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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着脸上那道怎么也消弭不了的伤痕,恶狠狠地说道:“奇耻大辱啊,当时我忍了,却也想着,迟早有一天,我要叫他后悔!如今果然应验了!季孙斯父子此时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罢!”
现如今,公山不狃手持弓矢,站在季氏之宫被撞开的墙垣内,故地重游的他望着这处主人家的宫室,不住地指点,对旁边的叔孙辄讲起往事。
“我受罚后长期被派到外邑做小吏,郁郁不得上进,直到季平子与鲁昭公开战,我才因为立功,和阳虎一起成了季氏的重要家臣,回到了季氏之宫。等到季平子死前,便指派我去做了费宰,他本意是想要用我制衡下越来越强势的阳虎……”
叔孙辄是叔孙氏庶子,和公山不狃一样,都是阳虎之党,他笑着应道:“可弗扰最终却选择了和阳虎一起控制季孙斯,还想将季氏的家主换一个主人,季平子却是看错你了……”
公山不狃叹息道:“看错人的何止季平子一人?阳虎当年多么威风,他本来都要成事了,孰料却突然杀出一个赵无恤。他信任此子,结果导致功败垂成,他自己先是逃亡齐国,然后又被赵氏俘虏,据说是死于去年那场伤寒里了,差点宰执鲁国的桀雄居然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惜。”
他脸上却丝毫没有可惜的表情,而是狞笑着说道:“不过他也为吾等做了榜样,陪臣执国命的榜样。”
叔孙辄颔首:“既然君觉得赵无恤不可信任,为何这次又受他相邀,举兵攻鲁城,伐季氏?”
“唇亡齿寒,三桓和孔仲尼想要对付的,无非是赵无恤、侯犯,还有我三人而已。一旦他们灭亡,费邑被围攻堕毁也就不远了。所以我才答应了端木赐的请求,但我对赵无恤丝毫信任都无,有三分之一的兵卒还在城外提防。如今之计,就是速速取得城内的胜利,谁控制了国都,谁控制了国君,谁就有资格说话,如此才有资格与他平分鲁国。”
叔孙辄咽了咽口水道:“还是弗扰谨慎,那赵无恤答应我的那件事……”
“且放心,叔孙氏的家主之位,还有大司马的卿位,都是你的!”
叔孙辄得到公山不狃的承诺后安心了许多,告辞去了另一边指挥。
而公山不狃,这位身材雄壮的鲁东大汉则指挥费邑人涌入被攻陷的季氏之宫,赶赴敌人最后的据点,季武子之台。
他挥剑指着高台上那数百负隅顽抗的季氏族兵、宫甲大声喝道:“只要攻下此台,杀死季氏,控制国君。曲阜,乃至于半个鲁国便是吾等的了!”
他暗自想道:“阳货,你未成功的事业,就由我公山不狃来完成!”
……
季武子是季氏的第四任家主,他挟成季、文子之余烈,借废立之功而专国之政,两度瓜分公室,刚彊直理曰武,故谥号为武子。
在控制了鲁国的军政大权后,季武子也志得意满起来,他在自家宫室内修建了一座高台,后人命名为武子之台。台高十余丈,虽然不如楚之章华、齐之路寝,却远远高过了鲁侯公宫的台榭,算是僭越了。
鲁侯宋平日在矮小而年久失修的公宫里遥望这座曲阜内城的制高点时,心里没少抱怨和愤懑,可此时此刻,他却巴不得武子之台高达万丈。
因为他已经穷途末路,被费邑的叛军围在台上了!
比鲁侯面色更加凄苦的是季孙斯,季孙肥父子,在济水边那场莫名其妙的战败撤退且不说,因为还没开打就跑路,季氏建制还在,筋骨未伤。回曲阜途中遭到的袭击和截留也不说,损失的都是临时征召的杂兵,只要两三千精锐能回到曲阜,就能据城自守,以待时变。
谁料公山不狃却不给他们机会,他带着费人叛乱,兴兵来攻。季氏新败士气低落,仓促应战下又一次输了,他们一路败退,丢了城门,丢了外郭,最后丢了内城、公宫,季孙斯只能裹挟国君,逃到了自家曾祖父的高台上。
“该死的叛臣!”季孙斯看着台下指挥自若的公山不狃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他和阳虎一起杀了。
现如今台上的兵卒不过数百,而且多数还受伤,台下的费人却足足有两三千人,而且个个战力强悍,恐怕撑不过半个时辰了。
“这和商纣牧野大败,逃回鹿台的情形多相似啊……”鲁侯宋苦笑不已,他虽然不愿意再被陪臣挟持一次,却没有帝辛那悍不愿受辱,悍然自焚的勇气。
当绝望来临时,人们或者会开始自省后悔,或者会开始责怪他人。
“都怪孔丘!若不是他提议堕四都,也不会惹下如此大的叛乱……”季孙斯将一切都怨到了孔子头上,仿佛他才是引发季氏内乱的祸首。
若还能执掌朝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没用的老朽逐出鲁国!
