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桑羊翁输了,就请尽力帮我改善代田法,改善农具吧。”
国人们听后,纷纷对赵无恤的胸襟感到佩服。
现在,唯独成垄和几名成氏大宗的人还站在中间,这种一边倒的局势,是他们事先万万没有料到的,也没有定下相应的对策,如今尴尬无比。
赵无恤没有再理会成垄等人,反正他和成氏大宗的仇怨早已结下,就算强行按着他们的头执行,也会遭到反抗和懈怠,何苦来哉。
而且,不树立一个典型,怎么能显现出代田法的先进性?怎么能让参与冬种的国人在丰收后有优越感?这种有利的事情,就放在这里,你爱做不做,待到明年麦熟时,后悔的可是你们!
在冬祭收尾后,赵无恤站在空无一人的社庙前,闭着眼睛为今天所做的事情向冥冥中的神明忏悔。
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计侨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无恤的背后。
“先生不是去测量日长,估算数九去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计侨却单刀直入地问道:“君子,今日所谓占卜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赵无恤知道他想说什么,对于和他亦君臣亦师友的计侨,他也不想隐瞒。
“我听说过一句话,神为民主!小子只是把有利于民众的事情,借助神灵之口说出而已。计先生,你只需要说,信不信我?”
“侨已经向君子委质效忠,自然是信的……”
“那就够了,其实,这农事其实和解数题是一样的,只有动手去做了,才知道能不能解出。明日,成邑便要开始推行代田法,先生只需要尽心尽力去统筹规划即可,待到麦熟时节,一切自然能见分晓!”
“不过到时候,我也要与先生打一个赌。”
“以一年上计,甚至是成邑的土地来打赌,未免儿戏,侨宁可让君子赢了去,敢问要赌什么?”
赵无恤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我知道先生宗族以计吏为业,算筹之术都是历代相传,除了教给我这等卿大夫之子外,一般是不外传的,对否?”
“那是当然。”
“但小子有一个请求,来岁若是麦粟丰收,我便会在成邑开设一个学堂,收纳聪慧的国野孩童入学,到时候要请先生执教,传授数科,以及周髀数字等,如何?”
赵无恤当然没有高尚到要在全乡普及教育,他打算,只是想先培养几个数科人才自己用而已,总不能永远只靠一个计侨吧?
计侨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一个要求,这的确与计氏一族的规矩不合,他犹豫了片刻后道:“周髀数字本是君子传授,自然可以按君子说的办,侨纵算是违背宗族规矩,也心甘情愿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
冬至日,除了祭祀外,还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迎阳贺新,在这一天,人们要有交贺活动,互相拜贺,又称贺冬。
而给赵无恤贺冬的国人、野人,居然从乡寺一直排队到了社庙……经过今天的事情后,赵无恤已经被再次神化了,民众们似乎都想凑上来沾点福禄。
在夜幕将黑时,赵无恤总算招待完了所有的宾客,忙完了各项事务,回到了乡寺后的居所里。
他虽然全身劳累,但心情却很是不错,今天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未来一年的道路,已经铺平了。
刚进门,他就见自己屋里的两个女婢,媛和薇都穿着织工新做的深衣,如同两只匍匐在地的蝴蝶般,向他行礼问好。
无恤眼前一亮,他目光都盯在一身素色的薇身上,对媛,则正眼都没瞧,只是不怀好意地朝她挥了挥手,安排她去给穆夏准备飨食。哼,今天本君子心情大好,就给你们创造个机会……
薇红着脸,双手高高举起,献上了为赵无恤准备的冬至礼物:一双细葛布做的鞋履,还有边角料制作的足衣。
“这是下妾亲手所做,请君子不要嫌弃……”
“冬至,数九,献履贡袜,以迎福践长”,这贡献鞋履和足衣,是为了祓厄迎福,让人的生命得以长久。
赵无恤自然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还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让薇愣了半晌。
随后,赵无恤还给薇放了假,让她能和弟弟敖一起度过佳节,看着姐弟俩欢声笑语地走了出去,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羡慕。
虽然夜色已黑,但今天还有难得的群饮和燕飨活动,冬至聚会饮酒,庆祝一年劳作告一段落,并不受限制。只是需要加强下外边的守备,防止酗酒滋事,嗯,尤其是田贲,一口酒都不能让他喝。
赵无恤一边想着,一边穿起了薇草献上的履和足衣,看得出这是用心细细缝制的,但是……
依然比不上季嬴做的旧履、旧袜舒服合脚啊。
他的尺寸,大概都记在季嬴的心里了吧,也不知道这佳节里,姐姐在做什么?也在眺望满天星斗么?
正在赵无恤仰头思念时,却听到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何人敢夜闯君子住所!”却是穆夏深沉厚重的声音……
“是我,是我,下宫的竖人宽,有紧急要事前来禀报君子!”
