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道:“商业是郑国的命脉,公室、七穆对商贾管的比较宽松,哪怕是在作战时,也不会轻易扣留敌国的商队。何况下臣在陶丘时也和专门从事转运的郑商弦氏有交情,上次救邓析子的事情,他们也有参与,对赵氏收留邓子感激不尽。盐池盐过郑国的事情大可不必担心,只是能否说动魏氏大量运盐,这却是个难题。”
见赵无恤在那凝神想法子,子贡又道:“司寇勿忧,且让下臣将其余两处的利弊说完不迟。”
赵无恤称善,却听子贡继续说道:“其次是吴国,徐、钟吾有海盐之饶,每年产数千钟不在话下。吴国乃晋国盟友,司寇与屈氏有姻亲之故,又派了邢敖南行,所以这大概是最容易获取的一处,但盐的质与量却不容高估。”
无恤松了口气:“有胜于无,我这便派传车去吴国。如今盗跖已归附,大野泽东面的道路畅通无阻,商队可以从淮上出发,过泗水,经阚邑抵达西鲁。想必再过上两个月,淮盐便可以和铜、锡、羽毛、皮革一起运来了。”
但子贡却沉思了一会,请赵无恤不要着急。
“从吴国求盐不难,但就我在陶丘的见闻,吴国人骤然暴富,其性情贪婪而鄙陋,见利而忘义,得寸则进尺。若知道西鲁急需淮盐,一定会提高价格,刁难我等,在我想来,此次购盐不能只从一处买。”
无恤觉得此话有道理,他颔首道:“没错,我曾经向父亲献上过狡兔三窟之策,向外买盐也是类似的。为了避免齐国专榷的事情再次出现,的确是分别向多处购买为好,以免其借机囤积抬价,胁迫于我。”
“所以下臣觉得,不如再加上滨海的莒国,三管齐下,以三方之盐,济西鲁之危!”
“就这么定了。”无恤起身,和子贡谈了许久,他的腿都坐的有些麻了。
却见子贡再拜道:“货殖买卖,总有买方与卖方,卖方若是有对方急需的东西,一般都会刻意抬价刁难。如今西鲁有求于人,等商队抵达后,能买到多少盐还得看对方脸色。下臣还有一计,可以让司寇不必发一车一马,不必征劳役转运,只需要安坐郓城,便可垂手得卤盐无数,这三处的商贾会自发前来西鲁送盐!”
这倒是让无恤惊喜不已,政事有张孟谈,商业有端木赐,真是让他省了不少脑细胞。
“什么法子?”
“管子说过,这世上的邦国,有所谓的天财、地利。赵氏的大原之马,楚国汝水、汉水的黄金,齐国滨海的盐,魏氏的安邑盐池,吴国章山的铜、锡,乃至于各地的五谷、皮革、梓材、羽毛、丹漆……这些都是天财和地利,是成就霸业必须的东西。只要控制好特有的物产,就能胁迫敌国,一如今天齐人做的一样!”
赵无恤能够理解子贡的意思,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些所谓天财,地利,其实就是战略资源。后世的能源大棒让不少贫油国家吃尽了苦头,却只能无奈接受。
不,不止是战略资源,只要是独有我拥有,而世上的人又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武器。汉代中国严守丝绸的秘密,近世奥斯曼阻碍丝路,都是类似的例子。
果然,却听子贡说道:“其实不仅是齐国,西鲁也有天财地利,而且是司寇亲手创制的!”
无恤已经猜到了,纸张方兴未艾,另一种特产却已经甄于旺盛。
“你说的是……瓷器?”
子贡的眼睛透亮无比:“没错,就是瓷器!”
