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凡事一定要名实相副才肯去实行。今受邑宰之邀,不远千里,冒险穿过河内地和赵军大营前来,邑宰却想让夫子和秸秆、酒壶等器物一起从吊篮上去,实在是不知礼为何物,恕不能从命,就此告辞了!”
说完,那人就要往回走,而载着“孔子”的马车也要回转。
佛肸这才放心下来,对左右人说道:“大概真是孔子来了。”
他连忙将头探出城墙大声说道:“佛肸知错,还望夫子勿恼,我这就大开中门,亲迎夫子入城!”
此时天将黑未黑,城外一马平川,并没有看到赵军埋伏,佛肸让人打开城门,亲自下去垂首迎接那辆马车入内。
不过等那马车进入火把映照下,看清车上的人容貌后,佛肸却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不是孔子!”
虽然穿着一身宽袖儒袍,戴儒冠,身高九尺有余,但那人脸上却罩着一块狰狞的面具,遮住了半边脸。
而他的真实声音,更是给人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这非但不是一位温厚博学的闻人,而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
“我的确不是孔子,但除了借此名义入城外,就没有能见中牟宰一面的法子了。”
“那你究竟是谁?”
中牟守卒将这辆马车和三人围得严严实实,长矛和剑刃都快顶到他们脸上。
那人揭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可怕的脸,蜈蚣般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拉到下颚,破坏了原本的额头宽阔,浓眉大目,但却没有掩住他的阳刚霸道之气。
他再次行礼,对佛肸道:“我乃鲁人阳虎!和邑宰一样,曾是个叛主的宰臣……”
……
中牟县寺的厅堂内,身后被数名兵卒牢牢看住的阳虎却没有将为阶下囚的觉悟,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座上宾。
他左右四顾,笑道:“中牟宰真是清贫,县寺没有雕漆装饰,连名贵的瓷器也不摆上几件,难怪能将中牟邑维持到现在,而我却早早败亡……”
他转过头来才说道:“伪称孔仲尼一事,还望中牟宰勿怪。”
佛肸被骗开了城门,也不恼怒,他高坐于案几后,身旁也有数名武士环绕,看阳虎的眼神显得晓有兴致。
这位差点宰执鲁国国命的陪臣,是野心者们的楷模和教训啊……
“对于天下诸侯的邑宰、大夫,乃至于家臣食客来说,阳子可比孔子还要出名,我虽未请来孔子,能见到阳子,这次被赵氏围城也算值得。”
见话题引到了这里,阳虎一笑:“赵军围城三阙,中牟宰还如此镇定?竟有心思请孔子来谈古论今?”
佛肸正色道:“孔子曾说过一句话,我深为认可:朝闻道,夕死可也!”
阳虎心里冷哼一声,骗谁啊!大家都是叛主之臣,像佛肸这种人的心思他还能不知道?阳虎主动请命进城来劝降,自然有他的自信。
“死?中牟宰乃赵氏家臣,如今主君大军临城,不去城外迎接,反倒闭门自守,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为谁而死?为反叛主君而死?这种死法,真是闻所未闻,就算死的再壮烈,后人不会称道。”
“我……”佛肸一时间噎住了,他垂目道:“我家世代乃赵氏之臣,岂敢忘怀?不从赵氏主君之命,实在是有苦衷。”
“中牟的位置远离赵氏主邑,被邯郸、知氏、范氏、中行所夹,出入太行的命脉全被他们扼住,处境极为艰难,平日若不与这四家相互通市来往,中牟就难以存活……”
“这么说,叛赵是为了中牟的民众?”
“正是……”
阳虎大笑:“既然如此,中牟宰就更不必说什么死不死了,若真是为了中牟数千户民众好,还不如早早开门请降。难道你想让中牟城下战事持久,双方损兵折将,像楚庄王围宋一样,饥饿到食人肉炊人骨的地步?到时候再坠着绳子出去请求赵氏退兵就来不及了,这种生灵涂炭之惨状,想必中牟宰也不想见到吧。”
“何况赵氏攻略朝歌的场面,中牟宰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旬月便破千丈万户大城,中牟虽大,不及千丈,守卒虽多,也就是五千余户。要是赵军拿出破朝歌的利器来,十天内攻破外郭,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佛肸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最大的担忧莫过于此了,尽管知伯的使者许诺了种种好处,但任他翘首北盼,却看不到知氏和公室的一兵一卒,反倒是南边的赵军席卷而来,以他们的战力,佛肸还真没把握守住多久,这几天看似镇定,其实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了。
“中牟宰在担忧什么?知氏和中行氏会不会支援中牟么?”阳虎皮笑肉不笑,仿佛已经将佛肸此人彻底看透。
佛肸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在县寺内走来走去:“原来阳子是来劝降的……”
阳虎却不容他喘息,唇枪舌剑般说道:“不对,我是来救中牟宰一命,为你指一条明路的!”
