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一生么?”
为了不让离别的泪水流下,薇别过了脸,她看到河岸对面,一些农人渔民家的孩子在水边嬉戏。战争才过去数月,岸边还常常能找到漂浮在水面的甲胄,和沉进泥沙里的戈头。但因为无恤控制下秩序安定,连盗寇也消失了,所以这些孩子也恢复了往年的嬉闹。
他们当中最小的不过五岁,大的九岁、十岁,一半是女孩,一半是男孩,都是总角垂鬟的发式,光着身子潜进水里便分不清性别。薇听见他们互相泼水,以尖锐的嗓音呼来喝去。小孩子骑在大孩子肩头,于齐腰深的水中互相推搡,试图将对方撞倒,每当人倒下,水花飞溅,总是伴随着响亮的笑。
虽然他们放在岸上的衣物十分简陋,甚至没有,但看上去多快乐啊,一番言笑晏晏的场景。弟弟邢敖也不比他们年长几岁,如今却束起了发髻,穿着冠者的服饰,将要跋涉千里,去陌生而充满恐怖传说的异国了。
这是赵无恤的决定,也是邢敖未来最好的前途,薇不敢,也不会有抱怨,却无法消除不安。
邢敖没发觉阿姊的失神,正说得眉飞色舞:“等到达吴国后,我会跟着伯父拜见吴国太子夫差,君子嘱咐了,除了接洽端木子的商队外,若是有机会,不妨多向延陵季子学会吴语,跟专大夫训练武技,再和孙武子请教兵势,但千万要小心大行人伍员……”
那些陌生的名字薇并不关心,只会让她心烦意乱。
于是她打断了弟弟的话:“敖,我听说吴越之地卑湿,丈夫早夭……”
她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前些日子西鲁流行的伤寒,姐弟俩在赵无恤的关照下侥幸躲过,但那死者遍邑的场面她仍然心有余悸。南方的疫病更加令人担忧,中原人对南方充满想象与恐惧,瘴气、蛮荒、吃人的蛮夷、还有毒虫猛兽横行,和多数诸夏人一样,薇对吴越大抵就是这种印象,将其视为畏途。
“去了以后,你可得多注意饮食才行,不要恣口食啖,不许夜长醉饱,不许因为四体热闷而赤露眠卧,否则便会宿食不消,未逾期月而病,那时候莫谈什么功名重任,能保住性命便不错了!”
邢敖只能应诺,但随后也宽慰阿姊道:“阿姊,其实吴越之地也没你想象中那样蛮荒,姑苏大城的格局和新田、陶丘区别不大,也就是河道多了一些,乘车不如乘舟方便。近些年许多中原和楚国人也去吴国入仕,大多活得好好的,徐地的风气更是和齐鲁别无二致。千百年后,吴越之地便会浸染华夏风俗,也许就变成小桥流水,颂诗书而忘厮杀,园林遍布的惬意之地了。”
薇不信,唾了他一口:“妄言,你又没去过吴越,怎么知道得如何清楚。”
邢敖认真地回答:“这些都是君子说的!君子也没去过吴国,但贤者不出门,便能知天下事,君子便是这样的人!”
这话成功将薇逗笑了,从在殉葬坑里被解救开始,她对赵无恤便有种盲目的信任,既然他如此说,那肯定有道理,担忧之心消却不少。
她却仍旧不饶阿弟,红着脸嘱咐道:“你年纪不小了,此去不知道何时能归,若是遇到心仪的女子,便让伯父做主为你娶了罢,也好延续我族血脉。但只有一点,我听说吴地的女子多数也纹身雕题,平日赤裸上身,光着双脚,只有蒲草围腰,其性情泼辣凶悍,你可不许找这样的,作滕妾也不行!”
……
“不许我娶纹身雕面之女?嘿,我对那样的女子,也全无兴趣啊。”
此刻站在码头上,想着阿姊昨日的嘱托,邢敖有些好笑。伯父屈无忌已经将他当成亲侄子看待了,时常挽在手边,期间还说过到了吴国后,就为他说一门亲事。或许就是太宰家的女儿,阿姊的担忧是多余的。
说到这儿,现在屈无忌正认真地听赵无恤讲述一个故事呢!刚巧是和纹身雕题和跣足之俗有关的。
赵无恤侃侃而谈:“昔鲁人有善织屦者,其妻善织缟,俩人听说吴国君明臣贤,欲徙于吴。有邻居对鲁人说,他搬到吴国去必定穷困。鲁人问为何?那人回答说:‘编织鞋履是为了让人穿它走路,但是吴国人却是跣足而行,所以无人需要;白绢做成冠带是为了让人戴它,但是吴国人断发椎髻,也很少用到。凭借汝夫妇的专长,却跑到用不着它们的邦国里去,焉能不穷?’那邻居所说的话,舅父觉得可有几分道理?”
“说的没错,中国夷越,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断发文身,跣足雕题本就是吴越之地人的习俗,衣服异宜,织履和织布的鲁人夫妇去了吴地,只怕用处不大。”
屈无忌的回答赵无恤早已料到,于是便大摇其头:“此言差矣,我所知的故事里,那鲁国人就反问他说,到了不用吾等专长的邦国,吾等便可以引导吴人穿履戴帽,它们的用途更广泛,怎么会贫穷?”
