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中,季孙斯解开了发髻,披散着头发,望着面前摆放的那两样东西愣愣出神。
左边的漆盘里放着一盏清澈见底的酒,右边的案几下则堆着一条白色布带。
就在几个时辰前,赵无恤已经派人将选择告知了他:还记得当年成季是怎么对庆父,叔牙的么?
他苦笑道:“赵无恤是要我自裁啊……”
季孙斯哪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年鲁桓公一共有四个儿子,嫡子鲁庄公,庶长子庆父,庶次子叔牙,幼子季友,季友的谥号,正是成季,季氏由此得名。
鲁庄公得病将死,便向他的弟弟叔牙咨询自己死后该由谁人继续君位,叔牙回答说:“一继一及,是鲁国常法,公子们太年幼,不如传给庶兄庆父。”鲁庄公一心想传位给儿子,所以很不高兴,又招来季友托孤,想将儿子托付给他,还请季友帮忙解决庆父、叔牙这两个祸患。
于是季友就派甲士抓捕叔牙,让巫祝配了一樽毒酒给他,还说道:“且饮此酒,则你的后代在鲁国能有一席之地,若不饮,不单你要死,而且死后连进献血食的子孙都不会有!”叔牙被逼无奈,饮了毒酒,不久遂死……
鲁庄公死后,庆父还是发动了政变,杀了当新君的侄子,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他逃到莒国,莒国却接受了季友的财货,将他送归鲁国。庆父半道上哀求弟弟赦免自己,遭到了拒绝,使者回来时带了一条白绫,于是他便只能寻了棵树上吊死了。
季友杀庆父,杀叔牙,却保留了他们的子嗣,这便是孟氏和叔孙氏的由来。虽然季氏强大后,在鲁《春秋》上将腹黑的季友包装成正义形象,但他弑兄的事实是洗不掉的。
季孙斯突然想道:或许,这是庆父和叔牙死前的诅咒?是一百五十年前就注埋下的命运?今天,终于要借赵无恤之手,让季友的子孙来承受这一切了?
季氏这支蜡烛是绝是继,就看今夜了……
放在季孙斯左边的酒是毒酒,用鸩鸟羽毛沾过,饮之断肠。右边一丈白绫也不是用来穿戴的,它织造严密,质量结实,能将人的脖颈牢牢缠住,使之窒息身亡。
选哪样呢?究竟是叔牙的死法,还是庆父的死法?季孙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天明前必须做出决断,否则整个季氏都会遭受灾祸。
他颤抖的手伸向了左边的毒酒,他特地嘱咐家巫配置时将毒性弄得烈一些,至少要比叔牙喝的那杯强,不用煎熬几个时辰才死。
可突然之间,厅堂的门却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父亲!”伴随着呜呜往里吹的风,一个素衣红裙的少女踉跄着扑了过来,泼了毒酒,将季孙斯的手死死拉住,在他怀中抽泣不已。
“季姬不要父亲死!”
第564章 亦能绝之!
季孙斯抚着女儿黑亮的乌发,她今年才十岁,模样称不上绝美,却也秀气可人,深得族人疼爱。
他感觉自己很对不住她,她本应该在沂水边的舞雩台上无忧无虑地吹着春风,及笄后嫁给齐国、宋国或晋国某个门当户对的卿做夫人,让季氏多几个盟友的同时,也让季孙斯多几个外孙孙女。而不是在成长过程里担惊受怕,如今还要承受丧父之痛……
自己若死,还有谁能保护她?儿子么?
“啪嗒啪嗒”,是皮鞮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从外面走进来的是全副武装的季孙肥,他戴着厚重的胄,身披坚甲,腰间带着长剑,手里持着戟。季孙斯很生气,这个混账庶子,就是他将此事告知季姬,让她跑来的!
“肥,你这是要做什么?”季孙斯抱着女儿,冷冷地说道。
季孙肥年轻得就像春天的嫩草,不知凛冬之寒,“我不愿看父亲死去,而我却忍辱偷生,不如拼了吧!”
“用什么拼,怎么拼?”比起冲动的儿子,季孙斯很冷静,离死亡越近,他就越是冷静。
“季氏之宫的密室里还有甲胄数十套,兵刃弓矢近百,让宫中竖人们穿戴上吧,吾等跟着父亲一起杀出去!”
“门外是善于用兵的柳下跖,他恨不得我亲自去送死,好将我全族手刃,你这和带着我的头颅送给他做礼物有何区别?”
季孙肥的所谓计划从头到尾就没丁点可能性,但他已经管不了了:“城内一定还有季氏党羽,一定还有对赵无恤心怀不满的士大夫!说不定吾等能成功出城,去沂水,去齐国!我……我不想要父亲死!”季孙肥说着说着却哽咽着跪下哭了起来。
儿子跪下后就显得不那么高了,季孙斯抚着他的头说道:“肥啊,你觉得,生与死,哪个更难一些?”
“当然是死,小子与阿妹都不愿坐视父亲死去!若要死,不如奋力一搏,哪怕最后死于乱箭之下,也比这样窝囊地死去强啊!”
