层纱,据说自从她父亲宋景公不幸卒去后,南子就宣誓终身不嫁,要为宋国侍奉鬼神,只有神明和玄王才能见到她的容颜。
故在场众人自然没机会一睹芳容,只能看到她额头上有一点殷红,白皙的脖颈上挂着阴阳鱼坠饰,穿圣洁的白色巫袍,袍上点缀黑色的玄鸟图纹,手上戴着芳草织就的手环,散发出淡淡清香,也许还戴着许多能通灵的饰品,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下大道,莫不包含其中,夫子觉得如何?”
一出场,南子便以这样一段话作为开头,显得神秘而又让人敬畏,故而她虽是倾国倾城的尤物,但在场众人却不得不收起觊觎之心。
她偶尔也讲经,声音清泠,称得上娓娓动听。如此种种,也难怪商丘城里许多人都成了信徒,而宋国的男巫女觋纷纷带着自己供奉的神祇被她收编,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但孔丘却不为所动,他跪坐在地上,认真整理衣着后,随后正视南子,难得地以凝重神情示人,认真说道:“老子曾对我说过,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公女所作的这太极图寓意深刻,颇得老子深意,丘也极为佩服……”
“但唯有一样,贵教于鬼神与人事的关系,丘不敢苟同!”
南子也已落座,与孔丘恰似阴阳相对,看着站在场间风度翩翩的君子孔丘,她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佩服神情。只是想着此人在鲁多次与自己的情郎作对,如今又跑到宋国来阻扰赵无恤交予的任务,不免还是有些遗憾。
她闻言微微摇头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气后长身而起,揖手为礼,看着座上孔子朗声道:“南子不才,敢请教!”
听着这几个字,毫社内骤然变得更加安静,那些作为背景音的丝竹声和议论声不知何时也悄然无踪而去。
外围,孔子的弟子公良孺悄悄地碰了碰子路,问道:“夫子能赢么?”
子路自信满满:“我只希望宋国公女不要输的太惨!”
……
“南子听说过一件事,从前秦穆公在陈宝祠祭祀,有一位神光天化日之下进进入祠堂,他长着人头鸟身,披白袍戴玄端。秦穆公见了,害怕地逃走。神说:‘别怕!上帝享用你的明德,让我赐给你十九年阳寿,使你的国家繁荣昌盛,子孙兴旺,永不丧失秦国。’穆公拜两拜,稽首行礼,然后问尊神名氏。那神回答说:‘我乃句芒。’这件事准确无误地记载在秦国史册上,如果以秦穆公所亲见为准,鬼神的存在难道还能怀疑么?”
结束了这一段长篇大论后,南子总结性地说道:“无论是史册还是乡野传说,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事到如今,夫子还要否认鬼神的存在么?”
孔丘笑着摇了摇头:“公女休要误会了,我今日来此,并非是要否定鬼神的存在于否。”
旁听的众人一片讶然之声,南子眼中也生出了疑惑,转而目视那些来告状说孔子在商丘宣扬鬼神不存在的巫祝。
那天来向孔子下战书的巫师跳了出来,指着孔子道:“仲尼休要自食其言,那一日你当众说,先事人,后事鬼的!”
孔子大笑:“食言者肥,丘岂会乱说?我偶尔也会向祖灵祈祷,也曾在弟子们面前赞许过大禹对鬼神的恭敬,怎么会悍然否定其存在?敢问这位巫祝,丘岂有一言否认世间有鬼神!?”
那巫师哑然,孔丘近来以质疑天道教义的态度出现在商丘街头,让他们对其十分敌视,在南子耳旁告状时便添油加醋了一番。
南子狠狠地瞪了那几人一眼,宋国百废待兴,她创教也不过一年多,可用之人并不多,教中巫祝良莠不全,以至于今日闹了这大乌龙。她记住了这几人的名字,等事后再收拾他们。
但事到如今总得圆下去,于是她硬着头皮道:“原来夫子也不否认鬼神存在,这是明智的,既如此,不知你今日来此是要辩什么?”
