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只剩下要去费邑上任县令的宰予满腹心事地走进大将军府求见赵无恤,将此消息告汇报了他。
“主君,夫子他要走了……”
……
他的家宅在内城一处里巷深处,在战乱里幸免于难,它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黄土为墙,足见主人的清贫。这日清晨,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戴着斗笠,手持枯黄竹杖的老者走出门,轻轻阖上里屋的门。
院子里有三间屋舍,往年被求学的弟子们住的满满当当,清晨时诵读礼乐的声音会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唤醒里闾的合唱。如今却人去屋空,没几人居住,弟子们大多被大将军幕府征辟去做基层小吏了。
角落中有菜圃,却没洒下新的菜籽,有鸡莳,里面却仅剩一堆鸡毛和粪便。已经没有管这些东西了,这几个月,他的起居都是弟子颜回照料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陬邑,那里有食田,有尊重他的邻里,还有几名弟子帮衬着,所以不必担忧。
再推门入里巷,一辆两马驾辕的马车等在这儿,颜回腰上别着喝水的瓢,一手捏着竹简,就着晨曦阅读,另一只手则在轻轻抚摸马儿,安抚它的不安。
一脸虬髯的子路站在旁边,他身上背着行李,腰间别着剑,发现夫子终于出来后,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夫子,要走了么?今日天气不佳,要不要缓几日,等春雨停歇?”
孔丘回头看了看彻底空无一人的家,又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一丝不舍和动摇:“不必了,走罢。”
……
他杜门不出,苦苦思索了数月,直到开春后才若有所悟。在去意已决后,他特地把整个鲁城绕了一圈。
他在城楼上眺望曲阜,这座五百年古城经历了多少风和雨,里闾里的古井,斑驳的夯土墙角,城门上的钝器劈砍痕迹,童子们玩闹的市坊……
孔丘喜欢这座由周公选定,伯禽建造的都邑。
外人看到的是鲁城的狭隘,鲁人的小器,但生活时间长了,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的礼乐和冷暖不一的人情味。
孔丘祖上虽然是宋人,却早已扎根于鲁邦,他虽然来自陬邑,却已经将曲阜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现如今,孔丘却要走了,再度离开这座生活了数十年的都邑,离开他熟悉的家……
不,不再熟悉了,几月未出门,孔丘赫然发现,这座都邑已经有了诸多改变,变得他认不出来。
清晨时分的曲阜早已醒来,最为热闹的是东西两市,朝时而市,以各地商贾为主。在子贡对商业的扶持下,从曹国、宋国、晋国甚至是吴国流通来的货物数量更大,种类更多。
过去鲁国行政混乱,国君没有权威,三桓也没有意识,所以没有自己的铸币,市面上普遍以两串十个的海贝为“一朋”来进行交易,亦或是用刀币。然而无论是刀币还是海贝,都是齐国出产的,相当于鲁国的经济被齐国死死扼住,还损失了不少货币交换的差价,子贡每每想提及,都痛心疾首。
如今可好了,商贾们不再让隶臣背着大箩筐贝币来交易,而用上了在西鲁流通的赵氏圆钱。它外圆内方,既美观,又实用,而且有不同的面额适应不同场合,在幕府的强制推动下,迅速将齐刀币淘汰出曲阜,传遍鲁国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除了热闹的两市外,因为天气缘故,其余地方却没什么人走动,只有执勤的兵卒在墙垣上警惕地观察着城里的一举一动。自打赵无恤入主曲阜后,一群操西鄙口音的邑卒便接管了曲阜各门的防务,骑从在街上巡逻,以至于治安出奇的好。而宫中更是换上了精锐武卒,他们名为赵无恤献给鲁侯的宫甲,实则却是挟持国君的杀手锏。
过去趾高气扬,乘广车,穿鲁缟,戴高冠的大夫们在街头已经很难看到,取而代之的人行色匆匆的黑衣黑帽小吏。他们不是公家的人,而是幕府僚吏,领着俸禄,接管了大夫们的工作。
僚吏们出入于各个官署,在城门口贴上纸做的告示,大将军府这几个月来不断颁布新的命令,什么县制,什么亭驿,什么成文法,什么军功授田……新事物一件接着一件,前两者孔丘不反对,但后两项,与孔丘的信念违背,尤其是所谓的军功授田,他知道这意味着井田再也不可能在鲁国复兴了。
在孔丘看来,赵无恤创造的好处,远远不足以抵消他带来的“坏处”,鲁国人将得到短暂的利,却失去了长久的礼义。
“当初我为何会觉得赵无恤是吾道中人呢?实际上,他与他那铸刑鼎的父亲一样,都是倾向于严刑峻法,僭越礼仪的功利之君……”
总之,望着曲阜的变化,孔丘知道,支撑他留在这里的礼乐已经彻底崩塌了,这个国家会变得越来越陌生。
这是全新的鲁国,已经用不到他这个旧觚了。
还是离开吧,去更广阔的天地里,或许有机会寻找道的真谛,礼的本原。
第577章 失败者
带着这种心思,师徒三人驶过大道,出了内城,然而外郭熟悉的旧景却丝毫未逊。
“夫子……”子路望着曾带着师兄弟们来畅饮的那处酒肆旗帜,回头问道:“真的不通知子贡、子有他们么?”
