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铩!
何况,他才不会被阚止当枪使用,此人有些才干,恰好又和子贡不对付,是用来制衡孔门弟子们的利器,但赵无恤可不允许他反过来想利用自己搞党争!
孔门的子贡、冉求、樊迟、公西华、宰予,他们虽是孔子之徒,却有各自的见解。子贡货殖、外交都在行,可谓之为商儒;冉求多才多艺,尤其擅长练兵,现在正率须句之师与孟氏对峙,同时看住齐人,可谓之为武儒;而樊迟、宰予,一个研究农业技术不亦乐乎,一个热衷于挑孔子思想的刺,简直是与儒家背道而驰。哪怕是最正统的公西赤,如今人心未安,赵无恤正需要他擅长的礼乐来包装自己,毕竟连吴太伯入吴,也得断发文身,入乡随俗才能站稳脚跟。
这些人赵无恤都是准备大用的,他可不想一次性失去他们,就算是把孔丘当成吉祥物供养到死,也好过自己动手杀了他。
于是赵无恤说道:“我要否定的不是堕四这件事,是将这件事办差了的三桓,放着费邑逆臣不剿,却来寻我这个忠臣的麻烦,真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孟氏那边我自有打算,至于季氏,还得你去走一趟,将我的话一字不漏,传达给季孙斯……”
居室之内,声音渐渐小了,只能看见赵无恤嘴唇微动,然后露出了一丝笑,随后是阚止瞪大了眼,心中震撼不已。
上一瞬他还在暗想主君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仁慈,做事总有底线,可现如今,他却打心底里有些害怕。自打当上了卿后,主君这份杀伐果断越发强了,自己还是要小心为妙……
阚止唯唯应诺,正要转身离去,赵无恤却又叫住了他。
“此次入主曲阜,阚邑通风报信,还为我疏通归鲁道路,功不可没。论功行赏,我打算让你父亲做阚邑大夫,世代为鲁君守陵墓、庙宇,同时也要负责起鲁国南部的安危……”
阚止一愣,他们阚氏为鲁侯做了好几代人的阚邑宰,却一直得不到提拔,毕竟阚邑是公陵重地,不可能轻易授予大夫。
可赵无恤却不在乎,一挥袖子,就将此处封给了他们!阚止才不信父亲做的那点事值得如此。
“在此替父亲谢过主君!”
赵无恤笑道:“你如今板上钉钉能继承一个邑了,但切勿因此失去了上进之心,在我看来,你的能力,远远不止是一个大夫,好好做,不要让我失望!”
你的能力,远远不止是一个大夫!
前一刻阚止还有些忐忑,这一刻却心情激荡,他再拜稽首,连忙出门去了。
阚止前脚刚走,这间厅堂的侧门就打开了,一位身材高瘦,双臂修长的武士走了出来,刚才对话的最后一段,赵无恤故意让人放他进来,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望着阚止离开的方向,问道:“大将军出手真是大方,然而,小人斗胆一问,此子真值得用一个千室邑来勉励么?”
……
赵无恤看着侯犯,郑重颔首道:“值得。”
在赵无恤看来,阚止虽非王霸之才,却也是一国之才,十年之后,为千乘相邦可矣!
侯犯困守郈邑,被孔丘弟子子路潜入破城后仓皇出逃,虽然怨赵无恤不救,却无处投奔,只能奔西鲁,赵无恤也接纳了他,还将他带来曲阜。
此人虽是叔孙氏一个小家臣,却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像这种野心还不大的年轻人,虚衔、帛币便能驱使他,何苦要用阚邑……”
无恤邀他坐下,让人上酒,一边说道:“侯马正,你喜好骏马,不知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
“小人愿闻其详。”
“古之君者,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求之三年而不能得。有近臣言于君曰:‘请君上将此事交付给仆臣’。于是国君遣之,近臣花了三个月时间走遍邻国,得千里马,可惜此马已死,于是近臣以五百金买马首而归,呈给国君。国君大怒曰:‘寡人要的是活马,哪里用得着用五百金买一匹死马的骨头?’近臣对曰:‘君上缺的不是金帛,而是千里马,死马之骨尚能以五百金购之,何况活马?天下人认定你是真心求马,不久之后一定有人登门献马。’于是不到一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侯犯思索了片刻:“大将军的意思是,方才那名为阚止的年轻人,只是用来宣告求贤之心的马骨?”
“然,阚邑宰默默无闻,却因为倾力助我而得到了大夫之位。我就是要让还在观望的大夫们明白,顺我者昌!阚止只是一个邑宰之子,却渐渐受我重用,鲁国有无数郁郁不得志的士,还不得争相投奔?”
不止是阚止,出身低微的孔门弟子们也是马骨,鲁国原本是秩序最为保守传统的地方,但在私学风气影响下,在家臣下克上的震撼下,却也是士们最活跃的舞台。赵无恤要做的,就是推波助澜,让士的时代在鲁国提前到来!