鲁侯讷讷不言,也没有替孔子辩解的兴致。经过此事后,他早没了中兴鲁国的志气,只希望能永远缩在宫里玩乐,三桓、赵无恤、孔丘,公山不狃,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季孙肥知道自己父亲这是在乱找替罪羊,但他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到来。鲁侯或许还能活命,但他们父子被公山不狃深恨之,恐怕是活不了了。
他放眼望向近处,季氏的家臣们还在与费人在台下的墙垣里外拉锯,而远处,远处则是密密麻麻的叛军,还有一辆正朝这边奔驰的马车……
那是……谁?
……
车在层层兵刃外停下了,一个宽袍大袖,缁衣冠的卷须老者从车舆上跳下,在一左一右两名士人的护送下,朝警惕的费邑人走去。
是孔丘,是孔仲尼!
他在剑戟前行走,直到它们将戳进胸膛的距离也不停止,费邑人面面相觑,邑宰那边迟迟没有命令,他们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
还记得那是两年前,也是这位长者孤身入费邑,在他们的团团包围下面不改色,最终劝得邑宰放下了叛旗,让费邑多了两年和平。
费邑也有不少乡党拜孔丘为师,他们敬重这位老者,并不想伤害他。
而高台上的鲁侯、季氏也犹自记得,夏天的那场夹谷之会上,赵无恤与齐侯差点大动干戈,也是孔丘驾车入两军间隙中,阻止了齐鲁再度交兵。
现如今,他又来了,他要做什么?他们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以臣伐君,是无礼,是不忠。公山邑宰,悬崖止步还来得及,请停止进攻,迎国君回宫,让费人撤离曲阜!”
他须发黑中夹杂着灰白,脚下一步一步踏得极其稳重。
这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
外围的费人动摇了,而叔孙辄在旁不断询问:“弗扰,弗扰,邑宰?这该如何是好?”
公山不狃对孔丘还是很敬重的,当年阳虎需要一些在野的士人出仕增加声望,公山不狃第一个就推荐了孔丘。他在费邑时,还一度想请孔子去辅佐……虽然他看中的也仅仅是他在鲁国的名望。
如今,公山不狃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必须立刻攻下武子之台,否则他担心赵无恤随时会抵达曲阜,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眼下就要成功了,可他让自己放弃?放弃这华丽的城池台榭,放弃曲阜里三桓积累百年的财富,放弃瓜分鲁国,从区区陪臣一跃为卿大夫的机会?
这是在说笑罢!
孔丘一边前行,一边朝他高声呼唤:“若是要人质,请用老朽罢!还望放了国君!”
“用你,用你有什么用!?”公山不狃恶狠狠地唾骂道。
他下定了决心,这不是吟诵《诗》《书》的礼乐场合,不是你鞠我让的宴请宾客,这是一场有进无退的下克上,一场不择手段的政治斗争!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他看来,孔丘,这位高大的老者是如此碍眼,他像是想要扑灭烈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向前,而且再放任他前进,似乎真有可能会扑灭费人的叛心……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好,你来送死,我便让你死!
“二三子,杀了他!将孔丘万刃斩于高台之下!”
第557章 虎
又是一年冬至日。
按照鲁国传统,每逢冬至,君主卿士都不过问国家大事,而要听五天音乐,百姓们也可不事生产,在家尽情休憩。在和平的时候,还要在毫社和周公之庙举行庆贺仪式,高峰时期朝廷休假三天,卿不听政,民间歇市三日,商贾归乡团聚。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鲁国人每逢冬至,便只顾得上祭奠死去的亲人了。
大前年与齐、卫、郑鏖战不休,前年阳虎之乱,去年齐国侵鲁,今年则又是孔子和三桓堕四都引发的大乱……
如今,曲阜城的战事已经结束半月有余,洙水泗水里的尸体已经清理干净,只是岸边却多了许多坟冢。
大夫死后棺椁两重,坟墓坟封土高大,周围种满了秋冬常青的松柏。士死后棺椁一重,封土仅高数尺,有树一株。庶民死后无棺椁,用蒲席一裹草草埋葬,仅有一个小坟包,上面插着几根野草而已。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这一日,披着素衣麻布,祭奠完亲朋的国人们开始返回,却在洙泗之间遇到了一队打西边来的车队。
有旌节,有旗帜,有卫队,有驷马戎车,这是一支来鲁国聘的问使节团。
为首的,是一位丹凤眼,白深衣,貌如冠玉,举止儒雅斯文的青年君子。路过的年轻女子们极少见到如此俊朗的君子,不由看呆了,再仔细一瞧却又皱起了眉。
原来与那位君子同车的竟是一个身材矮小如侏儒,样貌丑陋如鬼魅,蒜头鼻长满黑点,声音尖锐难听的男子。
这就好比一块无瑕美玉旁放着一块又黑又丑的石头,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那矮个子模样讨路人嫌弃,但车上的冠带君子却不嫌,反倒对他和颜悦色,礼数有加。
“子矩,冬至日本应在家中履长,祭祀,与家人团聚,这寒冬里却要你陪我来出使鲁国,真是惭愧。”
身短貌丑者连忙鞠礼:“君子这是哪里话,段规身为韩氏家臣,随君子出行本就是份内的事。”
原来那矮子名为段规,字子矩,而他口中的“君子”,恰是晋卿韩氏的嫡孙,韩虎!