季孙肥嘶吼着,却听到“啪”的一声!父亲一巴掌过来,将他打懵了。
“糊涂!”
……
季孙斯卸下了儿子手里的武器,远远扔到一边,看来被赵无恤扔进济水里溺了一通后,还是没把他心里那个天真的男孩溺死。
“我可以死,但你们得活下来,季氏一族不能亡!”
什么是族?族者,就是凑,就是聚,有血缘延续的亲人相聚而居。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血亲们休戚与共,这便是族!
个人性命与宗族存亡,哪个重要?
放到两千年后,或许很多人会犹豫一下,但在不抱团根本无法幸存的春秋季世,几乎所有卿大夫的子弟都会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当然是宗族重要!”
若是为了宗族延续,个人死则死矣,只要能得到子孙的供奉和血食,他们就算做了鬼也能得到满足,若是宗族灭亡,他们做鬼也会挨饿。
季孙斯将女儿的小手塞到儿子手中,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肥,我现在告诉你罢,活着比死要难得多,你祖父去世后,我便被阳虎和公山不狃架空,受尽了屈辱,但我活了下来,忍了下来,最后赶走了阳虎。季氏多难,现在轮到你来延续此族了。我会用我的死,换取你继承季氏和卿位,虽然一切实权都将被剥夺,虽然会一直屈尊于赵无恤之下……”
“不……不……”
季孙肥在摇头,铜灯架上的烛也在风中拼命摇晃,就像在一起摇头劝阻季孙斯似的。
季孙斯却不再废话,他将儿子和女儿一把推出门外,不许他们进来:“汝等要好好活着,赵无恤今日得志,但他一个晋国人,是不可能在鲁国扎根的!等到一开春,他的敌人们,孟氏、公山不狃、齐国、卫国、郑国、晋国诸卿都会对他发难,他迟早要走向灭亡。活着,忍着,等到那一天到来为止!替我见证这一切!替我在他身上踩一万脚!”
门死死关上了,但季孙肥知道自己一撞门就能开,他却再也鼓不起勇气去推,只能抱着自家妹妹跪地哭泣不止。
漆黑压抑的夜空中,突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白晶。
厅堂内,烛光闪烁,案几倒地,一阵挣扎和扑腾后,一切归于沉寂。
等天色放亮,将哭晕过去的季姬送走后,季孙肥咬着出血的嘴唇推门而入,一抬头,却见白布高悬,吊尸一具,季孙斯已经悬梁自尽。
这次,他选择了庆父的死法,选择了将他颈骨勒断的白绫……
竖人和婢女们惊恐的大呼小叫,而季孙肥只觉得,那匹布好白啊,就跟外面纷纷扬扬下起的雪花一样白……
……
“死了?”温暖的居室里,赵无恤正在炕上和张孟谈对弈。
他瞥了一眼前来通报的阚止,他做事真的很麻利,赵无恤的要求是进入十二月前要将此事办妥,可也不知阚止是怎么吓唬季氏的,才一天,季孙斯的死讯就传遍了整个曲阜。
一国正卿,就这样被自己派遣一个家臣,轻而易举地逼死了?
虽然经历过宋之乱,手底也多了几条卿大夫性命,但这次也太容易了点,不是么?想到一年前两年前自己还要受他掣肘,不由感觉有点失真。
赵无恤呆了片刻,随后不动声色地挪动棋子:“孟谈,你来说说看,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张孟谈朝刚进来的阚止和封凛微微行了一礼,这才继续观看棋盘,他对谁都很温和,绝不树敌:“侯犯去了费邑,子贡去了孟氏那里,后续的棋路主君都已经定好了,仆臣怎敢置喙?”
赵无恤又走了一步:“我指的是曲阜之内,季氏之死,要如何善后才不会激起舆情?”
张孟谈问阚止身后的封凛道:“不知城内对季孙斯之死反应如何?”
封凛兴奋地说道:“消息传出后,举城大震,所有人都一时失声。”
这是自然的,过去一个多月来,赵无恤向曲阜鲁人展示了他的宽容,除了“战死”的叔孙州仇外,在济水畔与他为敌的大夫未杀一人,那些俘虏也全部收容。他开放三桓的府库,分粮食给他们,同时进行整编安置,允诺开春前一定送他们还乡。
可现如今,赵无恤却开始显露自己残忍的一面,他用季孙斯的死告诫所有人:“记住,你们的社稷家业,我能继之,亦能绝之!”