“不必了……”孔丘轻声应了一句,随后将目光偏向了那株老槐树。
往常清晨鸡鸣响起时,他会带着弟子们去大槐树下设坛讲学,而国人们会在旁围观,少数人带着进学的心思,多数人只是看看热闹。
“仲尼又来了。”他们会笑呵呵地打趣。“今天要讲礼还是说仁?”
孔子只是笑笑不说话,继续自己的说教。当十几年如一日后,那些曾经看不起孔丘身份,鄙夷他能耐的人都成了父辈,他们却无不恭敬地将子弟送到孔子的门外,献上束脩,然后吩咐自家后生道:
“跟夫子好好学!”
少正卯虽然讲学,却只收大夫之家和上士的子弟,但孔丘却有教无类。其实向他求问的大夫子弟只是少数,反倒是那些穷困潦倒的黎庶眼睛雪亮,认认真真地旁听,不久后也努力劳动,凑齐了束脩登门求学。
冉雍,颜回等人,就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弟子里,多数人出身贫寒,有的是耕地的农人,有的是商贾小贩,有的是居于陋巷的无业游民,有的是快意恩仇的轻侠恶少年。无论身份高低,无论家世显赫,进了他们门下,都是平等的弟子!
教儿子什么,他就会教弟子们什么,他们相当于孔子的半子,是他的继业者。
然而这次远行,孔丘只打算带上子路、颜回二人,其余弟子统统都没通知。
他们有他们的事业,许多人求学不是为了追求礼乐和仁义的真谛,而是谋求出仕。孔丘喜欢成人之美,不愿成人之恶,何苦逼迫弟子们在师长和主君间做出抉择呢?
带着这种心思,孔丘最后到了外郭东门。
外郭大门早已开启,在验证传符后,马车缓缓驶出,守门的有司似乎认识孔丘,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滴冰冷的水滴落到了颜回未戴冠的发髻上,落到了子路握剑的手上,也落到了孔丘微微仰起的面孔上。
“下雨了……”
雨水稀稀疏疏落下,师徒三人虽然戴上了斗笠,依旧有些狼狈,他们就像三只被驱离屋檐,的丧家犬、落汤鸡。
孔丘的心里满是阴霾。
失败者啊,我是一个失败者……他能听到心里雷鸣般的慨叹。
为人臣,他没能帮助前后两代鲁君振兴国政,却天真地处理政事,最终给了窃国大盗可乘之机。为人夫,他半生都在外奔波,没能让妻子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屋内但闻机杼声,却没听到老妻抱怨过半句。为人父,他也没能好好陪伴一双儿女,儿子好歹成家,虽然学业不精,但守着几顷士田,好歹能养活家中,维系孔氏血脉了。只是女儿已到及笄之年,却还没来得及为她寻一个好人家……
把要求缩小到自身,他年十五便开始苦修周礼,又花了三十载上下求索,到头来却一事无成,落得一场空。最后无奈远行,竟无一人相送……
可悲,真是可悲!
然而,当马车彻底驶过城门洞后,身后突然想起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声。
“夫子……”
子路颜回没有听见,而孔丘也没回头,这是幻听,这是来自过去,绵延不止的回忆,来自弟子们身形相促的课堂,来自他孜孜不倦的教诲。
“夫子。”声音又清晰了几分,伴随着一连串踩踏雨水的脚步声。
不是幻听。
马车停了,而孔子那被雨水打湿的宽厚肩膀也微微一震。
无数双膝盖齐齐跪在城门外泥泞的道路上,伴随着一声竭尽全力的呐喊。
“夫子!”
一回头,足足数十人稽首在地,他们是孔丘的弟子,他的继业者们。
孔子卷须后露出了一丝笑,笑得不顾礼仪,露出了牙齿。
没错,我是个失败者,但或许,唯有作为老师,自己做的还不算失败……
……
“夫子,弟子们来了!”一众弟子纷纷涌上前来。
孔丘的目光望向了在人群最后面的曾点,他任由身上被雨水打湿,却只顾抱着怀里的琴瑟怕它淋着,比自己的儿子还要疼爱。这个年纪最大的弟子豁达而不受拘束,消息却最为灵通,得知自己将要离开,并把此事告知诸弟子者,一定是他。
他的门下,受业身通者数十人,皆异能之士也。他们半数集中在曲阜,不管是在赵氏幕府里出仕的,还是和孔丘、子路一样在赵无恤入主曲阜后便保持白身的,统统来了。
那些在幕府就职的弟子以掌管鲁国外交、货殖两项重任的子贡为首,子贡得知夫子要走,如同晴天霹雳。
他本是卫国的商贾鄙人,或许一辈子就局限在商路上的行商了,但一次途经曲阜,却深深被孔子的讲学吸引了。夫子教导了他,告诉他,即便身份卑微,却依然要做一个骄傲的士,纵然与贩夫走卒为伍,却依然要有一颗上进的心。他的志向开始萌芽,没有夫子启迪,就没有今天的他。
子贡心中有愧,便当先一步过来作鞠道:“夫子,请不要走!”