两人车上闲谈间,也不忘遥望鲁国都城郊外的风貌,前几日才下了一场初雪,焦土和血肉被埋到土里,化在雪内,已经看不出战乱的痕迹,只有偶尔下车拾起的残缺箭簇预示着,这里曾有一场惨烈厮杀。
“君子,我看鲁国大乱已定,人心思安。”段规自入鲁后就一直在默默观察,对韩虎如是说。
“子矩从何处能看出?”
段规道:“且不说西鲁的一片和曦,仿佛没有受战乱威胁。就说这大乱的中心曲阜,若是战乱依旧,人心未定,恐怕没有功夫妥善埋葬尸骸,祭奠亡者,这些事情只有生者不再忧虑自身安危时才会做。”
韩虎思索道:“如此说来,赵子泰已经掌控了曲阜的局面?如这样一来,吾等便不是大雪天送来木炭,仅是在滚油里添点火了。”
……
韩虎想起了往事,这和三年前冬至日前夕的危机一样啊。当时赵鞅中风,生死不知,那时候韩氏没有力挺赵无恤,而是想扶持自家的侄子赵伯鲁上位,结果到头来赵氏转危为安,却搞得韩氏里外不是人。
冬至日后,赵无恤当了行人,出使宋国,结果却被范氏暗算,宋卿乐祁被刺杀,赵无恤一时冲动之下,也把范氏嫡孙溺死在大河里,导致他被驱逐出国。
韩氏的长辈们却认为,赵无恤既然被逐,他的这一生算是完了,等到赵鞅论资排辈当上中军将才有可能归来,那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于是对此子再不放心上。
好在那次危机,韩虎正好在州县,他在子贡劝说下送了赵无恤两百把弩作人情,算是帮了他大忙。
谁能料到仅仅三年后,他竟然能在鲁、宋之间打下如此大的基业,真叫人瞠目结舌。
算起来,在席卷西鲁,夺取卫国濮南地后,赵无恤的势力已经和赵氏小宗邯郸氏并驾齐驱,差不多是韩氏的一半了……若是范鞅黄泉下有知,一定会气得活过来罢?
相比赵无恤这三年在国外的突飞猛进,晋国却一日日地沉沦下去。
在赵无恤被逐的事件后,六卿各自为政的分裂局面愈演愈烈,有时候韩虎觉得,自己所在的其实是六个邦国。执政知伯一门心思为自家牟利,赵氏与范、中行势如水火,韩魏则实力略逊色,仅能自保。这种情况下,晋国的行政、外交都无法顺利展开。
其恶果便是,面对齐国的强势逼压,卫国、鲜虞陆续叛晋,夷仪陷落,眼见齐人就要夺取霸权。
这时候又是晋国赵氏的游子挽救了局面。
去年赵氏与齐国大战,可以说是力挽狂澜,原本在国内只算中流实力的赵氏声望如日中天,士人们争相投奔。
但晋国还是有点跟不上赵无恤的节奏,齐国战败本是重夺霸业的大好机会,晋国内部却在扯皮和呆滞中渡过。这让齐国缓了过来,开始在外交上发力,五月时鲁国与齐国相会于夹谷,晋人直到七月才得到消息。还未及做出反应,是惩罚鲁国?还是召唤鲁卿来质问?宋国内乱的消息却又传来。
宋国乐氏是赵氏姻亲,于是赵无恤又马不停蹄地去了。
这时刚好是晋国赵氏迁主邑于晋阳的关键时刻,无法调兵南下相助。韩魏能力有限,根本就没起远征的念头。其余三卿对赵无恤间隙已深,甚至连牵制郑、卫的举手之劳也不愿意去做。
郑国游速是善用兵者,连韩氏、知氏也不敢小觑的名将。他们就不信,赵无恤真能百战百胜?
还真让他胜了,到了十月份,宋国内战尘埃落定,寻隙而来的吴国人也没捞到太多好处,留下少数兵卒帮向氏稳住几座城邑后便匆匆撤离。司城乐氏和公女南子成了最大赢家,他们都是赵无恤的姻亲、盟友。
但晋国可就尴尬了,身为名义上的霸主国,竟然从头到尾缺席这场震惊中夏的大事件,这是从晋文公以后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一向“政由六卿,祭由寡人”的晋侯也忍不住了,招来执政知伯就是一阵质问。
当时韩虎刚刚行冠不久,他在殿内旁听了全过程。
晋侯痛心疾首地说道:“先君文公时,楚国围宋,先轸言,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于是晋国三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