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计然本人?
虽说有奇异才能的人就必然有奇异的性格,到了魏晋南北朝时这种情况登峰造极,名士隐者们个个非主流,喜欢玩些行为艺术。计然在自家门口做出这种事无可厚非,但和赵无恤心目里那个细腻而耐心的经济学家大相径庭,反倒像是……
曾点那样的狂狷之人!
于是赵无恤迈步上前,朝树上啃梨正欢的人行了个礼:“敢问可是辛文子先生?”
他态度诚恳,语气谦逊,以如此身份对待一个尚不出名的士人,可谓是极尽礼贤下士了。
但树上那人却停住了啃食,呆了半晌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等长笑停止后方才一跃而下。
树下众人不由后退了几步,却见大袖飞扬,如一羽鸿毛翩然落下,却是一个中年男子。只见他身形颀长,意态萧疏,趿着一双破鞋,宽大的葛布衫破破烂烂,补丁东一块西一块。
从外面流蹿来的流民?
再一看,那穿着颇似流民的人年约四旬,须发披散蓬乱,五官清癯,一双眸子湛然若神。初看甚是邋遢,但细细一瞧,却有一股子破衣蔽履也掩饰不住的清华之气不自禁地溢了出来。
他踩着一地梨核,傲然问道:“你是何人?”
他一开口,竟是标准的成周雅音,赵无恤心道:“此人纵非计然,也是一个不俗之辈,我听闻中国失礼,学在四野,这时代颇有一些游士隐匿于野庐,我不能以貌取人。”
于是他上前继续见礼道:“在下乃乐氏姻亲,晋国赵卿之子,鲁国小司寇赵无恤,久闻辛先生大名……”
那游士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我眼拙,不能识贵人,耳也聋,记不住那么长的名字,不过鲁国赵小司寇之名,似曾听闻。”
对方行为乖异,不太好对付啊……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吹来,那游士不由打了个哆嗦,赵无恤灵机一动,说道:“季秋寒冷,先生却衣衫单薄,还望笑纳小子的裘服……”
说罢,便将自己的熊皮裘脱下献上,身后的侍卫和随从们纷纷动容,早就听说司寇礼贤下士,果然如此。
那游士踩着地上的梨核,竟笑嘻嘻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径自披上,也不说个谢字,继续伸手入自己的破衣里寻找虱子,一边斜着眼问道:“不知道赵小司寇来此所为何事?”
“小子是特来拜访辛文子先生的……”
游士找到了一个虱子,径自扔进嘴里狠狠一咬,看着众人直皱眉头,随即才继续说道:“拜访?我也不喜欢多说废话,莫不是来请人出山,去你的领地里为宰为吏?”
赵无恤心想,这等性情直率的隐士最不喜欢绕弯子的虚伪之人,我还是直接道明来意要好些。
“然,方今宋国大乱,四方云扰,故小子欲见辛先生,求安邦定国之策……”
“哈哈哈哈哈!”孰料话未说完,那疑似计然的游士却轰然大笑起来,也不顾光鲜亮丽的熊皮裘还在身上,直接滚倒在地,捶胸顿足,鼻涕眼泪都笑出来了。
身后的侍卫和随从们大怒,赵无恤却不以为忤:“先生为何发笑?”
那游士笑够了,方才箕坐在落叶上说道:“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大笑话。”
他面色突然严峻起来,用力指着赵无恤说道:“宋非汝母邦,又非汝君国,你却心系此处,别说只是因为司城乐氏的缘故。我听闻赵小司寇在鲁国以大夫身份主盟,侵凌他人城邑,逼压卿族,可谓狼子野心。如今入宋,目的也非奸即盗!这宋国不就是被公女南子、萧叔大心、四公子、向氏兄弟,还有你赵无恤等窃国之贼搅乱的么?现如今却假惺惺地想要安邦定国?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
这番指责来得极其迅猛,赵无恤身后的众人都呆了半晌,反应过来后都恨不能拔剑将那嚣张的狂士手刃,那人也不怕,说完后继续坐着不动,拾起一个梨又啃了起来。
赵无恤又一次止住他们,说道:“没想到先生是这么看我的……”
那狂士眉毛一扬:“我就是如此看的,你待怎样?”
