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工坊转上一圈就知道,弓这东西可不好做。制作弓,取用干、角、筋、胶、丝、漆六材必须依照季节,六材都具备后,再由心灵手巧的弓人将它们加工组合。短则三月,中则半年,长的甚至要两年方能驯成!
段规扫了一眼,这些弓还不是残缺破损的,而是完好的。
而两千把良弓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能让韩氏在战争中多武装两千人!
太阔绰了,赵无恤出手太阔绰了!
“太贵重了……”韩虎如此说道,他三年前借的两百把弩,事后的确肉疼了很久,其实换成弓,顶多值四五百张。
“一点不,比起赵韩两家的友谊,比起我与子寅的交情,这区区两千张弓算不了什么……”赵无恤摆了摆手,让韩虎收下,这些弓是战后从季氏、孟氏、叔孙氏家中府库里搜刮出来的,借花献佛,一点不心疼。
更何况他已经决定,武卒将以弩为主要远射武器,匠人的精力要集中到蹶张弩,甚至是大型重弩的制造使用上。当然,不可能完全放弃弓手,但鲁国这种小家子气的漆弓比起制作精良的弩,无论力道还是射程都不如,赵无恤可看不上眼。要制就按晋、燕和戎狄的弓来制,曲阜数千工匠在手,两千把弓花上半年就能制出。
送给韩氏,看上去能增强盟友实力,可实际上若能将韩氏对弩的重视带歪,让韩氏劲弩死在萌芽,日后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倒也不错……
一边想着,赵无恤一边执韩虎之手,邀他进入鲁城:“我想让子寅知道,让韩伯知道,无恤是一个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人!韩氏的恩情,我绝不会忘!”
……
他说出来了!
韩虎此行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搞清楚赵无恤对韩氏的态度,而他一照面就给了答案!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安心的了。
于是韩虎大喜:“子泰真是爽利之人,那这份礼物我便收下了。”
他松了口气,看来祖父所料不差,只要韩氏示之以好,赵无恤是不会在意先前那点夺嫡中的耿介的。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祖父临行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走之前曾灵机一动,问韩不信道:“赵子泰已经在外打下了一片基业,就算分出去做赵氏小宗,他也能在东方立足,成为另一个邯郸,甚至比邯郸还强,这样的话,伯鲁的世子之位也保住了,岂不是两全之策……”
韩不信道:“对你来说是两全,对赵无恤来说却不是。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此子是身在宋鲁,心在赵氏,他一直想回来,谁拦他,谁就是仇人!”
韩虎想了想道:“如此说来,孙儿也能明白,晋乃强国,晋卿的地位堪比宋鲁之君,比起继承赵氏来说,在鲁国做大夫要差上一些。”
“虎,你根本没明白!”
韩不信有些失望地看了嫡孙一眼,在尔虞我诈的晋国,他白得像一张上等竹纸,必须让一个隐忍厚黑之人在旁辅佐才行。
“赵无恤现在为的,恐怕不是什么世子之位了,他在鲁国能得到的比这要好得多。我虽然只见过他短短几面,却能看出,他的心大着呢!他在等,在等大势蓄好,届时他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能回,曾经失去的东西能一一靠自己夺回,何必仰仗他人召唤?”
……
“子寅?”
韩虎从祖父的话里回过神来时,赵无恤正邀请他蹬车。
“我从未远行外国过,临行前向祖父讨教了许多鲁国的风俗,入城后却觉得颇有不同,一时间竟看愣了,还望子泰见谅。”
赵无恤笑道:“韩伯来鲁国,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三桓分公室、陪臣执国命、孔子兴私学复周礼、游士在各地往来走动,鲁国可没少移风易俗。”
韩虎只是想搪塞过去,讷讷称是,他随后将和赵无恤同车前往馆舍。他是晋国使节,这次来鲁国是宣扬晋国尚在的,而赵无恤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援,让那些不满者打消反抗的心思,他们可以互利共赢。
不过走到戎车前,韩虎却止步了。
因为那车的雕饰和规格有些问题。
韩虎这几年可没闲着,礼乐典籍读了不少,熟知车舆制度,作为行人,他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晋国,关系到韩氏,所以不能不小心。
天子的乘车是黄屋左纛;诸侯乘车是朱轮黑盖,立幡;卿的乘车是黑色车盖,车舆两侧屏障涂为红色;上大夫的乘车则只有左侧屏障涂为红色。中大夫、下大夫的乘车为皂盖,士人则无华盖。
他心道:“这辆主车黑盖、朱两轓,这不是大夫该乘的车,而是卿士之车!”
他抬眼看了下赵无恤,心道:“久闻鲁国卿大夫喜欢僭越,哪怕是在外交上也是如此,赵无恤前不久才在宋国做下徵吴国太子九十九牢的事情,现如今又要邀我一起僭越么?我是直接上去,还提醒他一下呢?”
