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8000人可比不上职业武卒和右军老兵,他们行军缓慢,赵无恤索性让盗跖和羊舌戎带着这些人大张旗鼓地从大道缓缓而行,让齐、卫和二卿都以为自己才刚出鲁国。
如今既然引蛇出洞成功,他自然要拎着棍子上去狠狠打几下了!
赵无恤还怕来敌跑了呢!棘津是一处在大河北岸孤悬的飞地,他算是在敌境内作战,能野战歼灭就野战歼灭之,一旦让敌人全须全尾地走脱,就要陷入漫长的攻坚了。
他很清楚,一旦陷入经年累月的久战,对赵氏不利。
……
朝歌之南六十五里有牧邑,牧邑东南三十五里有棘津。
这时代封建领主的军队标准行军速度是日行三十里,范、邯郸的突袭部队走的已经算快了,但等他们从牧邑携带简单的攻城器械出发时,也已到第三日清晨。
“赵氏在温县打造了不少船只,还招募了不少大河上的水盗,截断航运,齐国因为不方便逆流而上,也无可奈何。届时吾等也不必管南岸,只要将北岸的城邑占领,将船只一把火烧尽即可。”
范禾和邯郸午还在商议着攻城事项,靠近城邑后全军围上去,花上半天时间强攻,想来应该很简单便能拿下,完成父亲交给他的任务。
随后他们便能等中行氏大军抵达,西进沁水,寻找赵氏进行决战了。
不过当这一天正午,他们抵达离棘津十余里,范氏与赵氏分疆处时,朝歌司马刘香却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望着原野上黄灿灿的冬麦田,皱眉道:“这几日正值四月中旬,麦熟时节,按理说附近的乡里应该有人来忙着收割才对,如今却了无一人……”
勤奋的范氏领民是不会耽误农时的,何况自打面粉在晋国流行开后,麦价涨了一倍,成了市肆中最紧俏的谷物,究竟是什么让民众忘了来田地里刨食?
他很快就来不及想了,因为分布在主军周围,负责警戒的分卒纷纷传来消息,说是窥见身份不明的单骑走马者。
“单骑走马者?”刘香不由头皮一紧,范禾和邯郸稷也对视一眼,眼中有一些讶然。
这是那个人的成名兵种,他们又怎会不知道呢?
赵氏凭骑兵大败齐人,虽然晋国人一向轻齐,但诸卿也渐渐开始重视这一兵种,一如当年魏与中行毁车为行后,其余四卿纷纷效仿一样。只可惜骑兵不是一日建成的,他们顶多招募戎狄之民善骑马者,组建百人以下的斥候小队,且那些新颖的马具尚未传入晋国,所以依旧是鸡肋般的存在。
总之,见骑兵者,如见赵氏之师,这依然是不变的共识。
既然这里有赵氏的轻骑,那就意味着……
不用去猜测了,很快,前方八九里开外,在棘津的模糊背影前,便出现了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的景象,待烟尘稍散后,一支整齐有序的大军出现了。
这大河北岸一马平川,连座遮挡视线的土丘都没有,更没有森林,千余年的开发和砍伐已经将这一带变成了秃地。所以隔着很远就能望见来敌,根本无从设伏。
眼见对面开来了一支人数不亚于己方的军队,范、邯郸联军从将帅到小卒,无不震惊。从棘津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是友军,他们本来预想着去围攻兵少将寡的孤城,孰料却一头撞在铁板上,有些晕头转向。
对面的人也发现了来者,一时间战鼓、号角不断,他们开始向前迈步,天上的几朵云彩似都被这近万人前进的杀气给冲散了。
“似是赵氏的旗号,莫不是赵无恤?”邯郸稷虽然公开宣称赵氏父子对邯郸的苛刻,一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亦有畏惧之心。
对面,可是一个号称战无不胜的人,许久以前打在他身上的木剑,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就是他!”比起邯郸稷,范禾更加冲动一些,望见炎日玄鸟旗,他眼前顿时出现了兄长惨死河中的景象,忍不住便要让御者带他冲过去致师,用手中的长剑獬豸斩下赵无恤的头颅。
但这次出征的实际指挥者,朝歌司马刘香却下了一个让他暴跳如雷的命令。
“敌尚在数里外,撤退还来得及!”
范禾一惊,随即破口骂道:“刘司马,你这是作甚!”
刘香并不是一个悍不畏死的人,他其实还曾庆幸,自己不用跟着主君去沁水边面对强悍的赵鞅,只需陪着少主捡捡便宜,就能捞到一份大功劳。
谁料还是碰上了硬茬。
他头皮发麻,对手可是击败了郑国名将游速,横扫东方无敌手的赵无恤啊,非得有两倍甚至于三倍的兵力,他才敢在野战中掠其锋芒,可现如今……
他目测了一下对面的人数,双方相差无几,这还怎么打?
所以刘香极力劝道:“赵氏子狡猾,恐有埋伏,不如先退。”
“范氏的男儿,岂有遇敌避战之理?”