至于大夫们,迫于形势,赵无恤会暂时保留,但这只是他们的回光返照……
侯犯沉吟,半晌后叹息道:“我现在明白为何大将军能成事,而我却败事的原因了。”
他身体前倾,重重一拜后抬眼问道:“那我侯犯呢?在大将军眼里,可以做一块死马骨么?”
“侯马正足以做我的驷马良驹,怎么会是死马之骨呢?只不过……”
侯犯问道:“大将军有何疑虑?”
“堕四都的名义,我还想再借用一段时间,所以郈邑之事,倒不好替君平反,也不好将郈邑交还予你了,和柳下跖一样从头开始,可乎?”
侯犯咬了咬牙,他就知道,没到手的地方,料想着控制力不够的地方,赵无恤大可豪爽地分给盟友,但已经到手的郈邑,此人绝不可能再吐出来!
他勉强笑了笑:“小人斗屑之辈,怎敢与盗跖那样的豪雄相提并论,侯犯就算是当大将军的骑从斥候,为君前驱也心甘情愿。”
赵无恤拊掌:“好一个愿为我前驱,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侯犯只能摆出笑脸:“不知大将军要我做什么?”
“费邑还在负隅顽抗,我要你带着郈邑残部随军前往,在腊祭日前拿下此地,为我堕费!”
这些天对盟友的提携,赵无恤让鲁人知道了什么叫“顺我者昌”,但对于季氏,对于费邑的公山不狃,他还得让鲁人知道,什么叫“逆我者亡”!
第563章 我能继之
仲冬十一月末,鲁地河流开始结冰,鹃鸟不再鸣叫,这个月,太阳运行的位置在斗宿,黄昏时,东壁星位于南天正中。
季氏之宫,武子之台上,紫色天幕即将垂下,未戴冠,露出灰色发髻的季孙斯眺望暗淡天空中那一点飞鸿渐渐远去,叹了口气。
他这几天很喜欢看落日。
太阳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运行了不知几千几万年,依旧炽热不朽。传说夏桀曾说过“日有亡哉?日亡吾亦亡矣!”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人生不满百,注定不能和太阳相比。不过相似之处倒也是有的:人之初生,如勃勃朝阳;人走上仕途,继承家业,如日在中天;人步入晚年,齿发动摇,如垂暮夕阳。
季孙斯现在觉得,季氏家族就像一轮即将沉入蒙汜,坠入虞渊的太阳。
距离武子之台上的那场以臣伐君的闹剧已经过去了月余,但当日情形犹然历历在目。
当时公山不狃带着两三千费邑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若非孔丘突然带着两名弟子抵达,削弱了费人的叛心,拖延了公山不狃的总攻,这座高台或许已经沦陷,自己和儿子女儿已经生死了。
若非赵无恤的骑从随即赶到,就凭着怒目持戟的子路,以及抽剑护卫的子贡,也绝对不可能让孔丘活命,让局面转危为安。
一场剧烈的鏖战后,顽强的费人且战且退,退出了季氏之宫,退出了鲁城。孔丘迎了鲁侯,在赵无恤的护送下回宫,季氏也想跟上,却被赵氏兵卒拦下了。
“曲阜城内很乱,四处是溃兵和叛党,为了大司徒和家眷的安全,君还是呆在家中为好。”
从那天起,季氏全族便被赵无恤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软禁在宫室里。
虽然衣裳、食物供应不绝,但季氏众人依然惙惙不安,生怕哪一天突然有持剑披甲的武士冲进来要他们满门性命,据说在外面驻扎的赵氏军吏,正是那个被季氏逼走的大盗柳下跖!
“赵无恤不敢对季氏动手!”在儿女面前,季孙斯如此笃定地说道。
“天生季氏,以辅鲁侯,时日久矣。鲁君世代放纵淫秩,季氏世代勤勉,故民知季氏,而忘记了有国君。我家在鲁国根基深厚,党羽众多,庆父灭不了,公孙归父灭不了,鲁昭公灭不了,阳虎灭不了,赵无恤,也休想灭之!”
可到了独处一室时,季孙斯也会辗转反侧。
他听说就在昨日,赵无恤已经入主朝堂,升任卿士,官职名是“大将军”。这意味着叔孙氏彻底完了,赵无恤直接撤掉了大司马的位置,取消了叔孙的卿位。
三桓休戚与共,季孙斯颇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赵无恤会不会不顾国人舆情,也对季氏痛下狠手?毕竟昨日的策命朝会,他甚至都没知会自己,要知道,季氏依然是鲁国执政啊!
关于这场内乱如何解释和收尾,关于费邑、孟氏的顽抗,关于鲁国的未来,他就不打算找自己商量商量?