“舅父且想想,百年前未与诸夏通信时,吴国是什么模样?地广人稀,刀耕火种,无文字,无军阵战车,有邑聚而无城郭。可现在的吴国呢?是不是姑苏大城修建起来后,去往吴国的外邦人越来越多,修习鸟篆文字的人越来越多,民众效仿中夏习俗,穿履戴帽的也越来越多了?”
“没错,的确如此……”屈无忌一想,似乎还真是这样的,这还多亏了他屈氏的老祖宗屈巫。
“所以舅父也不必担心吴国无人使用纸张,一时无人问津,那吾等便引而用之好了,此物的利润可不比瓷器低多少,而且还能起到推广教化的用途。别人我不敢说,延陵季子那边一定需要此物!舅父不如带一船回去试试?”
屈无忌被说服了,赵无恤成功将一船滞销的纸张塞到了客串商队的使节团里。邢敖在一旁佩服不已,暗道自己去了吴国,也要好好替君子操作好商贾之事才行。
吴国贵族们需要西鲁的瓷器和漂亮丝绢,而赵无恤则急需吴国内大量存在的铜、锡资源,还有皮革、羽毛等战略资源,这些本是禁止外卖的禁物,但通过屈无忌的关系,绝对能搞一些来!
至于之前想要的熟悉水战之人,随着大野泽盗跖的降服,似乎已经不再迫切需要了。但邢敖知道赵无恤之后的战略是控制濮水、济水、大野泽的水域,甚至还想开通一条连接濮水和济水的运河,将两大水系在郓城附近连接起来,使满载瓷器和其他货物的船舶可以方便地通往陶丘,再西进新郑,南下商丘……
所以他决定一到吴国就先张罗此事,吴越之地别的不多,娴熟水性和舟战的人还不好找?
邢敖正想着,却见赵无恤朝他招了招手,似乎是有事嘱咐他。
……
“可与你阿姊道过别了?”
因为是在外面,邢敖不敢像平日一样随意,恭敬地回话:“唯,阿姊嘱咐了不少事情,还为我准备了行囊。”
“善,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赵无恤说完便解下腰间的少虡剑,郑重地交付到了邢敖手中。
“君子,这!”邢敖一惊,随即激动了起来,连忙跪倒在地,垂首接过了剑。
红黑相间的雕饰剑鞘除去后,却见此剑式样古朴,长约两尺半,宽约四分之一尺,脊在两从间凹陷,从宽斜,前锷狭。厚格呈倒凹字形,格饰错金嵌绿松石兽面纹,圆形剑首饰云雷纹,两刃锋利无比。
吴国人们都围上来瞧热闹,屈无忌也在边上看得眼热不已,这是屈氏先祖巫臣在吴地所铸的佩剑,经过数代人传播后,阴差阳错,却落入了赵无恤的手中“代为保管”。
时至今日,此剑终于要回归屈氏后人手中了么?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之前说过,这把剑迟早会还给你的!”
古人相信,剑是有灵性的,虽然没巨阙剑因为厌吴王无德而逆流潜行入楚的夸张,但少虡因为近来几年饱饮鲜血,先前久藏深埋的暗淡一扫而空,转而变为耀眼的青金色光辉。
看着陪伴了他三年的老伙计,一向还算拿得起放得下的赵无恤竟也有几分不舍。
但赵无恤也告诉自己别太在意,青铜的时代总要过去,后世汉代一把制式的铁质环首刀,便能胜过无数青铜利器。
何况,在楚国和吴越之地,精致的铁剑似乎已经开始出现了!
无恤听闻,欧冶子做出了五把青铜剑的极致: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和巨阙。
但他也曾应楚王之邀,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铁剑三枚,曰:龙渊、泰阿、工布!赵无恤记得后世出土过楚国春秋时期的铁剑,或许就源流于此!
据说它们加以砥砺,磨其锋锷,可水断龙舟,陆斩犀甲!