肉食者鄙!早在一百余年前,便颇有一些国人和士存在这种看法,越是礼乐崩坏得严重,越是离战国之世近,这种自视甚高,不屑王侯的人物便越多。
这种社会风潮有好有坏,好处在于思想越来越开放多元,士们有自己的人格和理念,最终造就了百家争鸣。至于坏处嘛,则是个人都能非议贵族,主君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想要招揽贤才的难度越来越大,常常被抢白得无地自容,还只能陪着笑礼遇之……
好在赵无恤来自后世,他有容人之量,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自述下罢,也免得先生误会。”
“我在鲁国的作为,也不想多做解释,但只想说,一切无愧于心,从前年到现在,匡扶鲁国社稷的人正是小子。若无我,则阳虎等叛乱、夺政的陪臣不知凡几;若无我,齐国入鲁,鲁国民生遭殃,沦为别国隶臣者不知几千几万;若无我,横行都邑的大疫病也不会那么快就治好,蒿里又多了无数冤魂;若无我,鲁国早已在夹谷未败而败,国君和三桓将成为天下笑柄了……”
狂士笑道:“小司寇倒是自视甚高,不过却也有道理,但归根结底,你还是和阳虎一个样,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鲁侯和三桓的根基都被你挖空一半了,如今尤嫌不足,又来挖宋国的了?”
“这一点先生倒是误会了,宋国之乱,小子先前的确是局外之人,我在宋国并无根基,许多事情是控制不住的,直到司城乐氏遭难,我未婚的夫人被围,才不得已来援。诚如先生之言,这场动乱本是野心家掀起的。但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小子来了,却也想还宋国一个安稳的朝堂,而不是六卿政权更迭的动乱不堪,甚至让战火波及到这宁静的濮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狂士低着头默默诵读了几遍,复站了起来,态度也没那么不恭敬了。
“能认识到这点的肉食者还真不多,看来小司寇也是个妙人。”他啧啧称奇,突然以楚地口音颂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颂完后他望着赵无恤感慨道:“方才倒是我无礼了,可既然你是人中雏凤,奈何要卷入朝堂阴谋,诸侯征伐的浑水里?莫不如学吴国的延陵季子,安稳度日,不去理这天下纷扰。”
“身份所限,不得已而为之,我做不了季札,唯愿修身齐家治国,为天下兴亡出一份力,还望辛文子先生能指点一二。”
那狂人大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辛文子?”
赵无恤一愣:“不是么?这不就是计然先生的居所?”
“这是文子的居所没错,但他这人和我一样,喜欢云游天下,不在家中,我只是来寻他的一个老友。”
“那先生可知他去了何处?”
那狂人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呢?他此时或驾小舟游于五湖之中,或访隐士于太行之上,或寻朋友于齐鲁之间,或乐琴棋于桑间濮上,往来莫测,不知去所。吾亦欲访之,正不知其何往,又没一口吃的,只能来啃这酸梨……”
赵无恤有一些失望,原来今日他扑了一场空:“那究竟几时能归?”
狂人打了个哈欠:“按照他平日的做派,归期亦不定,若是离的近,或三五日,若是离得远,或三五年……”
赵无恤有些无语,但今天总不能白跑一趟,眼前的人或是计然好友,只要留下他,不怕计然不寻来。于是他便邀请那狂人道:“还不知道先生名字,如今兵戈四起,还请先生随我同至戴城,小子必美食嘉柔待之,共待辛文子先生归来,何如?”
那狂人摇头如拨浪鼓:“不去,不去,我宁可做一只在草泽里拖着尾巴却自由自在的乌龟,也不愿意被制作成龟甲卜骨,供奉在庙堂之上!”
“至于我的姓名?不敢辱君之耳,仅仅是楚地一狂人而已!司寇请回吧,也不用打着将我软禁起来以待计然的主意,若是见了他,我自然会将今日之事说予他听!”
他道破赵无恤的打算后竟狷狷而走,朝计然屋外那片菜地走去,一边用力拔起带泥的芦菔,一边用夹杂不清的楚言纵高歌: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赵无恤等人回到石桥,正欲打马而走,听到那狂人高歌,不由愣了片刻,想起先前他慨叹的“凤兮凤兮”,一下子想起了这人是谁!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那个几年后会对着孔子纵声而歌的楚狂人接舆,居然会在此被他遇见……
……
光阴荏苒,季秋九月眨眼就过了一半,南子依然没有音讯,只是有人传说她被囚禁在商丘桐宫高台之上,至于计然那边,赵无恤也没少派人去打探,但依然没有回应,连楚狂人接舆也不知所踪。
这之后战火纷飞,局势越来越紧张,所以赵无恤也就没能“三顾茅庐”,但就在他将与郑、卫、宋叛党联军决战于孟诸前夕,却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
“营外有一渔翁打扮的人,自称‘渔父’,说是有辛文子的消息,求见司寇!”