……
“经过三年的售卖,赵氏的瓷器已经遍布天下,无论是魏氏,还是莒国,吴国的贵族,乃至于燕、楚、齐的公室,都在购买和使用瓷器。”
和赵无恤三年前预想的一样,瓷器虽然没能一下子就取代了漆器和青铜器的位置,却也在他们的夹缝里挤出了一条新的市场,顺便将范氏的陶器死死压制。
再精美的陶,能比得上瓷么?范氏的陶就继续走量产贱卖的路子吧,而瓷器却已经跻身于奢侈品的行列。
在奢侈风行的齐、楚、郑、卫等地,瓷器尤其流行,以往贵族用陶的,现在相互攀比模仿之下,纷纷改用了瓷。
这种玲珑有致,造型各异的美丽器物已经赢得了许多贵族喜爱,虽然喜爱的类型有地域和性别的区别。
如今晋国的成窑以白瓷为主,而西鲁的甄窑则以青瓷和黑瓷为主。
颜色厚重,造型古朴的黑瓷最受老秦人欢迎,虽然秦国的瓷器购买位列诸侯垫底……性情似水,浪漫奔放的楚人则喜爱和云梦泽一个颜色的青瓷,还要求和楚国青铜器越相似越好,造型纹饰越夸张越好。由季嬴监造,冰晶玉洁造型典雅的白瓷尤其受女性贵族喜爱,虽然她们没什么政治上的话语权,但经济上却有几分能力。
于是乎,过去一年里,陶丘囤积的瓷器一直供小于求,乃至于经常有人直接到新田下宫,乃至于甄城的产地求购,却多半被挡在门外,想窥见瓷器的生产?门都没有!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据说曾有人以这首《关雎》来表达对美妙瓷器的渴求,制作瓷器的核心技术一直掌握在赵氏手中,天下独此两家,诸侯像是近代的欧洲宫廷一般,对瓷器有近乎痴迷的爱。
它天生符合华夏人新的审美,稍加变化后,比如加上厚重的黑色红色釉彩,又能迎合旧的审美。
在此基础上,子贡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齐人断绝海盐入陶丘、曲阜、西鲁,那西鲁就真的无法获取一粒盐了么?自然是不可能的,齐人此举,目的在于加大西鲁购盐的代价。以往运送盐,从陶丘或者齐国直接有商贾过来,司寇无须支付太多运输费用。可现如今若是派遣商队去求购,还得承担千里之遥的护送等事项,劳神劳力,成本惊人。而且若得知商队的西鲁背景,与齐国亲善的郑国不一定放行,由齐人扶持的莒国国君也不一定愿意卖。”
说到这里,无恤的思路也被打开了,他不由想起了前世听说过的一项明朝经济政策。
因为九边屯兵之地所需粮草需要从产区运往千里之外运来,成本惊人,国家财政不堪重负,而且所需劳工众多,着实是件劳民伤财的事。在此情形之下,便有了鼓励商贾以粮食换取盐引的法子,具体方法是,各地客商可自行运送粮草到驻军所在地,每上缴一石粮食得“盐引”一张,由此造就了晋商的繁荣。
要是脑子灵活点,将盐换成瓷器,将粮食换成盐,道理是一样的!
他说道:“所以,不如以瓷器为诱饵,引诱想要购买瓷器的商贾运盐来西鲁交易?比方说运盐一釜,则可以获得盖了司寇印章的‘瓷引’一张,一张可以购买小瓷器五个,大瓷器一个。”
子贡一愣,这本是他蓄谋已久的得意之作,却没想到被赵无恤抢先说出来的,而且这“瓷引”的法子更加直观可行!
“然也!在派出使者去魏氏、吴国、莒国接洽的同时,散播这样的消息:无论是晋国成瓷,还是西鲁甄瓷,从今以后不再接受金、帛等物的购买,盐,只有能食用的盐才能换得瓷器。有意者请自行组织商队到陶丘和西鲁货殖,无论舟船辎车,一概不收取关税!”
“妙计!”
赵无恤可以想见,到时候那些拥有盐资源的邦国,贵族会驱使隶商赶着满载青盐的辎车,络绎不绝前往陶丘、西鲁的情形!
如云之汇集,如水之下流。
他不由感慨道:“管夷吾说过,拥有天财地利的邦国,如果经营不好,运用不当,天下也是不以之为贵。若是运用得好,却可以通过以其有易其无,做到使农民不耕而食,妇女不织而衣!这句话,我今日是信了,子贡颇得管子轻重之法的精髓,齐人谋划此事者,差你远矣!自此以后,西鲁虽非海王之国,却能做到无盐犹如有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从古至今,再到千百年以后,莫不如此!
无恤满上一盏酒敬献给子贡:“因为有了子贡,这全天下,都是我的解池、渠展!”
……
“善治国者,可以使用不是他自己所有的东西,也可以役使不是他自己管辖的臣民,司寇便是这样的明主。”
子贡谦逊地接过酒盏,发自内心地夸赞了无恤一句,却意犹未尽。
“只要司寇的瓷引之法施行,在齐人禁断盐路期间,做到陶丘、西鲁,乃至于曲阜用盐不缺应该是没问题的。”
子贡之所以还提了曲阜,是因为他的夫子孔丘尚为大宗伯,子贡考虑的时候,是将整个鲁国放到一起思量的。
但赵无恤在决策的时候,却时常有意无意将曲阜鲁城撇开。
自从上次会面的争辩后,孔子、三桓与他的利益裂隙已深,西鲁现在犹如一个半独立的小诸侯,几乎是听调不听宣的状态。但为了不让孔子完全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也为了让子贡等孔门之徒不会为难,无恤还是得注意自己的吃相和手段,不能太急切,不能太暴烈。
端木赐、冉求有才干,赵无恤不想失去他们的效忠,而孔子,也尚在可争取的范围之内。
子贡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回忆起了两年前初到陶丘时,被齐国商贾刁难的情形。他能扬人之美,却不能隐人之恶,对于夫子提倡的忠诚,他做的很到位,但宽恕,却与他关系不大。
他端木赐,本质上依旧是个商贾小人出身,以直报怨的商贾!
他咬着牙说道:“齐人以轻重之术刁难吾等,大概是自持国大民众,又是山海之国,所以有持无恐,不知司寇先前说的反制裁之法运行得如何了?”