赵无恤听闻,不由得大生疑窦,下宫的竖人宽,那不是在赵鞅身边走动传话的几个竖寺之首么,他怎么跑到成邑来了?
在门边核对身份后,一身皂衣的竖人宽忙不迭地跑了进来,见到无恤后,隔着老远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一件物什,口中说道:
“主上有令,要成邑立刻动员两百兵卒,随时待命!调兵虎符在此,请君子合符!”
第58章 雨夜惊变(下)
阴沉的夜色中,有十余骑在成邑通往下宫的野道上狂奔。
正是赵无恤,以及他的几名亲信。
在竖人宽持虎符到达成邑,传达家主赵鞅的调兵命令后,由赵无恤亲手核对,发现被剖成两半的鎏金虎符天衣无缝地合成了一块。
虎符是真的,调兵命令自然也是真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下宫直接进入了备战状态。
但连夜赶来的竖宽却一问三不知,他只知道赵鞅在结束冬至大朝会归来后,大发雷霆,随即发布了数道调兵命令。不止是成邑,伯仲叔三兄弟所在的乡也派去了同样持虎符的使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至少现在,下宫还没有遭到进攻。
赵无恤心中突突直跳,大朝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枭雄赵鞅如此不冷静。
他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惊变,难道,是战争就要开始了?
不,这不可能,按照前世所记得的历史,还得再过上五六年,晋国六卿间,那场旷日持久的内战才会全面爆发!
又或者,是自己蝴蝶翅膀导致了历史的偏离?
赵无恤心中大惊之下,明面上却必须保持镇静,他传令下去,成邑戒严,冬至日的群饮活动立刻取消。
乡司马王孙期召集一百正卒,整备兵戈甲胄,随时待命,准备在接到后续命令后立刻开往下宫。而卒长羊舌戎则召集一百更卒,维持成邑秩序,执行宵禁,尤其要注意成氏的动作,一旦有异动立刻镇压!
有胆敢跳梁的宵小之辈,杀无赦!
无论如何,成邑不能乱,赵无恤多日来费尽心思,才算统筹好了成邑的各项事务,又借助“神为民主”操控公议略得人心,正待放开手脚治理,怎能因此半途而废?
而他本人,则带着虞喜,穆夏等,连夜疾驰下宫,这件事情太过蹊跷,必须亲自去面见赵鞅,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何况,他还担心着姐姐季嬴的安危。
夜行缓慢而危险,也是祸不单行,在过了第一个庐舍,来到官道上后,天气剧变,居然下起了一场骤雨,雨滴铺天盖地地朝赵无恤他们头上洒下。
冬雨寒冷彻骨,巨大的雨珠砸在赵无恤皮制的胄上,敲得他脑袋生疼,骑行的速度又降了一半,但却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进。而他的几名骑从,知道主上心急,也无人敢提在庐舍内休息片刻,等待雨停再走。
远处灯火璀璨,下宫黑影幢幢的城垣遥遥在望,经过两个时辰的狂奔,赵无恤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来者何人!”持戈的赵兵披着蓑衣,拦在了前方。能够明显看出,下宫城门的守备比往常更加严密,守门的赵兵整整多了三四倍!
“君子无恤归来,速速开门!”
在下宫城门一手甩下入城的符令后,赵无恤带着随从们马不停蹄地直朝赵氏府邸而去。
现在已经是午夜子时,但下宫却极为热闹,通往赵氏府邸的路上人影憧憧,五步一岗,三步一哨。湿漉漉的屋檐下全是披甲戴胄的赵兵精锐,他们佩剑,持干戈,长矛、长戟闪着寒光。厩苑方向不断有马匹的嘶鸣传来,野人隶民们也被临时征召,绳索上肩,将笨重的战车连拉带推,运出府库。
而更外围,还有左近乡里聚集起的千余国人,多数还未披甲,但已经佩剑持戈,由各家族长带领着,冒着大雨,在街道和校场上整编队列。
今天的下宫城就像一只受惊后竖起了全身刚毛的刺猬,已经进入了全面战备状态。
雨越下越大,赵无恤浑身湿透,看着眼前这一切,他从身体到内心都在发凉。他是一个喜欢准备好一切再开战的人,而不是像这样,被赵鞅的一个临时决策,就能彻底打乱他的计划,随意地摆布他的命运。
这就好比玩游戏时刚建好一个一级基地,造出了几个农民,却发现已经和对方玩家全面开战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更何况,在原本的历史中,经过几年内部整合的赵氏,依然在面对范、中行二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南方的领地几乎全丢,一路败退晋阳,为了求得代国的援助,不得不送季嬴去和亲……
若是现在就开战,结果只会更糟!
甚至,连历史上的幸运转折都不会有,而是直接灭族!
赵无恤知道,自己今日的使命,就是阻止这场必输无疑的战争。
在赵氏府邸下马,无恤匆匆入内,在马背上颠簸了两个多时辰后,他的双腿已经极为酸痛,浑身又冷又湿。
赵氏之宫的竖寺们认出了他,纷纷传话。
“是无恤小君子回来了!”