“如今赵氏已经席卷河内,邯郸、范、中行家主授首,中牟昔日忌惮依仗的三家旬月间轰然倒地,中牟宰就不感到畏惧么?至于知伯,他现在恐怕已经被赵氏清君侧的檄文吓得胆战心惊,连太行以西都无法全部控制,更别说分心东进支援中牟了。但赵氏却一心一意要拿下中牟,以此作为进军邯郸的前沿,山东大势已定,中牟此刻岌岌可危啊!”
佛肸苦笑道:“赵卿一向不容忍背叛,我欲归赵,奈何已有隙,恐诛,为之奈何?”
阳虎心中鄙夷,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与权势荣华?这世上背主的权臣,都基本是这副德行。
他朝自己比划道:“这是哪里的话?阳虎便是鲁国叛臣,还曾和赵氏的世子,鲁国的大将军刀兵相向,如今投奔赵氏非但没被杀害,反而颇受重用。中军佐在温县休憩,军中是赵氏世子说的算,他对于小节一向不在意!”
见佛肸意有所动,阳虎再接再厉地劝道:“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一旦城破身死,那便是负隅顽抗的叛臣,中牟会被夷为平地,中牟宰的英名毁于一旦,就此埋没。不如罢兵休斗,保全车仗甲胃,开城门向赵氏世子请降,他早有招揽中牟宰之意,一定会很高兴。”
“而中牟的子民免于兵灾,依然会像对父母一般爱戴你,新朋故交则会对你交相赞扬。从此上可辅佐主君,下可存恤百姓,完全能够建立更大的功名!如今生死荣辱、尊卑贵贱,都取决于一时的当机立断,希望中牟宰不要听信知氏的花言巧语,能够三思而行!”
佛肸眼神闪烁,朝阳虎下拜道:“多谢阳子,我愿降服,但阳子如何能保证赵将军不会对我降而后辱?”
阳虎心中说大事可定矣,他道:“我出门前占卜过,后日便是吉日,赵将军愿与中牟宰会于城外,指天盟誓……”
第680章 中牟之降
和历史上六卿之乱赵氏长期顿兵于朝歌城下,直到内战第六年才攻下那座大城不同,如今赵无恤旬月便下朝歌,给世人的震撼是极大的。如今两万大军停驻中牟城外,杀声震天,在没有大战经验的佛肸看来,觉得难以抵挡。
所以历史上极为顽强,服而复叛,直到赵襄子继承家业后才彻底解决的中牟佛肸,就在与他经历相似的阳虎一通劝降和恐吓下,表示愿意收拾刀兵,重归于赵氏了。
盟誓只是个过场,赵无恤与佛肸隔着护城河见了一面,以少牢祭祀本地神主和山川,佛肸立誓不再反叛,而赵无恤则立誓保全他的性命,乃至于中牟宰的位子。
次日,赵无恤纵马从中牟南门入,在通告全城中牟归赵后,佛肸肉袒负荆出降。
却见三缕长须,形容清癯的佛肸赤裸上身,面如土色,他背着代表愿意接受惩罚的荆条,跪伏赵无恤马前,三稽首道:“世子威略如神,今果见之,佛肸愚蠢,受范、邯郸两家蛊惑,做出叛主之事,如今幡然醒悟,中牟愿降!”
赵无恤姿态做得很足,他下马将佛肸扶起,“你若是真心归附,我自当尽弃前嫌,日后赵氏依然是中牟之主,你依然是赵氏之臣。”
不过他对佛肸还是不能放心,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让穆夏等人去接管守卒,让成抟等人去掌控制府库,自己则带着佛肸安抚城内民众。
中牟城比朝歌要小,但比一般县邑却更大,而且有不错的人口基数和农耕基础,难怪后来战国初年时,赵国曾在这里定都半个世纪,随后才迁到北面两百多里外的邯郸。
佛肸披上衣物后,看上去很老实地跟在后面,将城内情况一一道来:“中牟城加上周边小邑里闾,原本有户五千三百,口三万六千,近来有不少邻近县邑的民众涌入,口数接近四万……”
“不错,几乎是戏阳、雍榆两地的总和了,由此可见,你的治邑才干的确了得。”
夸了他一通后,到了县寺外,赵无恤又问起最关切的事情:“兵甲呢?若就地征召,中牟能征兵多少?”
“按照每户出丁一员计,现在城内维持着一师正卒,一师余卒,如今农事已过,世子在入冬前带出去四千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善,你且下去将中牟的父老、长者和氏族族长邀请来县寺,我要见见他们。”
等佛肸走后,赵无恤回头对恢复神秘装扮的阳虎赞叹道:“佛肸的确是个人才。”
阳虎望着佛肸的背影,阴阴地说道:“然,但他越是有才,我越是觉得,应该尽快杀了此人!”
……
随行在赵无恤身旁的项橐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地将脚步往外挪了挪,想要远离阳虎。
进城劝降中牟的是此人,信誓旦旦担保佛肸性命的是此人,现如今刚刚赚到城池,却又建议主君杀之的,也是此人!