听了封凛的情报后,张孟谈道:“杀一人则举国震,则杀之,主君这件事做得一点没错。”
他一一分析道:“西鲁的大夫在这场内乱里是获利一方,他们不会有意见,反倒会受震动,加深对主君的畏惧。东地的大夫们自保不瑕,也不会有意见,顶多兔死狐悲。鲁城的国人虽然还念着季氏,但季孙斯死有余辜,他勾结齐人的事铁证如山,已经引发了舆情愤怒。反之,这个冬天多亏了主君开三桓府库,才让他们没饿肚子,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呢!只要主君不夷灭季氏,光死一个季孙斯不会激起他们太大反应,反而会在事后拍手称快。”
“最后,只剩下遍布全国的季氏党羽了,这此人人数不少,只需提防他们困兽之斗即可。”
赵无恤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手上却不闲,又挪动了下棋子。
在鲁城呆了两年,专门收集情报的封凛想了想补充道:“对了,孔子倒是反应最快的,他和一干弟子在家中为季氏设置灵堂祭奠,哀乐传遍里巷。”
张孟谈看了自家主君一眼:“孔子虽已离开庙堂,但在民间威望很重,不可不防……”
赵无恤却摇了摇头:“无妨,只要不直接出面质疑我,他的意见不必在乎。”
其实都这个固执的在野党,赵无恤还是有些头疼的。孔丘在脱险后便立刻向鲁侯辞去了一切职务,鲁侯也未加挽留,这算是他为政失败后的引咎辞职。下野后这位夫子拒绝见赵无恤,他杜门不出整整一个月,连无恤上任卿位都没任何表示,这还是头一次出来活动,看来季孙斯之死的确给了他极大震动。
张孟谈道:“不过主君,季氏根深蒂固,还是不能大意,我倒是有个善后的建议。我听说季氏有一女,唤作季姬,年方十岁,是季孙肥的同母妹,若能将其收入宫闱,作为人质,便能扼住季氏的咽喉。”
“人质?”赵无恤笑道:“我看是孟谈受用了不少大夫之女后喜欢上了鲁邦女子,也想让我娶几人为妾罢?”
张孟谈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相貌英俊儒雅,是赵无恤势力里被联姻最多的一个,什么甄氏之女,秦氏之妹,被塞了一通,为了势力的未来,他只能含着泪收下了,如今早已不堪其苦:“我的确有此意,主君已经是卿了,大婚前没几门妾氏怎么行?季姬就可为良配,收了她可以让季孙肥忌惮,也可以收买鲁人之心。”
无恤心里是拒绝的:“且不说我算是那季姬的杀父仇人,就说她现在才十岁……”
十岁,就算按这个时代的标准,小季姬还是幼女,还是萝莉啊!
第565章 将堕四都进行到底!
赵无恤望着面前的两名重要臣子,他们一个是晋人,一个是鲁人,竟不约而同地以为,应该用联姻来帮赵无恤巩固在鲁国的家业。
张孟谈苦口婆心:“当年陈公子完从陈国逃到齐国,也是和齐人联姻,这才在临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虽说主君是依靠自己的本事,而非鲁国卿大夫抬举才到了今天的位置,但入乡随俗,若不想重蹈阳虎的覆辙,就不要让百万鲁人觉得主君是个外人……”
赵无恤心里有些排斥:“联姻不是必须的,季氏和郈氏是姻亲,季平子和郈昭伯还是亲亲的表兄弟,最后还不是为了只斗鸡刀兵相向?”一旦有了亲戚羁绊,日后动手将季氏连根拔除时就会横生许多麻烦事。
阚止则直言不讳:“不一定非要季姬,其余已及笄的鲁卿大夫之女为妾更佳,鲁国是亲亲尊尊之国,想要在鲁国长治久安,让他们视主君为亲戚,这是必须的。其实也不单是为了安抚鲁人,也是为了主君早日有继嗣,有世子啊!”
“世子?”
赵无恤先是茫然了一会,曾几何时,他在下宫苦苦追求这个位置,如今却早已忘记多时。仔细想想也没错啊,他现在是卿,按照鲁国世卿世禄的传统,他的儿子理应继承卿位和封地,可不就是世子么?
他这下算明白了,难怪近来这几人总是劝自己纳妾。的确,他的势力依然像沙丘筑成的堡垒,假设他在入宋之役里突然死去,在鲁国打下的地盘也好,获得的卿位也好,都会一朝消失殆尽。若晋国赵氏不伸手过来,麾下的家臣们除了奔逃归晋外,根本无力维持。
赵无恤的势力虽然进行了一定的集权化、去封建化,但大体仍停留在卿—家臣的体系内。这个体系里,一个主君是不可或缺的,哪怕主君是个如赵氏孤儿那样的婴孩,也能给家臣们继续抱团奋斗下去的动力。
说起来还真是有趣得紧,他连赵氏世子还没正式搞到手,却被家臣们催着快努力造小小赵出来当世子了……
本是官二代,奈何却自己奋斗成了官一代?
于是他笑道:“原来汝等在担心这个?既如此,汝等的苦心我会考虑的,但刚逼死季孙,又上门提亲的事情,我还是做不出来。反正此女尚幼,还要服父丧,且往后推一推,三年后再议罢……”
“主君!”
赵无恤继续在棋盘上在挪棋子,将了张孟谈一军。张孟谈却板起了脸,他很认真,而阚止和封凛也一脸深以为然。
见一干臣子还想继续拉皮条,赵无恤连忙说道:“如今更紧要的是朝堂四野,而不是我的宫闱。孔子对政事无知,被三桓利用,将国家弄得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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