“我,我去请求大将军征辟夫子,尊为国老!参闻国政!还望夫子不要走!”公西华也不住地用宽袖擦脸,不知是在擦泪还是擦雨水。
他家也是贫贱的乡野之人,年幼的他因为亲戚冉求的缘故,被夫子收为弟子,从此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夫子将礼乐,将宗庙之事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在早早离家的公西赤看来,夫子,就和自己的父亲一样!
“须……须也不愿夫子离开。”樊须是个朴实的农夫子弟,平素唯独爱好种田和种菜,因为木讷,不够聪明,平素发问总是显得粗鄙而小家子气,不受夫子赏识。但在老实的樊须看来,夫子是一个严师,是自己做的不够好。
他依靠学到的识文断字,以及一直努力修习的耕作之法,成了赵无恤的劝农吏,如今更是成了大农丞,主管鲁国的春耕秋收。地位不可谓不高,权力不可谓不大,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双手和双膝都在泥水里,拦着车轮前,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孔子望着弟子们殷切的目光,每一个弟子,都与他有一段故事,有一段羁绊。他们爱他,就如同他爱他们一样。
他感动之余,却笑着摇了摇头,下车将一众弟子一一扶起来:“赐、赤、须,不要再劝了,就算留下,也只能做供奉在庙宇里的摆设,我非走不可。”
见夫子坚持要走,穿着单衣就从家里跑出来的陈国人公良孺咬牙切齿,颇有些埋怨地看了子贡、公西华、樊须等人一眼。
“都怪赵无恤!”
……
“都怪赵无恤!是他逼走了夫子!”公良孺愤然说道。
没错,都怪赵无恤!
不少没有出仕的弟子,如闵子骞,冉耕,冉雍等也如此认为。夫子本来都当上大宗伯,当上代相主持国政了,若是堕四都之策能顺利推行下去,则鲁国便能摆脱卿大夫专权的过去,在夫子指引下,在一众师兄弟辅佐下一步步走向大治。
如此,则夫子复兴周礼的理想便能实现!
如此,则鲁国可一变而至于道!
可惜,这一切,却在济水边被赵无恤那曲乏善可陈的瑟音破坏了。他以武力夺取胜利果实,窃取了曲阜朝堂的国政,让党羽遍布鲁国,什么幕府,什么大将军,什么县制,统统是挟国君以令鲁国的借口,礼乐崩坏殆尽矣!
夫子之道不行,可不是该怪他,怪你们这些不分好坏,助纣为虐的人?
他们没有当面说出,但那充满谴责的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往子贡等人身上捅去,连被迫出仕的公治长也不例外。
“汝等休要移怨于他人……”
孔丘如是说:“子贡等人无错,甚至是赵小君子,站在他的角度也无错。甚至可以说,他对吾辈已经仁至义尽了,在公山不狃的兵刃面前救下了我。他当上新执政后也没有丝毫怠慢,腊祭日时,还送了块上好的祭肉来……”
他将目光投向曾陷于囹圄的公治长:“子长杀人一案,本是羞辱我,将我彻底打倒的机会,但赵将军却没这么做,何等的优雅,何等的大度啊……”
孔丘最清楚不过,赵无恤对他的态度,是既不赶,也不留。
“我之所以要走,是因为吾道不行,只能乘桴浮于海。我第一次离开鲁国是这样,推辞了齐侯食田也是这样,如今再度离开鲁城亦是如此。但我不会怨恨赵将军个人,汝等也休要归怨于在幕府里出仕的众弟子!”
说罢,孔子再度蹬车,让颜回继续驱车离开。
众弟子纷纷再度稽首挽留,唯独曾无罪受刑而致身残,为人谦和的漆雕开因为腿疾无法跪下,在原宪的搀扶下,他突然大声呼吁道:“既然夫子不愿留,那吾等跟着走便是了!”
……
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子们顿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纷纷出言附和。
孔子一时间欣慰却又无奈,“汝等皆有才干,在幕府能找到好的差事,可跟着我,却要抛弃妻子,背井离乡……”
他知道的,他再清楚不过了,前方没有平坦的道路,没有富贵的生活,唯有大野苍茫。
“何苦如此,汝等会后悔的……”
“不,绝不!”曾点在雨丝中鼓起了瑟,迈步走向前来,他还有年幼的儿子,还有在南武城生活的家人。
“夫子是形,弟子是影,我愿追随夫子,至于后悔?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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