于是在无恤刚刚踏上下宫大殿那高大的台阶时,一个红色的窈窕身影便直直地朝他扑了过来。
软玉入怀,赵无恤低头一看,却是他的姐姐,季嬴。
少女将披着乌云的头埋在了赵无恤的胸口,紧紧地抱着他,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浑身战栗。
赵无恤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问道:“阿姊,究竟出了什么事?”
季嬴抬起头来,只见她长长的眼睫毛上沾着些许水滴,不知道是泪还是雨,看上去犹如沾满露水的海棠花,让人我见犹怜。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无恤,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去劝劝父亲吧!”
……
窗扉外风雨如晦,侧殿内烛光闪烁,在里面服侍的竖寺们都匍匐在地,头紧紧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君。
已经穿戴好一身戎装的赵鞅,脸色阴沉,正在用丝绢擦拭寒光刺目的青铜佩剑。
它今天很饥渴,需要鲜血来浇灌。
方才军司马邮无正前来禀报,说是下宫国人已经集结完毕,雨停后便可以出发。而调兵虎符也已经发到左近各乡邑,不久之后,便能合军一处。
赵鞅只想亲帅赵兵,突击范鞅的私邑,将那老豺一剑捅死!而韩氏则配合进攻中行寅,然后,便大事可定!
今天在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赵鞅历历在目,每当想起当时的光景,他就感觉自己脸上又被范鞅那老不死的狠狠扇了一巴掌!颜面扫地!
当时宋使乐祁朝见晋侯,晋侯却如同商量好的一般,竟不加理会,随后范鞅出面,说有事禀报,矛头直指乐祁。
范鞅当众对晋侯说:“宋使乐祁接受了宋公之命,前来晋国出使,未曾见过国君,却先入私门;未曾递交国书完成使命,却先交好于陪臣大夫,私自聚会饮酒,这种不尊敬两国国君的行为,不能不加以惩戒!”
范鞅指的,正是乐祁受赵鞅邀请,在绵上饮酒狩猎,并将六十面杨木盾献予赵鞅,还一度搬进了下宫客舍的事情。
赵鞅听罢不由勃然大怒。
构陷,这是范鞅在刻意构陷!因为以往周王卿士、郑、卫、鲁卿大夫来晋国出使时,作为接待者的范鞅就经常如此做派!你做得初一,我就做不得十五?可现在他却一副忠君老臣的模样,死揪着赵鞅与乐祁的“失礼”不放!
于是,不由赵鞅分说,乐祁遭到了黑衣黑甲的晋国宫卫逮捕。赵鞅出列反对,却被晋侯厉言申饬了一番,还剥夺了他负责的外交之权。
赵鞅环顾虒祁宫大殿之内,却发现知伯,中行寅都站在晋侯与范鞅一方,而一向与赵氏亲近的魏曼多,竟然也一言不发,坐视乐祁被逮捕。
看来四卿对于此事,都明白得很,从范鞅让出外交之权开始,这就是为自家设下的一个圈套!赵鞅怒火中烧,要不是下军将韩不信死死拉着,性格刚硬的他几乎就摔了玉圭,当场发作了!
热闹非凡的冬至大朝会就这么戛然而止,乐祁被构陷罪名,拘留在虒祁宫的牢狱中。而赵鞅在宫内赵、韩两家甲士护送下,立刻出宫离开了新绛城。
赵鞅现在明白,自己这一局彻底输了,在朝堂和外交场上输的一败涂地,不仅结交宋国作为外援的计划破产,在国内,他的威望也将大受损失。
这一切,就如同先前老臣尹铎所预言的一样。
但赵鞅咽不下这口气,出城后他拉住韩不信的手,邀他一同发兵,以武力相胁迫,逼范氏、中行释放宋使乐祁。得到口头允诺后,便迅速驾车疾驰下宫,下令集结下宫及周边乡邑的武装,甚至还有虎符发往大县晋阳、长子等地。
欺人太甚!怒火攻心之时,赵鞅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才能把今天的场子找回来!
就在赵鞅披挂整齐,准备前往校场时,侧殿的大门却猛地被推开了,剧烈的冷风夹杂着冬雨吹了进来,吹得殿内青铜烛架上的灯火更加闪烁不止。
一个披着总发,浑身被雨水打湿的少年走了进来,对赵鞅拱手一拜:“父亲且慢!请听无恤一言!”
第59章 首祸者死
下宫侧殿门扉大开,殿外是暴雨阵阵,狂风卷起了殿内的帷幕,青铜灯架也被吹得摇摇晃晃,竖寺小人们东扶西倒,一阵手忙脚乱。
一道蛇形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对峙于大殿门口的那对父子的脸庞。
一边是满脸愠怒,全身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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