齐人如此嚣张,不打回去一巴掌,在陶丘商场上顾声指气惯了的端木赐可忍不了。
无恤笑眯眯地说道:“齐国此番贸然行盐策,本就是气急败坏之举,想出这计策的人自以为聪明,却忘了一点。齐国位于天下之东,是通衢之国,主要商道有四。陆路是午道,位于卫国和西鲁的交界处;水路则是大河、濮水、济水三条。其中济水、濮水都必须经过西鲁,而郓城、大野泽更是其中心。”
他一下子想起了后世一位红色帝王爱说的一句话,那是句男人都懂的粗俗之言。
“濮、济、午道就像是齐的肾囊。”无恤如是说,子贡则在认真地点头听着,顿时表情怪异无比。
“倘若是我想让齐人惨叫,我就去捏一捏这三颗蛋!”
“噗!”
子贡刚咽下的满口酒一下子喷了出来,没过一会,这座简朴厅堂内响起了两位人前儒雅君子粗俗的哈哈大笑声,直让外面守候的黑衣侍卫们面面相觑……
第462章 反垄断
陶丘的市肆一如往常的热闹非凡,店铺林立,车撞犨,人磨肩,来自各国的华服商贾带着甜蜜的笑容,将手放在宽袖里,以无声的手势讨价还价。而市肆的中央厅堂,黑衣的市掾吏手握简单的算盘,劈啪啪啪计算着商贾们需要上缴的税额,在西鲁商贾子贡的影响下,这种工具已经取代了算筹,在商业之都陶丘流行开来。
齐国商贾之首陈伯像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瞪着曹国褚师质问道:“郑、卫、宋、鲁、晋商贾之税皆与往日无别,唯独齐商就得课以三倍的重税,这是何意?这是何意!”
褚师有些心虚,齐商,郑商,这是除去曹国贵族外,陶丘市肆上的两大势力。因为齐国强盛,而曹国又要仰齐国海盐鼻息,所以陶丘过去对齐商格外优容,不要说褚师,连大司城也不敢太过得罪,养成了他们高傲嚣张的态度。
但褚师又想到这次举措背后,是君上在发号施令,是新近崛起的西鲁商贾端木赐在谋划一切,他的胆子便又壮了几分。
褚师扶了扶自己的玄冠,加上它,他差不多也有陈伯高了,他努力让自己不卑不亢地说道:“陈伯这是在说笑么?商场之上,有报便有还,齐国滥用盐策,切断运往陶丘的海盐,此为不仁在先。吾等无奈,只能不义在后了,君上有令,从今以后,在陶丘的齐商一律课以‘反垄断税’!”
陈伯感到一阵牙疼,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本来以为曹人胆小怕事的性情,定然不敢忤逆大国,孰料反击来的竟然如此之快!
齐国不是垄断海盐,以此威胁曹、西鲁么?好啊,运盐的损失,也从齐商身上拔好了。
陶丘褚师推出了专门针对齐商的措施,声明在齐国停止禁盐策前,齐商在陶丘的一切商业活动都得上缴高额的“反垄断税”。
陈伯知道,这主意,一定是端木赐出的!
从前年开始,端木赐凭借赵无恤与曹伯的私人关系,以及侈靡之所上缴的利润,渐渐在陶丘站稳了脚跟,成了市肆新贵。陈伯连族中的年轻弟子去侈靡之所厮混都无法制止,自然更没法说服曹国禁止此业,他又不愿像郑商那样前倨后恭与之合作,只能两不往来,却也将端木赐视为最危险的对手。
本来仅仅是侈靡之业也没法触动齐商的根基:他们卖出鱼盐、丝麻,买入铜、锡、谷物、黄金,运往高唐、临淄交差。但在上次大竞技场建成后,端木赐竟也开始向这些领域拓展,西鲁的瓷器、纸张、丝麻涌入陶丘市场,这叫陈伯警惕万分。
“若不能扼杀此子,再过十年,吾等在陶丘将无立锥之地!”
这次盐策是陈氏大宗世子主导的,陈伯很是兴奋,此举能打击下端木赐嚣张的气焰,同时让他背后的支持者鲁国小司寇赵无恤举步维艰。
孰料盐策还未见效果,自家却被反将了一军!陶丘对于齐国的商贾贸易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但陈伯嘴上却不服输,他威胁褚师道:“既然陶丘苛刻,吾等去濮阳、新郑贸易便是了,天下难道只有曹国的市肆能货殖么?”
那褚师却一翻白眼:“悉听尊便。”
陶丘之所以依赖齐国商贾,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海盐的贸易会给这里带来十分之二的收入,但如今既然盐路已断,君上也打算咬着牙与齐人为敌,那吾等还舔着脸伺候着你作甚?
陈伯气急败坏,这次的反垄断税仅针对齐商,并未波及其他各国商贾,所以他的这番号召无人响应。他在其余各国商贾幸灾乐祸的目光中退出了市肆,回到码头上时,他的儿子陈平仲满头大汗地跑来,又告知他一个坏消息。
“父亲,濮水、济水果然出事了!”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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