孔子严肃地说道:“丘认为,宋国对待鬼神的态度有偏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此可谓知矣。若对鬼神的祭祀太过谄媚,甚至如现在宋国这般,将周遭所有神明都纳入社庙祭祀,将天供奉得高高在上,鬼神在中,人事却摆到了最末,是不明智的表现……”
南子摇头:“不然,夫子错了。现在的情况是,自三代的圣王死后,天下便丧失了义,诸侯用暴力相互征伐。君臣上下不做不到仁爱忠诚,父子弟兄不相互做到慈爱孝悌,上位者不努力于听政治国,下位者不努力服役做事。各国都有寇乱之事,盗贼在大小道路上阻遏无辜的人,夺人车马、衣裘为自己谋利。由此种种,称之为天下大乱也不为过。这是什么缘故呢?南子窃以为,是因为众人对鬼神有无的分辨存在疑惑。假若天下之人能一起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在做恶事前保持敬畏,那么天下岂能混乱?”
“故宋国的执政大臣与在职者,若确实想求兴宋国之利,除宋国之害,那么对于鬼神的存在,就不得怀疑,并且要加以尊重表彰,这即是圣王之道,夫子可有异议?”
孔子当然有异议:“圣王之道在恢复人道的礼仪与道德,而非事鬼神……天道可敬,却不可谄。”
两人你来我往之下,于是乎,今天的辩难,不知不觉从鬼神存在与否偏离了,歪楼了。
在场众人,包括孔子与南子不知道的是,这场在历史上本不该存在的辩难,揭开了延续数千年学术争端的序幕。
那个命题,叫做“天人之辩”!
……
“天志才是一切人间事务的基准……”
在今日的辩难进入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天人之辩”后,南子的言辞没了方才那么犀利,她发现自己遇到了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南子虽然极为聪慧,而且这一两年来十分好学,将宋国巫祝的东西学了个七七八八,加上身份和容貌加成,颇能忽悠一些信徒。可孔子毕竟是天下闻人,从十五岁起就开始刻苦学习,多次不顾年龄、身份,以他人为师的人,涉及的领域上可经天纬地,下可安邦治民,虽然都是理论,但对付南子却足够了。
孔丘整理仪容,神情凝重,他尊敬辩难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时也对南子表现出来的见识有某种程度的嘉赏,就像,就像是对待一位比较聪慧的弟子一般。但当辩难进入正题,他便毫不容情开始展露自己在当世理论界傲然群侪的水准。
俨然如泰岱,一览群山之小!
围绕着辩难命题,无数前贤经典被孔子巧妙撷取组织,变成一张繁复又清晰的罗网。但听者却不需要琢磨太久便能明白其间真义,因为孔子的辞藻一点也不华丽,简单朴素恍如日常用语,孔门弟子们默默做着笔记,而在场的宋人也像是在听课的学生,听着听着不由颔首起来。
更令场间众人感到震惊无语的是,在今番辩难里,孔子竟能多次使用存在于殷商、宋国史籍的东西,箕子、微子对天对人的态度,都变成了他的武器,让南子无从反驳。
南子的“天道”,颇似后来发源于宋国墨家的“天志”,她希望在人伦社会秩序之上,有一个非人层次的高级存有者“天”,将天神化,扮演主宰人间,并施予赏善罚恶功能的角色,天以他的意志来作为,天志于是成为人文世界最应追寻奉行的对象。
在孔子的心中,天是一种自然神的状态,虽然冥冥中自有天意,人要敬畏天命。但一切还是得由人自身来决断,所以孔子哲学的基础在于人,甚至是天,也要以民心为基准。至于天本身,可以高高在上,但不必太过于神化它。
本来这是周、殷两种文化间世界观的分歧,很难分出高低胜负。但在孔子的叙论下,南子渐渐显得吃力,她只是稍做反击,便被陷入那朴素言辞铺成的海洋。她那点可怜的知识只是一条小河,进入大海后便无影无踪。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道语网织的越来越密,而自己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最后,孔子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庭院之间鸦雀无声,孔门弟子们相视而笑,心道:“夫子胜了”。经历了在鲁国的失败后,夫子虽然受挫,却越挫越勇,他的言行和思想越发纯熟。
而宋国人则不知该如何言语,包括乐溷在内,都觉得后背有些微湿。这场辩难,从后期一边倒的局面上看,似乎是孔子赢了。
但南子却死不认输,她紧紧捏着拳头,依然咬着嘴唇,坚持道:“天尊贵至高、天无所不知,夫子所推崇的仁义,都自天出!”
