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午说的其实没错。”赵无恤心想,赵与邯郸渊源极深,曾几何时,完全是亲如家人,相互给予过帮助的。
但这就是宗法制的不足之处了,随着血脉的疏远,两家之间的情分,终究被眼前的利益冲淡了。
别说是赵与邯郸这种远亲,还没出五服的周桓王和郑庄公,还不是打出了狗脑子。小宗希望独立,在外交和军事上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大宗却希望他们永远安分守己地当小弟,当屏障,你会容忍自己的手脚产生自主意识,在打架时胳膊肘往外拐么?
自然不能!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无论软硬皆施,赵氏都要让邯郸屈服!
赵午此言此语似发自肺腑,不单赵罗嗟叹不已,连赵无恤听了也不由微微动容。
但赵鞅却只是冷冷一笑:“亏你还记得,没有数典忘祖!”
其实他们事先就说好,赵鞅负责唱白脸,无恤则负责唱红脸,他在旁劝和道:“父亲勿恼,叔父恐怕也是念着自己是赵氏小宗的身份,不想参与范、中行图谋赵氏的阴谋,才想要向大宗坦白的吧?”
赵午现在还能说什么,小命攒在赵氏父子手里,他只得唯唯应诺,将自己知道的,范、中行与齐、卫的勾搭的事情全盘托出,只是隐去了那年赵鞅中风,范鞅让范吉射来劝说他叛赵的事情。
“原来早在前年与齐人大战时,范、中行就已经与齐人卫人勾勾搭搭了……”赵鞅看了看赵无恤:“倒是能补充上卫国太子蒯聩的证言。”
他这才面色微霁,让赵无恤扶额头都磕红的赵午就坐。
无恤扶着赵午哆嗦的手臂安慰道:“叛国的是范、中行,叔父能悬崖勒马,来温县告发他们,便足以脱罪了!”
“叛……叛国?”
赵午惊呆了,这远远算不上叛国吧,试问哪家卿族没和外敌眉来眼去过?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想将那五百户烫手的山芋甩给赵氏,自己尽量保持中立而已。孰料赵无恤一下就给范、中行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还逼着他加入赵氏的阵营。
赵无恤一口咬定道:“没错,就是叛国!等我婚礼结束后,叔父也不用回邯郸了,直接与我去新田,和卫国太子一起,入虒祁宫向国君告发范、中行。若如此,则能有首告之功,非但不会受到惩处,甚至,还能在事后分两家之地!”
“若是不愿……”赵鞅语气冰冷,铁掌捏碎了手中的一枚果子,淡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手心滴滴落下,如同鲜血。
“你给我记好了,赵氏既然能分出邯郸氏,自然也能绝灭之!”
……
晋国不单有六卿,还有十多家大夫,他们大都精通察言观色,而且消息也比较灵通。自从赵鞅在雪原大败齐人,其后赵无恤在东方崛起,升任鲁国正卿,泗上小国无不威服后,敏感一些的大夫就已感觉到赵氏的强大。
晋国的势力强弱已经变了,东西两赵合一,便是晋国,乃至于天下第一强卿!
大夫之家都是靠着趋炎附势才存活到现在的,恰逢赵无恤与宋国乐氏淑女大婚,与赵氏交好的卿族自然不用说悉数派了子弟前来,那些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大夫也正可趁此事向赵氏示好。
所以到了婚礼前夜时,受邀请的宾客毕至,甚至还有不少不请自到的。
这不,赵无恤翻着厚厚的礼单和宾客名册,就从上面看到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他们中有他的朋友,有他的敌人,或亦敌亦友……
第618章 约为兄弟
宴会在温县最大的建筑内举行。
婚期前夜,要招待好宾客们,但又不能饮酒过度,以至于影响明天的仪式。
大殿内的众宾客分为好几拨:跟着赵无恤回来的鲁、宋贵族为一波,泗上小国的公子公孙为一波,此外便是晋国来捧场的贵族们了。
赵氏负责接待宾客的有司在外面大声唱名。
“君上之使史墨到!”这是晋侯午身边的史官,来记述今日盛况的。这位睿智的老者在殿内扫了一眼,又对赵无恤行了一礼,称他在鲁国做出的纸张必能造福万千黎庶,乃不朽之功后,便默默坐到了角落里,如同老仙入定,一言不发。
“上军司马籍大夫到!”这位是籍秦,担任上军司马,原本是赵鞅下属,如今赵鞅升为中军佐,他就成了上军将中行寅的下属,但与赵氏关系尚好,又因为曾在泮宫中作为赵无恤的“师”,所以无恤甚至还得恭恭敬敬地行师礼。虽然籍秦努力堆出笑容,但无恤还是看得出他的笑容只是表面功夫。
“阴地士大夫到!”随后来的是士蔑,士氏是范氏的本家,但如今却远不如分出去的范氏兴旺发达,大小宗便本末倒置了。士蔑为晋国驻守晋国最南方的阴地,防御秦、楚、伊洛之戎,手里有兵卒两师。此人与范吉射关系一般,和赵鞅却是早年的莫逆好友,如今相比范氏,反倒和赵氏更亲近些。
赵鞅拉着无恤介绍时,士蔑啧啧称奇,说虎父果然没有犬子。虽然听赵鞅说过很多次,说士蔑年轻时候威服陆浑诸戎如何如何英勇。但在赵无恤眼里,他不过是个红脸长须,汗流浃背的胖子,走起路来一副耽溺杯中物的模样。
整个前半夜,赵无恤都跟在赵鞅身后,在大殿门口迎接众宾客,新郎官脸都笑僵了。不过当下一个名单被有司念出来时,他嘴角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们总算来了。
却听有司卯足了气力大声喊道:“魏卿世子、韩卿嫡孙、铜鞮大夫联袂而至!”