赵无恤也是微微诧异,低声道:“你建议杀了佛肸?为何?”
阳虎道:“世子可看到城内民众看赵兵的神色了?他们脸上绝非携壶浆以迎主君的喜悦,而是带着一丝陌生和猜疑,和吾等进朝歌时差不多。毕竟这里几乎成了佛肸的私邑,世子若想将这当成北进邯郸、柏人的基地,就要尽快洗去此人留在这座城里的影响,杀之,尽灭其族,这才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赵无恤微微沉吟,阳虎性情狠辣,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悍然杀掉刚刚归附的佛肸也有坏处。
杀,还是不杀,犹豫中的赵无恤踏入了县寺,却遇到了一副未料到的情形。
一位白发老妪定定地跪在前面的青石地板上,任由县寺里的竖人怎么劝也不走,而赵无恤的侍卫们则如临大敌,纷纷拔出了兵器。
“且慢!”赵无恤踱步向前,询问道:“这位老妪是何人,为何在此长跪?”
那些进入县寺整理文书和搜查危险的随军小吏连忙解释道:“她是中牟宰之母,住在县寺附近,中牟宰方才让小人等带她迁出去,她却不愿离开……问其故,她就说除非见到世子,乃言;若强行带她出去,就威胁说要撞墙寻死。”
阳虎斥责道:“她要死便死,若是让世子出了危险如何是好?”
赵无恤制止了阳虎,又走过去几步,却见那老妪满头银发,年岁大概六七十,一脸皱纹,但气色还算好,而且那双眼睛十分有神。
听到有人过来,她抬起头来,目光定在赵无恤身上,发声问道:“敢问可是赵氏世子?”
“正是小子,妪可是在此住习惯了,不愿迁出县寺?若是妪愿意,我可以让你留居原室。”赵无恤回到这时代养成的一个习惯,便是尊敬年长者,虽然列国有一定的文化差异,但凡是华夏文化圈里的邦国,都跑不了一个尊老,尊老的主君是容易赚取仁爱之名的。
何况,这位老妇不就是现成的人质么?
老妪摇了摇头,再稽首道:“非也,妾在此,只是想恳请世子戮杀我儿时,不要株连到我这半死之人,他先前反叛赵氏,与妾无干……”
……
赵无恤微微一惊,这老妪没有听到他和阳虎的对话,却猜到他们起了杀心?
阳虎则在他背后冷笑道:“母不能教子,才致使他反,怎么说与你无干?”
佛肸母笑道:“吁,这位先生想必就是向世子建言,要杀吾子及我的人罢。妾在教子方面已尽职尽责了,他变成这样,责任应在赵氏。”
“是汝子叛乱,错为何在赵氏?”
佛肸母正色道:“孩童年少傲慢,年长后没有才干,这是父母教导无方的错。但吾子年少时从未怠慢过求学,及冠后在县中颇有贤名,妾将他抚养成人,是赵氏选他为宰,又放任他见逼于范、中行、知、邯郸的包围下,不予援助,他只能背赵而事范。所以赵氏有反叛的宰臣,我却没有忤逆不孝的儿子,他反叛与我无关,故我不当死……”
阳虎词穷,而赵无恤则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口齿伶俐的阿妪,你放心,之前的事情我决定既往不咎,你的儿子,我还有大用,请留在县寺里,也教教我你是如何教子的罢。”
等那老妪千恩万谢,在竖人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下后,赵无恤心中暗叹道:“这中牟老妪真是不俗,算是一个奇女子,就凭她今天这番为儿求免的措辞,都足够进《列女传》了。”
吃了瘪的阳虎却不这么看,他愤愤说道:“果然是奸猾的长舌妇人教出了背主之人。”
赵无恤瞥了他一眼,暗想你跟佛肸一样,都是乱邦之叛臣,治邦之能臣,半斤八两,骂他不就是在骂自己么?
阳虎还是力主杀了佛肸,彻底清洗中牟。
不过赵无恤最后否定了这一条建议,而是命令以佛肸母为人质,以此让素有孝顺之名的中牟宰不敢妄动。
他不杀佛肸,也有自己的考虑。
正如佛肸母所说的,佛肸在这种情况下不听赵氏号令,的确有几分被形势所迫的意味,范、中行若胜,他大概很乐意脱离赵氏统治,可如今二卿将灭,他也不脸红重新归附乞活,是可以争取过来的。
在赵无恤的中线战略里,中牟是重要的一环,这里的器械和粮食都可以补充赵军,人口更是极佳的兵员,他要保持这里稳定,以便有强大的后劲北上邯郸、柏人,在入冬前完成战略推进。
佛肸在此城威望极高,若悍然杀之,反而会起到反作用,让城中民众对赵氏生出恨意来,这对他以后控制中牟、扩充部曲会有消极的影响。
与其如此,还不如夺其兵权,留其性命,待时机成熟后迁到别处去为吏,既能用其才,又能避免他在这里继续赚取民心。
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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