赵无恤感觉到韩虎的目光,仿佛明白了他的顾虑,便含笑道:“这是国君赐予我的。”
韩虎道:“子泰这是以大夫之位,享受卿的规格待遇?就像鲁侯以诸侯之位,却可以用天子郊祭之礼一样?”
“是,也不是……”
赵无恤心不在焉地否认了:“子寅来的正巧,冬至之后,正好是我正式受鲁侯册命的日子,当日还望入朝观礼,多了你这位晋国君子,场面也能热闹些。”
韩虎有点懵,鲁国的信件传到晋国通常是一个月后,他的消息总是有些滞后:“册命……什么册命?”
赵无恤再度邀他上车:“无恤不才,一时侥幸平定了宋乱,又在国都击退了叛党,君上认为我有功,有功则必赏,于是便要我受命,做鲁国的卿士……”
卿……他说他要做卿!
身后的段规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韩虎也目瞪口呆。
等等,赵无恤是几岁来着?
韩虎记得,赵无恤年岁要比自己小一些,他出生在粟米收获,大火星划落夜空的七月。
他今年十八已过,十九未至……
一个虚岁十九的卿!?
第560章 十九岁的卿(下)
冬至期间,鲁国朝堂罢朝三日,话虽如此,其实鲁国朝堂大会在三桓专权后早就有名无实,偶尔才举行一次。
可今日一早,外面还下着霜,曲阜的大夫和地位较高的士却不约而同地乘车来到两阙前等候朝会开始。
“秦邑大夫,早。”
“高鱼大夫也早。”
穿着暖和裘服的两位大夫相对行礼,在东西两观前笑着寒暄,他们在内乱中站对了队,如今只需要等待分享胜利。但多数人却苦着脸,仿佛这里还有少正卯尸体的臭味。
作为那场功败垂成的“堕四都”开端,少正卯的尸体早已从东观拖走,以士之礼草草埋葬。现如今,朝堂外的流血已经停止,但庙堂上的暗流却远未平息。
当那辆黑盖、朱两轓的乘车在一众骑从、甲士护卫下缓缓驶来后,鲁宫两阙间的大门才正式打开,大夫们立刻噤若寒蝉,步行跟着乘车入内。
以往能乘车进入的有三人,便是季氏、叔孙、孟氏三桓,本来孔丘也被国君恩许,但固执的他却婉拒了这一荣誉。
但今日,唯一人而已!连从晋国来的使节韩虎,也只能亦踩着湿滑的条石地基,望着那个在车上傲然站立的身影亦步亦趋。
韩虎没抱怨什么,只是有些闷闷不乐,而今日能来的大夫们更不敢有意见,无论愿意与否,他们已经在暗流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前些天的事情告诉他们一个道理,刀剑胜于诗书,而现在握剑的人是乘车上的赵无恤。孔丘曾言,名不正则言不顺,上大夫和小司寇是没资格把持朝堂的,所以今天韩虎和大夫们来此,是要为赵无恤的“正名”仪式捧场。
……
赵无恤从车上四下望去,比起前几次来,鲁宫越发显得残破衰败了。
曾经的鲁宫大殿是砖石与木结构混合,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饕餮纹的瓦当密密麻麻占据了天空。如今却满是战乱痕迹,这里缺了块瓦,那儿少了块砖。在内驻守的兵卒全是赵无恤的人,仅剩的几名宫人靠了赵无恤周济才有冬衣穿,这些寺人最会感恩戴德,他们手笼在袖子里朝乘车行礼。
乘车到达大殿后自然不能再往上走了,赵无恤下车后,看到了迎接他的人。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鲁宫,是两年前的初秋,当时是柳下季迎他入内的;第二次来则是阳虎之乱后,亦是柳下季相迎,当时这位君子笑容满面,可今天,却阴郁得像天上的乌云。
“赵大夫还没当上卿,就有了卿的仪仗和权柄,好威风!好在仲尼不用看到今日这一幕!”柳下季望着赵无恤身后黑压压步行而来的群臣大夫,不由出言讽刺了一句。
他去年做了须句大夫,但军权全在冉求手里,冉求唯赵无恤马首是瞻,在堕四都开始后更是当机立断,架空软禁了柳下季,直到战后才被放归曲阜,他有怨气太正常了。
“不敢,无恤只是按规矩行事,唯愿不堕鲁国之威,国君之名。”赵无恤应了一句。
没错,那位对礼乐一丝不苟的老者今日是绝不可能来的,赵无恤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庆幸的是,不用在这大吉之日面对一双满是指责,恨不能对他的不臣之举口诛笔伐的眼睛。
遗憾的是,如此盛况,若少了观众,还有什么意思?
鲁国的诸位大夫?赵无恤从没将他们看在眼里。韩虎?他还不够分量。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这话太夸张,但少了他,这宫廷之内,朝堂之上的确冷清无趣了许多。
赵无恤将那人的音容笑貌从脑中挥去,在路过柳下季身侧时淡淡反击道:“对了,君的胞弟已至曲阜,正在季氏之宫外驻守,朝会后可愿一见?”