范禾骂声不止,想寻求邯郸稷的支持,谁想在甲胄外披麻戴孝的邯郸小家主,居然也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还是先退为好,暂退半舍,回牧邑背靠城邑与之对敌,这样能多些胜算……”邯郸稷气势一泄,他身后的邯郸哀兵们也从悲愤变成了惶恐。
邯郸稷起兵报父仇?在这一刻成了个笑话。
军队的虎符在这位刘司马手中,范禾无奈,只能允之。范、邯郸联军也算精锐,这时候前军变后军,在大平原上也没什么阻碍,就这样开始小跑回撤。
于是一场气势汹汹的突袭,就这么变成了追歼战,攻击者被人反过来追得狼狈不堪,好在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行军,轻车熟路,也不至于一下子崩溃。
但范、中行联军并没有和预想中的一样成功跑回牧邑。
打了绑腿和不知绑腿为何物,有骑兵骚扰和没骑兵掩护,带着必胜信念前进和带着避战心思逃跑,日行四十里和日行五十里的区别顿时显现了出来。
他们在一处离牧邑仅有十里的地方被敌人展开的前锋追上,又被两支骑兵队阻了去路,只得再度匆匆掉头,列阵对敌。
一回头,邯郸的兵卒们惊恐地发现,对面的兵卒步伐也缓了下来,那些两里开外,尚看不清脸的敌方军吏们大声喝道:“六步、七步,乃止齐焉!”
而那名身披玄甲,戴长羽胄的敌方主将则带着擎玄鸟旗的侍卫于阵前纵马掠过。
“这是什么地方?”
望着近处马蹄践踏下的农田阡陌,远处惊恐地四散逃跑的农夫,还有地平线上的亩亩桑林,赵无恤心中突然一动,问身边的斥候道。
那名年轻的斥候手上持有简略的地图,他扫了一眼后抬头应道:“主君,此地名为牧野!”
第632章 牧野洋洋(上)
牧野,在殷周之际,这是个具有特殊含义的地方。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于牧野,维予侯兴……”
身临其境,赵无恤脑中不由响起《大雅·大明》那昂扬的曲调,牧野之战在周人的颂歌和铭刻中朦胧不清,在恢宏诗意背后,却是“血之流杵”的厮杀。
在赵氏流传的故事里,刑徒、仆隶、百工……短短三日内,帝辛从朝歌王畿凑集整整十七万人!赵无恤仿佛能看到,殷商那全然是乌合之众的白色方阵在牧野肃立,与旗帜火红的周人对阵。
当时战况剧烈,仿佛天地间幻出如金的电光,划过殷商的俥马;又似化出如火的赤乌,盘缘在姬周的车驾……震耳欲聋的嘶喊和铿鸣交响而起。
结果自然是殷商惨败,赵无恤祖先季胜的兄长恶来作为指挥官,就死在这片原野上。
今时今日,昔日布满原野的鲜血和尸体让土地变得更加肥沃,范氏的民众在其间开辟经营,将战场变成桑田,一副田园诗歌的景象,只有农民从田间地头拾得的残缺戈矛、残缺骸骨诉说着曾发生的战事。
在这片土地平静了整整六百年后,再度有一场大战发生。
牧野旁无丘陵,又无险阻,这一日傍晚,范、邯郸的军队被赵氏数千之兵尾随至此。那些赵兵看上去既众且武,骑兵翼范、邯郸两军两旁,依靠速度骚扰阻挠,小队持短矛和钩镶的分卒猎其前后。
在被敌军步骑追到两三里开外后,刘香被迫调头接战。
“若能撑到天黑,或许有机会突围而走……”刘香看了看即将西沉的落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履行责任,指挥布置。
他硬着头皮让邯郸兵卒各出两千人,分为左右两翼,而范氏的车阵部署在中间。范氏带的战车不多,他们毕竟本是带着攻击孤城棘津的心思去的,谁能想到赵无恤却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大河北岸。
所以刘香也不敢让人去主动冲阵送死,而是设了防御的四武冲阵。
时间有限,战车虽然被当成营垒,却排得一点不有序,而是歪七八糟,看得出部署匆忙。
联军的阵线是内凹的偃月型,中间凹,两翼凸。以善射闻名晋国的范氏弓兵配置在车后,披甲的邯郸兵卒则被匆匆拉了出来,毫无建制地挤在车前。刘香打算让弓手躲在车后轮流放箭,压制对面的赵兵全线,而两翼的邯郸族兵则持长兵架起戈矛来,阻止住那可怕的赵氏骑兵突击。
好歹要拖到晚上,天一黑,就有突围的机会。
然而刘香想法虽好,一旦开始接战,战局便开始急转而下。
那些车后的近千范氏弓手惊恐地发现,对面的赵兵一点不怂,尤其是排在靠前的精兵武卒,追到一里开外,稍作停顿,列开阵型后抬着长矛就冲杀过来了,其势看似不可阻挡。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他们顾不得等待军吏下达命令,对方还在两百步外,就匆忙从车后站起身来,拉开弓将轻箭射出。