……
因为是私宴而不是国宴、家宴,所以殿上气氛比较轻松活跃,一般是年长者如士蔑等聚集在赵鞅跟前谈古说今,而年轻一辈的则自己呼朋唤友玩开了,投壶、象棋、双陆皆有。
婚宴和筵席可不是花架子,对于春秋时代的中国人来说,这还是一处卿大夫们相互攀交情的外交平台,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盟誓和阴谋在其乐融融的宴飨上达成……
赵鞅和赵无恤今晚分工明确,年长一辈的关系由老爹的人格魅力和许诺好处来维持。而年轻一辈的后生们,则得由赵无恤以旧谊笼络之,以利益诱惑之。
在大殿中与宾客们见过面,又敬团了一小圈后,赵伯鲁代替无恤出来接人待物,而赵无恤则拎着酒壶,也朝自己的旧相识们走了过去,一一称呼他们的字。
“子寅。”
美玉般的少年郎抬头,他的容貌和气度让整个晋国的贵族怀春少女门梦寐求之。韩虎对赵无恤微微一颔首,两人去年才在鲁国见过面,不过赵无恤发现他在祝贺自己大婚时还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那感觉好像是窥见了无恤的秘密般得意。
“子腾。”
身材魁梧却满腹心思的魏驹转过身,他眼神清澈,身高八尺有余,有一团粗黑如铁丝的胡子遮住他肥胖的下巴,腰腹粗壮,臂膀有力。和韩氏的文静君子不同,魏氏好几代人都是这副霸道武夫的形象。他将赵无恤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复杂,然后露出了亲热的笑。
“还有,符离!”
看着眼前之人,赵无恤不由感慨时光易逝,乐符离比起数年前模样大变,满脸洋溢的欢快少了几分,他父亲早逝,于是早早便承担起了宗族的责任,戴上了铜鞮大夫之冠。
不过等乐符离笑呵呵地一开口,赵无恤便知道他的性情未变,依然是个逗比。
“早知如此,我几年前就多让父亲在庭院里追着打几次了,如今他在黄泉下想要打我,还得等上好几十年……哎哎,我是个孝子,看来只能沉溺于酒色之中,争取早点丧命去陪伴他才是。”说完乐符离敬了赵无恤一盏,感慨起要是他的好朋友张孟谈也在就好了。
“孟谈现在是子泰的宰臣,要在鲁国为赵大将军守好基业,怎么会来呢?”魏驹绵里藏针,也不知是嫉妒,还是艳羡,如今人人知道他在军制、纳贤上效仿赵无恤。
韩虎则对此笑而不语,目光在殿内众人脸上扫来扫去,继续装自己的淡雅君子。他其实早就到温县了,下午时伯鲁还找他说了一番话,所以他现在心里有些烦闷。
赵无恤看着眼前这三个人,知道除了乐符离是个乐天派外,其余两人各怀心思。当年在泮宫中,他们也算是抱团的一党,常常往来,今日却生分了许多,话题时断时续,反倒不如年轻时亲密了。
赵氏现在将范、中行私下与齐、卫讲和的把柄攒在手里,还威胁邯郸午倒向赵氏这边。其实,所谓的告发证词虽然重要,却并非决定性的因素,因为最终的仲裁者晋侯,从来就不是看证据决断,而是看原告和被告哪家势大,就支持哪家的……
过去的狐氏之逐,下宫之难,三卻之死,栾盈之乱,祁、羊舌氏之灭,无不如此。
叛国?谋逆?都是扯淡!无非是觊觎你家财货领地,于是编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莫须有罪名来。
只要发动者的力量足了,那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赵无恤压根不期待什么当堂对证,只要能得到合法的名义,便能立刻开始一场灭族战争!
但若想达到目的,他和赵鞅还得借重其余几个卿族,乃至于诸大夫的力量。
东西二赵虽强,却还没强到能以一敌五的程度……
何况在这件事情上,魏氏和韩氏,可是天然的盟友啊!