……
当一方不服气,死咬自己的理论时,辩难便陷入僵局,最后,还是乐溷出来打圆场,宣布这场辩难不分胜负……
不过孔门弟子们依然像一群在将军率领下打了胜仗的士兵,昂首扬眉,跟着自家夫子往毫社外走去,今日他们获得了实质性的胜利。
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住在司马耕的一处宅邸里,虽然挤了点,但日常生活还是能满足温饱的,比起他们在莒国时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语。
弟子们其乐融融地分享今日摘抄的笔记,整合到颜回那里,因为夫子述而不作,所以他们暗地里商量着,要将夫子的言行记录下来,往后做成一本书。
孔子则在榻上闭目养神,他毕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今天的辩难强度很高,从早上持续到傍晚,他感到有些许劳累。
到了次日朝食后,却有宋宫里的有司寻上门来,说是国君有请!
“宋君要见我!?”
一时间,孔子和众弟子都有些惊讶,宋公请见,这还是孔丘来宋国后的第一次。
因为宋公纠只是个十来岁的娃娃,整日被养于宫室,实权都在司城乐氏、皇氏、公女南子手中。
最后,还是子路兴奋地一拍大腿道:“或许是昨日辩难之事被宋公听说了,于是决定让夫子做他的太傅呢!”
第686章 子见南子
听闻宋君有召,孔丘匆匆穿戴上合适的冠带,带着子路和颜回,跟着宫中有司出门。
子路欲驾车载孔子,却被那有司制止:“君上请夫子登这辆车,二子可以在后随行。”
那车是宴请宾客专门配备的安车,是礼遇的表现,孔丘自然不能推辞,他上车后帷幕被放下,外面的情形便看不清了。
等车停下后,他探头向外一看,才发觉已经进了宋国宫城,再往里,车就不能再走了,子路和颜回也得留在外面。
宋国宫室在前年的动乱理有了不少损坏,但如今已经翻修一新,放眼望去,但见高台美榭,雕梁画柱,极尽古韵之美,奢华而又不失雍容大气。
孔丘被引导进入的是一处较小的偏殿,他能理解,因为他如今是白身,作为私人召见,这是合乎礼法的,若宋君要在正殿召见他,孔丘反倒会掉头就走。
侧殿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莞席饰着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都是典型的宋国风格。
但那些无所不在的各色瓷器和纸卷也预示着,这是一个亲近赵氏,喜欢赵氏器物的国家。
孔丘刻意对此视而不见,有司请他在此等候片刻,宋君即刻就到,他便坐在榻上闭目,不觉回想起了自己的鲁宫内与鲁侯问对的情形。
复周礼,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立田里,以贤勇知,这就是孔丘的理想。
孔丘早年也曾在列国间游走奔波,寻求实现这一理想的契机,但都郁郁不得志。当他终于被鲁侯宋看中,从中都宰升为小宗伯,再到大宗伯,甚至一度利用三桓与赵无恤的矛盾,称为“代相”,主持国事时,是他离实现理想最近的时候。
但越过了巅峰后是坠落,三桓在济水畔的一败涂地,导致鲁国政权被赵无恤所窃,鲁君成了傀儡,孔丘也不能容于鲁,只能出国继续游走。
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孔丘的理念恐怕也无法实现,他将理想全部寄托在鲁侯身上,但早在夹谷会盟前齐人进献美人宝马时,鲁侯就让孔丘失望过一次,他竟然微服跑去观看齐国倡优游戏,与美人相乐于宫中,忘却了政务。
有了这次教训后,孔丘寻找一个明君辅佐,得其任用,实现克己复礼的理想基本就破灭了。因为放眼诸侯,除了吴王阖闾外,稍微明智点的,也就楚王熊珍了。但吴楚都是蛮夷之地,孔子对去那两处心存犹豫,至于中原,齐侯杵臼已经让他失望过一次,这几年间因为赵氏,国土丢了一半的卫侯元竟然算是矮子里拔高个,算是“较为贤者”了。
既然世无贤君,而孔子自己又“三月无君,则惶惶如也”,他必须依附君权才能实现理想,那应该怎么办呢?
子路的话却让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既然找不到贤君,那就亲手教一个出来何如!?
经历鲁国的事情后,孔子参政的心思冷了许多,但他对自己做老师的本领还是很自持的。突闻年幼的宋君召见,心中不免就往那个方向想去了,宋公纠也到要入学的年纪了,或许正需要一位见闻博广的太傅。
他年近六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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