终于,在焦急地等了一夜后,次日,赵无恤派人来了。
……
对于监察吏这一职务,在外人看来总在四处奔走巡行,很是辛苦,但阚止却非常喜欢,他喜欢看那些脑满肠肥的大夫朝他低声下气的模样。
而这次为赵无恤来季氏之宫传达消息,他也非常受用,换了往常,为季氏看门的阍人小吏也能对他大呼小叫,“汝”“尔”这样的称呼伴随着唾沫朝他脸上飞。
可今时今日,连鲁国的执政,季氏的宗主也只能摆出恭敬模样,而季氏庶长子更是一口一个“子我”,亲切不已。
“因为他们一族是绝是继,均决于主君一念之间,均决于我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阚止感觉好极了,他饮了口薄酒,淡淡地说道:“大司徒不必忧虑,季氏是鲁国世卿,民望极高,大将军也得仰仗之,他之所以将季氏与外界隔绝,其实是在保全汝等,按照他最初的想法,等鲁国动荡结束后,季氏非但能重回朝堂,还能保留卿位!”
就算季孙斯城府深厚,也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而季孙肥更是露出喜色,追问道:“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阚止越发觉得有趣,是的,先让他们以为脱险,以为安全了,再让他们绝望……这滋味,犹如狸奴玩弄硕鼠,好玩!
季孙肥很高兴,而季孙斯却没这么天真,一直冷冷地看着阚止,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阚止被人看穿,也不恼火,半晌后才缓缓说道:“这是大将军的初衷,只是晋使那边却不太同意。”
果然,季孙肥的面色顿时僵了:“这是何意?”
“晋人已经认定,大司徒帅师伐我家主君,名义上是堕四都,实则是想伺机勾结齐人兴乱,背叛晋国……”
季孙肥有些慌了,“这,这从何说起?”他看向季孙斯:“父亲?”
季孙斯一言不发,心却沉到了谷底,那些东西,果然还是被找到了。
阚止觉得这对父子的模样有趣极了:“子桓还不知道?齐侯写给大司徒的那些帛书,还有那些美玉珠宝的贿赂,都已经被搜了出来公之于众。一国执政竟然勾结齐人,陷害为国守边的忠臣,真是举国震惊啊……”
季孙肥顿时面如死灰,季孙斯也懒得否认,季氏一向与齐人有往来,夹谷之会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那些信件和帛书确有其事,可当时谁能料到今日啊。
阚止道:“晋国不会原谅背叛,这一点大司徒应该知道。当年晋人仅凭一点点传言,就曾先后拘留过季文子,孟献子,叔孙穆子,季武子四卿,几乎杀了他们,更别说此次证据确凿……晋国行人韩子甚至愤怒地建议,要将季氏全族押送晋国,交予晋侯处置。”
“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儿子惊呼不已,季孙斯也知道,若是如此,季氏算是完了。
阚止还没玩够,又道:“但大将军念在季氏是鲁国的百年支柱,向晋使一再求情,请他宽恕季氏……”
“这……”季孙肥毕竟年轻,竟被阚止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自知,却是季孙斯看不下去了,他喝道:“肥,你且先下去,让我与大将军的使者单独聊聊!”
……
等到季孙肥一脸不愿地退出厅堂,合上木门,季孙斯才缓缓说道:“将你未说完的话,一次性说完吧。”
阚止颇感无趣,正了正衣襟道:“大将军可以放过季氏,他只追究首恶……大司徒,你便是首恶……”
季孙斯哈哈大笑:“赵卿眼热的,应该是我手里的执政之位罢……不做正卿,怎能执掌国命?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若在一日,季氏的党徒便有主心骨,他便无一日能安寝。”
阚止不再演戏,他冷笑道:“大司徒倒是明白得很,不过却高估自己了。”
季孙斯带着最后一丝幻想道:“我主动辞去大司徒之职,迁到沂水边的小邑去,永不入曲阜,赵卿能让我了此残生么?”
真是穷途末路啊,阚止也不知道该嘲笑还是该怜悯,他只知道,只有这些旧公族世卿倒下,自己这样的士才能参与瓜分他们的残骸,在鲁国有一席之地!
“大司徒,打住吧,此事已经由不得你了。”
他说出了赵无恤嘱咐他传达的话:“大将军只给你两个选择,还记得当年成季是怎么对庆父,叔牙的么?请大司徒选一样吧,如此,则季氏血食大将军能继之。言尽于此,阚止告辞!”
一拱手,也不理在原地呆坐的季孙斯,阚止朝外踱了几步,走到季孙肥还在偷听的门外,他才回过头,故意大声说道:“对了,若是拖到明日清晨还犹豫不决,那就休怪我家主君了!能继之,亦能绝之!”
他笑容残酷:“我相信大司徒是个果断人。”
……
夜色阴沉,寒风在屋外呜呜的吹,伴随着竖人、隶妾凄凄的哭声。即便宫室的墙壁门窗再严密,却挡不住那一丝半点的风漏进来,使里面青铜灯架上百余支蜡烛摇摇晃晃。
烛光中,季孙斯解开了发髻,披散着头发,望着面前摆放的那两样东西愣愣出神。
左边的漆盘里放着一盏清澈见底的酒,右边的案几下则堆着一条白色布带。
就在几个时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