第519章 渔父
赵无恤让人将来者迎入一观后,发现渔父一如其自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父。
渔父年过四旬,脸很粗糙,乃是长年风吹日晒所致,一头蓬厚浓密的黑发扎成了发髻,戴一顶青箬笠,眼角牵着皱纹。他身材仅有六尺却十分粗壮,披着一身绿蓑衣,足上踩一双草编的履。
怎么说呢?其貌不扬,但丰姿俊爽。
渔父进来后也在上下打量赵无恤,既然对方自称认识计然,他便以礼相待:“不知辛文子先生现在何处?”
那渔父捋了捋胡须,笑道:“赵小司寇半月前拜访濮上,恰逢辛文子不在,得知后颇觉失礼,但又无法立刻赶回,便让老朽来代为感谢小司寇,并为小司寇献上回礼……”
听闻计然仍然不打算露面,正忙于军务却抽空来见渔父的赵无恤眉头微皱:“回礼?”
渔父道:“不瞒小司寇,我在这孟诸水泽里遨游多年,颇知道其中路径深浅,河道走向,恰好有一条道路通往司寇的敌军后方……”
赵无恤瞳孔一缩,心中顿时大喜,他选择这里作为主战场的目的是为了让敌军占优势的兵力无法铺展开来,左翼已经预备下了突骑冲击。可另一翼想让盗跖绕道奔袭后方,终因为草泽里淤泥遍布,河道纵横而不得其路径,只能打算就地埋伏。
但渔父却声称他熟悉地形,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这不是大礼还能是什么?
但那渔父出去后,同样在营帐里的伍井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司寇,此人恐怕不是渔父。”
赵无恤知道伍井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极为细心,押送辎重等事情交给他最是能放心,便问道:“何以见得?”
“一般的渔父,因为常年撒网抛钩,手上都会布满茧疤,指关节发红,指甲里净是泥尘,近身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鱼蛤腥味……但这些此人都无有,我想他这身装扮只是临时的。”
“你的意思是,他身份存疑,意图有诈?”
伍井的疑心不无道理,但赵无恤却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拜访计然的消息,只有濮上的乡民和楚狂人知道,敌人大概不会细心到用这一点来派人使诈,更可能的是,这个自称渔父的人,或许就是计然本人!
他再度找借口让渔父来相谈,却并未发现他言论里有和传说中计然接近的地方,除了博文识广外。
此事无法立刻证实,为了小心起见,赵无恤还让人连夜监视渔父,同时在第二日派人跟随他去探路。
探路结果十分顺利,对渔父的监视也并未发现什么疑点。
郑、卫、宋国叛党的联军已经被吸引了过来,明日就是决战之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无恤只能冒一冒险了。于是他让渔父再带柳下跖等人绕道突袭……同时授意伍井同往,继续监视渔父,准许他便宜行事之权……
……
他们要从芦苇丛最深的地方钻入草泽,然后绕行四五里,抵达预定位置过夜,次日凌晨再走上四五里路,从最荒芜少人烟的位置绕到预定的战场后方。
于是大军在前扎营鼓噪声响吸引敌军注意,近千偏师于午后悄无声息地出发。
渔父手持藜杖走在最前面,他单薄的草履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如履平地。柳下跖紧随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手下们闲聊着,却并未暴露自己的鲁国大盗身份,伍井则在更后面阴郁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孟诸在秋冬季节里许多地方是干涸的,露出水面的土地低洼潮湿,蓝灰色天空笼罩下尽是茂密的芦苇丛和荒芜的泥沼,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水坑间,过了半里地才再次显现。哪怕是盗跖这种在更宽广的大野泽待了许久的人也知道,若非渔父,他们一定会迷路。
地面很软,有些地方,渔父会走到前面,用藜杖敲打,确保可以立足。有时候他们不得不趟过泥潭,登岸时泥浆一直覆盖到膝盖。
直到这时,渔父才说了和指路无关的第一句话:“都小心些,烂泥不喜欢陌生人,倘若走错地方,冷不防便会被它张口吞没。”
这里还有野人居住,他们住在野草丛中泥土与茅草搭的矮房子里,在湖中有水的地方乘着小木舟捕鱼,这种生活是盗跖手下的群盗们曾经历过的。但他们却未对这些人物伤其类,当发现一些矮房里有女人时,一些群盗恶习不改,顿时眼都红了,但却被作为监军的伍井伸手阻止。
他面色阴沉:“敢滋事者,军法处置!”伍井生平最恨欺凌女子之人,见一次严惩一次。
柳下跖知道此时不能胡来,便约束了手下人,等他们一回头,却见渔父也面沉如水,抱着藜杖拦在那些惊恐的野人面前。
见他们不欲生事,渔父松了口气,咧嘴笑了笑,然后用当地方言对那些野人大声呼喊,柳下跖听得出来,这是让他们速速离开,远离战端!
“划上渔舟,去湖心!”
继续上路后,伍井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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