柳下季身形一震,却听赵无恤继续笑道:“兄长居朝堂,阿弟处江湖,这是骨肉分离的惨事。若鲁国还是三桓执政,大夫少不得要来场大义灭亲,可如今,我却能帮汝二人成就一场兄弟重逢的美谈,不亦可乎?”
“我为公臣,跖为私臣,公臣不谋私事,私臣不闻公事,不见也罢!”柳下季冷冷地说道:“礼仪已备,国君也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赵无恤颔首跟上,第一次来时,他是个无处可去的丧家犬,第二次来时;他立下匡扶之功,却在朝堂上说不上话;这第三次来……
他重重将脚踩在雕饰云雷纹饰的石阶上,这次,他不会再轻易离开!
……
鲁侯宋跪坐在大殿正中的君位上,望着缓步走入,于两侧站立的群臣,望着径自走到自己跟前十步才微微垂拜的那位年轻人,心里惙惙不安,臀部也不自然地扭动起来。
这个宝榻是诸侯的君位,用上好的檀香木制成,镶嵌金银美玉,雕饰蛟龙、鸾凤、麒麟等祥瑞,看上去威风,坐上后却不怎么舒服。
周公一日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对待子嗣的要求也很严格,为了让子孙不忘周人在老家“居岐之阳,实始翦商”的艰难,他特地将鲁国君位设计成这样,还写下了《书·无逸》用以警戒周天子,也告诫历代鲁侯:
“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硬木本身又冷又硬,还不许垫柔软的毛皮,不许放厚实的布帛,连疏松的羽毛也没有。鲁侯宋还是公子时,就曾听兄长鲁昭公抱怨过这位子之难坐,他当时只是对此艳羡不已,直到真正坐上来后,才发觉犹如针毡。
那些权臣,那些野心家,一个接一个,根本不让他消停,根本不让他安坐……
以臣逐君的季平子死了,有季氏陪臣阳虎逼宫,阳虎倒台了,三桓又重回朝堂。好容易在孔丘辅佐下想振兴一把君权,却在堕了郈邑后全盘皆崩,济水大败,费宰公山不狃又杀入国都,将他围困于武子之台,几欲被擒获!
好在赵无恤及时赶到,他派兵驱逐了叛臣,又追上去在姑蔑击溃了他们,公山不狃仅带着数人逃回费邑。
鲁侯暂时安全了,虽然,这个自命救助公室之难的赵氏卿子自己也是个叛臣……
可这话鲁侯可不敢当面说,甚至不敢在宫中说,只能心里悄悄想一下。
总的来说,比起之前的那几位,赵无恤虽然将整个鲁宫捏在手里,对鲁侯却是不错的。
公山不狃所帅的费邑人军纪一般,鲁侯因为宫中无甲士,只能逃到季氏之宫避难,费人冲进宫来大肆劫掠,出门时却被赵无恤堵住了。那些宝器钱帛自然就到了他手里,他竟没有半点私藏,无论是宝器还是钱帛,竟全部送还鲁宫,还派人保护周公、伯禽之庙,提供宫人衣食,还张罗着要为国君重修宫闱。
鲁侯不知道赵无恤与私臣们达成的共识是:“奉国君以令不臣!”但他能感觉到其中善意,能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政由司寇,祭由寡人……”鲁侯生怕赵无恤会反悔害他,当天就拉着无恤的手将自己的打算托盘而出。
他终于意识到,一旦鲁国有险,他甚至连一支能保护自己的卫队都没有,不敢再碰政争了,甚至连这朝堂上冰冷生硬的君榻他也不想久坐。躲到寝宫里欣赏齐国美人、舞乐,灌饱美酒嘉柔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满足赵无恤的要求,让他心满意足才行……
随着礼乐钟鸣响起,鲁侯连忙从他厌恶的君榻上起身,又从柳下季捧着的漆盘上接过冠冕、衣裳、玉佩、絇履等物,他要亲自为赵无恤加冕为卿!
……
加冕礼和冠礼有些相似,赵无恤坐于殿中央的席上,鲁侯则站在他身前,脸上庄重里带着一丝谄媚,手里捧着一个外黑色,里朱红色的冕。
那冕顶有长方板,前圆后方,称为延,它后高前低,略向前倾。延之前端缀有数串小圆玉,谓之旒。天子的冕前后各有十二旒,诸侯前后九旒,卿冠前七旒。
鲁侯轻轻地将冕加在赵无恤发髻上,并横插一玉簪。簪的两端绕颔下系朱红丝带,谓之纮,其下垂缨;又各用一条名叫紞的丝绳挂下一个块薄薄的饰玉,谓之瑱。
加冕仪式到此告一段落,柳下季替国君宣礼道:“上天好德,为生民立君,又为君设贤明之人辅佐,师之,保之,勿使逾越天道礼法。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以相辅佐也。赵氏子无恤,汝从今日起便是鲁邦之卿!切记忠贞保君,赐汝两瑱在耳,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按照惯例三次推辞后,赵无恤大声应道:“唯,无恤敢不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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