从屈无忌无意间透露的信息来看,吴国能冶铁锻剑的工匠还有不少,这给了赵无恤无限的希望。
他虽然来自后世,却只知道铁器凭其优越性和量产,迟早会取代青铜武器,这个阶段从春秋持续到汉初才得以完成。但他却不清楚后世冶铁炼钢的流程,而铁器,尤其是铁兵器究竟该如何锻造也不甚明了,只知道一个“百炼钢刀”的名词。
鲁国的铜锡极少,出铁之山却不少,尤其在赵无恤新占领的地盘上就有几处。原料有了,对铁矿进行初步冶炼的匠人也有,但能制作铁兵器的工匠却无处可寻。他接下来只能先想办法弄出几万把铁锄头,将粗劣一些也无所谓的铁质农具普及开来。
如此一来,西鲁的生产力将会翻倍,但让军队从青铜、皮甲过渡到镔铁的诱惑力极大,所以无恤对吴国能冶铁锻剑的工匠是极其渴望的。
倘若西鲁有欧冶子,干将莫邪这类神乎其技的锻剑工匠,赵无恤脑海里那似是而非的信息或许可以借他们之手补全,实现,由此大大提高冶铁水平,将铁质兵器的锻造量化……
可当他再深问下去时,屈无忌却忌讳莫深了。
因为这是吴国的机密!欧冶子和干将莫邪曾入吴又出吴,还带走了巨阙剑,这已经让吴王勃然大怒了。而孙武子和大行人伍子胥也对此极其重视,所有工匠都严加控制起来,技艺绝不外传,只为王室铸造宝剑用。屈无忌虽然敢走大宰的路子给赵无恤弄些铜锡来,却不敢打冶铁锻剑工匠的主意。
所以还得自己想办法啊……
赵无恤拂去了种种情绪,朝众人沉声道:“此剑伴我数年,我带着它身经数场大小战斗,杀人数十,斩甲近百,自问不曾辱没先贤。我曾说过,骑兵最好的袍泽是自己的战马,敖,你也已行冠成年,作为纠纠武夫,剑就是你的第三支手臂,你要用它杀虎斩蛟,护卫舅父与吴王,可不能辱没了它!”
这话非但让邢敖稽首应诺,连专伯鱼也听得热血沸腾,连声叫好,举着鱼肠嗷嗷直叫。
于是和送别赵鞅时的亲情不同,吴国使节团的离开最后变成了一场激昂的欢送会,除了驾车撑船者,无人不醉。
就在这热烈的气氛里,临上船时,赵无恤却再度拉住了邢敖,在他耳边亲切地耳语,让少年瞬间清醒过来。
“敖,你去到吴国之后,要不惜一切代价,想方设法寻一二能铸造锻砺铁剑的工匠送来西鲁!”
第453章 春种一粒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西鲁各邑也在祭祀属于农业民族的神明,与播种春耕息息相关的木神句芒。说起来赵无恤也觉得滑稽,这位“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的神明理论上还是自己的同族,同为少昊之后,这是东夷文化的遗留,太行以西的晋国就不祭祀此神。
作为被赵无恤寄予厚望的“三老”,年轻的公西赤则蹲在天象台上,一丝不苟地用新学来的周髀数字计算着时间。他会遵守夫子传授的《六典》,奉行《八法》,来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太阳所在的位置,月亮所经的地方,都要计算得丝毫不差,不得背离法度,还得遵循旧章不变。
“孟春正月,太阳运行的位置在营室;黄昏时,参星位于南天正中;拂晓时,尾星位于南天正中!”
哪怕有夫子和司寇不和的传闻在烦恼着内心,可公西赤却从未算错过,在立春前三天,他便向赵无恤报告察:“某日立春,木德当令。”
而赵无恤也做好了迎春祭祀的准备,祈求五谷丰登。立春的那天祭毕回城,他还在邑寺中赏赐属吏,兵卒。并命令发布德教,宣布禁令,实行褒奖,施与恩惠,下及所有百姓,廪丘,郓城,甄,还有新成为无恤领地的郿邑无不获益。
甚至连赵氏占领区的濮南也不例外,赵无恤在立春日宣布:“濮南之地,一律与西鲁一视同仁,仅取十税一!今年若无战事,则劳役由齐人俘虏代做。”
这顿时引发了濮南卫人的欢呼,一些本地氏族的对抗情绪也减缓了不少,毕竟是战胜了齐军主力的赵氏,他们可不敢公然反抗,既然卫国重新夺回此地遥遥无期,那他们也只能采取合作的态度,几乎每家都派了族人参加祭祀句芒神的典礼。
立春后的第一个亥日,赵无恤又带着这些人一同祭祀了农神后稷,并率领邑宰、司马、三老、士师亲自耕种藉田。
“虽然井田制已经废弃,从周宣王起,周王也渐渐不再亲自籍田了,可司寇却得做,鲁人重农,这正是司寇彰显重视本业的机会。”
“这是自然。”
宗周之人以农为本,工商为末,虽然如今成周风气已经开始渐变,但只要构成人口大部分的是农民,无论谁来统治,都必须拿出一个重视农业的态度来。
张孟谈今日要陪同赵无恤籍田,随后又得跑回郓城去理政,还得兼顾大野泽和濮南。他已经年近二十,在战后刚刚被死心塌地侍奉赵无恤的甄氏塞了一个女儿做妾,却没多少时间享齐人之福,赵无恤戏称为“司寇动动嘴,邑宰跑断腿”,随着无恤地盘的扩张,他却是累瘦了不少。
公事家事两不误的赵无恤穿上庄重的礼服,笑道:“以后孟谈就安心在郓城统筹罢,我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也近些,四处巡视的事情,就交给子我去做。”
这里说的子我是阚止,他刚刚被任命为监察吏一职,带着几名板着脸的黑衣使者四处挑错去了。
张孟谈应诺,近来阚止颇受重用,随着赵无恤与孔子不睦的传闻,其受亲信程度似乎更胜于尚在陶丘的子贡,但张孟谈的首席谋主地位却依旧不可动摇。
……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籍田并不难,做法是把铜犁推入土里,按照礼制,天子推三下,公推五下,卿和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