这些范氏征召来的弓手都是在朝歌周围通过乡射选拔出来的善射者,惊慌之下他们反而射速大增,密密麻麻的箭支持续射出,抛向对面赵军阵线,一时间空中出现了飞蝗般的箭支。
可惜,这使得箭的准度和力度大减。
赵兵很快进入百步之内,中箭者不少,死者却不多,赵氏武卒人人披甲,不少人还戴着胄,尖头的轻箭对他们有威胁,但要射死是不容易的。不断有前排迈步的矛兵倒下,但很快就被拖到后方,自有随军而行的灵鹊医者治疗保命。
赵兵数百骑兵或聚或散,他们抛射一轮后奔腾去了右翼整队,避开敌军箭雨。
武卒则以百人为单位组成方阵,二十个方阵排成两行从正面强行压上。进入射程后,靠前持盾的那排甲士蹲下,盾后一千把弩机对准了依仗着战车壁垒,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敌人。
下一瞬,随着弩机机括的沉闷响动,邯郸甲士组成的阵线上惨叫声已经响成一片,两千邯郸徒卒已经损失近两百人,第一排举着的盾牌竟然被射得四分五裂!躲在后面的人,穿甲的在地上打滚,无甲的则几乎被一扫而空,阵线如同被瞬间打薄了一层。
邯郸徒卒扛不住,留下一地尸体后撤回车阵处,但随即,联军的车阵防线也被箭雨覆盖。
弩矢射中车身,响起雨点般的叮当声,散乱飞舞的箭支转眼便插满了脚周围的地面,如同田地里长出了一堆翎羽杂草,同时响起的还有一片片哀鸣声。
躲在靠后位置的刘香看得胆寒,自己这回算是撞到铁板上了,在远程火力上,范氏引以为豪的弓手们竟被对面密集的弩机和弓箭射得抬不起头来,只能靠盲目的抛射来进行还击,这就是赵氏三段射、五段射的可怕之处么?
看着那密密麻麻压上来的赵氏武卒,刘香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们还能挡住随后的剑盾和长矛么?
与此同时,没了弓箭远程威胁后,联军的两翼的邯郸兵也与赵兵接战了。
那一边的战况,却没有这么一边倒。
……
赵无恤打的是让武卒集中在中央先行突破的主意,所以两翼主要由鲁国右军组成,在披甲率不过三成的右军中,也间或有些弓队。
其中右翼的弓手由颜高率领,他是个三十出头的鲁国士人,十年前投入孔子门下为弟子。但不同于同族人颜回,颜高对学习仁义礼仪毫无兴趣,他唯一能得到孔子称道的长处,就是身高臂长,擅长射箭。
孔子善射,颜高得其传授,技艺越发精进。
他在乡射礼上便小有名气,之多次被征召入伍,做弓兵的伍长。
鲁候宋八年,阳虎为晋攻齐,颜高亦有参加。当时阳虎围困阳州的城门,士兵们都排成行列坐着,聊天时说:“颜高的硬弓有一百八十斤重呢!”众人异之,纷纷拿来传看。恰在此时阳州人开门出战,鲁军大乱,颜高来不及拿回硬弓,便把别人的软弓抢过来射箭,一抬手射死了齐人将领籍丘子鉏,正中眉心。
这是了不得的大功,但却改变不了战局,那一仗鲁国人大败而逃,颜高没来得及带回敌人首级,反倒丢失了自己的大弓。
因为他平日喜欢吹牛,故他效忠的大夫认为是假话,到头来颜高非但没得封赏,反而受罚。他一怒之下,便回乡躬耕射猎,不再应征。直到赵无恤当了鲁国执政,发招贤令,让冉求等人推荐乡中人才,冉求才将这位在野的师兄推举上来。
赵无恤对颜高的射术很满意,便让他在右军中任职,统领从鲁国征召的弓手,作战时作为武卒弩兵的辅助。
鲁国人一向趋利避害,胆小而要面子。抵御老仇人齐国另当别论,和大多数鲁国人一样,颜高对千里迢迢跑到外国作战是有一些抵触的,但在军功授爵的激励下,家境贫寒的鲁人竟趋之若鹜。
这次跟着赵无恤回晋国,是颜高此生走得最远的一次,虽然时不时能乘车,但和多数鲁国同乡一样,他本已经有厚厚老茧的脚也磨起了水泡,钻心地疼,遇到沿途下雨冰雹,更是苦不堪言。
好在在国内征兵时,代大将军管理国政的张子已经发令承诺过了,这次西来的正卒,每人家中可以减免半年赋税,得到一次免收诊费,在城中医馆就医的机会。
加上沿途都是赵氏占领区,一日两餐和夜晚休息都能得到保证,实在跟不上急行军的,还能跟着后队缓缓而行,所以他们也没太多怨言。
可在这辽阔的平原和第一支敌人交上手后,才发现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颜高去年秋冬之交去攻打过卫国,按他的经验,甚至都不用武卒出动,右军和中军派分卒攻击就能让卫人阵型骚动,然后大阵到达七八十步抛射数箭,卫人已经一片大乱。他们再接近到三四十步,用那些从桃丘运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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