不过这儿却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大殿里热气蒸腾,一字排开的案几上四溢着烤肉和麦饼所散发的香味。温地女婢正拨弄琴瑟,高唱歌谣,发梢上插着桃花,跳起当年妲己迷倒帝辛的狐步舞。在灯烛熊熊,豆碟碰撞和酩酊交谈的喧嚣覆盖下,周围显得有些嘈杂和憋闷。
赵无恤突然起身,对三人邀请道:“二三子,出去透透气何如?我知道这大殿背后有处濒临大河的桃园,今夜月明星稀,正是游园的好时机!”
……
笙歌舞乐从四人身后向外流泻,靡靡之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至此,他们已经远离喧嚣,提着宫灯,走进了分外寂静的桃林中,如夏日的萤火虫般在桃林里走动。
此处杳无人迹、四下一片肃然,惟有哗哗大河的流水声,桃花桃叶在晚风中颤抖的沙沙声。赵无恤微微一嗅,只觉得阿姊昨日遗留在这里的熏衣香味犹存,仿佛比满园桃香更甚。
“果然是个夜游的好地方!”韩虎好雅事,能来外边透透气,憋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他修长的手指抚着夜色里的桃花瓣,很是受用。
魁梧的魏驹倒是有点警惕,小心地观察着四周,那道蜿蜒曲折的小径中是否埋伏着兵甲,那棵弯曲古怪的老桃树背后是否藏着个刺客?
“子腾,将温县当成自己家一样,魏氏的敌人不在此处,放心罢。”赵无恤话里有话。
魏驹一个激灵,裂开嘴笑道:“赵魏乃世交,温县到处都是黑衣,防备严密,我自然放心。”然而,直到在赵无恤早已差人布置好的石案边对坐,他依旧满腹猜疑,月光将他脚下的影子映照得很小很小。
和韩氏因为赵氏的强大,想要抱一抱大腿一样,自从栾氏毁灭后就失去铁杆盟友的魏氏,也想要与赵氏搞好关系,他这次就是带着这个使命,被父亲魏侈指派来的。
无恤也不点破,他话头一转,说起了当年几人共同求学过的新田泮宫。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罢,我记得泮宫入口也有一片桃林,也是这个季节,我四人和孟谈、广德齐心协力,与范、中行那帮人在剑室里狠狠斗了一场!”
男人之间,一起打过架,关系自然不一样了,聊起往日的泮宫打斗,加上乐符离不时的逗趣,就着桃花,几盏清酒下肚,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方才要亲近了不少,只差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魏驹拍着圆圆的肚子自夸道:“当日一听孟谈来求援,说子泰遇险,我便毫不犹豫地带着几位堂弟过去了。”
韩虎亦笑道:“汝等别看那天我未见血,却也放倒了好几个想要偷袭子泰的中行童子。”
乐符离补充道:“不过,还是子泰最勇猛,拳打范禾,脚踢中行黑肱,真是痛快至极!”
赵无恤含蓄地说道:“当时真是少年性情,为了一句承诺都能亮出白刃的年纪。”
他突然起身,诚恳地向三人施礼:“若非二三子,我当日肯定要被范禾、中行寅羞辱了!无恤没有别的才能,但却知恩图报,对莫逆之交能刎颈相待,今日便在此立誓,苟富贵,必不相忘!”
以赵无恤如今的成就,三人也不敢怠慢,连道不敢。
乐符离还打趣道:“子泰你如今已经鲁国正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富贵!岂能再言‘苟富贵’也?”说完三人对视哈哈大笑。
赵无恤晃着盏中的酒笑而不语,半晌后才说道:“鲁国东地无主的千室邑倒是有许多座,赠予三位几座为汤沐邑亦无不可,只要三位同意,秋收后便能将税贡送到府上。”
三人不由动容,同时也心生垂涎之意,尤其是手中力量最小的乐符离。赵无恤不愧是执掌千乘,又在卫国拓土百里的人物,一出手就不同凡响。
无恤又道:“不过这只是小富贵,其实,眼下却另有一场大富贵,要与三子同享……”
魏驹和韩虎眼前一亮,追问道:“什么大富贵?”
赵无恤一下子停住了话头,故意吊他们胃口。
直到被魏驹装作愠怒催得急了,无恤才说道:“其实等我大婚后,此事便会正式告知韩、魏二卿及晋国诸大夫,届时自然能知晓,不必急于一时。”
见时机差不多了,赵无恤又道:“赵、魏、韩三家已经有近两百年的交情了,到了赵文子、魏庄子、韩宣子时更是亲密合作,几乎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
他拉住三人的手:“先祖的世交难能可贵,到了吾等这代人可不能淡了,子寅、子腾,还有符离。今日天高气爽,正值桃花绚烂,吾等莫不如在此约为兄弟,然后再为宗族共谋一场大富贵,何如?”
第619章 桃园三结义
“约为兄弟?”
魏驹和韩虎面面相觑,对赵无恤这个提议有些吃惊。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赵无恤颂了半首《常棣》,又道:“我与子腾,子寅已经是莫逆之交的朋友了,今夜不是常叹息说可惜不能为血亲兄弟么?既如此,何不结拜为异氏兄弟?”
春秋之世,诸侯之间以歃血、赌咒为兄弟之国常有,但个人之间结拜为异氏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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