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他是直接因功封得此邑,还是仅仅临时守之?”
孔子一时间噎住了。
商周春秋封赐给卿大夫作为世禄的田邑。也叫“采地”、“封地”、“食邑”。册封的包括土地,也包括土地上的民众,受封者对采邑中的百姓有管辖权,并课征租税,理论上是终身世袭。
柳下季是个君子没错,但他少有功劳,又是出了五服的公族远支,甚至因为庶弟盗跖的原因,被剥夺了职位。无缘无故封赏一个五千户大邑,鲁国那些眼巴巴等着封邑的近支公族不得群情愤慨,统统炸了窝?
所以只可能是第二种,以大夫之名替国君守之。
在晋国,兼并日渐剧烈,卿大夫的采邑也随之动摇,十年间换了数个主人实属寻常,并渐渐开始化邑为县。县长官称大夫,却是随时可以任命和撤换的官僚,职位比邑宰、司马要高,却已经不是他们的主君,而是上司。
鲁国的情况类似,在三桓四分公室后,很少再有人再有运气获得世袭的大封邑。比如曾经的郓城大夫,就是临时守之,称之为守大夫要更合适些。
“只是为君守之。”
无恤见自己所料不差,松了口气后说道:“一个五千户大邑,光靠大夫可管不下来,须句司马无所作为,之前被一同赶走了,只剩下些卒长、佐吏维持治安。作为大夫可以垂拱而治,但司马却必须能担当重任,不能隔着数百里随意指派,以免须句资敌的事情再度发生。小子对须句防务颇为熟悉,想推荐一位司马人选,可乎?”
既然柳下季只是临时守之,那须句司马便不是他的家臣,仅仅是没有人生依附的下属。凭借这一点,赵无恤就可以玩很多花样了。他的意思很明显:我能让柳下季进须句做大夫,但兵事得听我的,大家各退一步可好?
孔子再次重重地看了无恤一眼:“小司寇但说无妨,但这得由君上裁定。”
这事不全是我说了算,你且讲讲看,但行与不行,还得视人选而定。
无恤恭敬行礼:“我推荐平盗有功的冉求,子有!”
……
“等疫病消除后赵兵撤离,而柳下大夫前往治政事,冉求作为邑司马掌兵事,事情便这么定下来了,中军佐,你觉得如此可行否?”
赵鞅将方才孔子扔出的矛投了回去:“此乃鲁国内政,问吾子即可,问我作甚?”
“唯唯……”季孙斯连忙弓着背作鞠,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赵无恤。
在季孙斯看来,赵鞅的可怕程度远远超过了阳虎,他当年在阳虎淫威下就如同见了狸奴的硕鼠,在赵鞅面前更是大气不敢出,还是赵小司寇可以商量些事情。
至于更加不堪的叔孙州仇,更是一直保持着谄媚的笑,期间几乎不发一言。
于是,今天完全是赵氏父子与孔丘的争锋。
事后,叔孙州仇居然还后怕地责备孔子说:“若是惹怒了赵卿,他帅连齐人都打败了的赵兵来伐,吾等如何应付?”
孔子说:“晋政多门,六卿不能一心一意,赵孟也忙着归国,哪里来得及讨伐鲁国?何况作为君上的卿大夫,吾等若是不为邦国争利,就会遭到欺凌,国将不国!”
老子和他说过以不争为争,但孔子觉得现在自己是无法做到的。
他对今天季孙斯和叔孙的表现大失所望,二卿则完全成了泥塑雕像,画诺盖印之人,直到这场会面接近尾声,才代表鲁人答应了双方各退一步的事实。
“斗屑之人,不足与之谋!”
……
对于季孙斯来说,今天的筵席交锋能谈成这样他已很满足了。
赵氏答应退出大邑须句,这让他们神经一松,尽管人选不尽人意,是鲁侯较信任的柳下季,但他毕竟是鲁国公族,总比赵无恤盘踞那儿要好。至于加塞进来的司马冉求,虽然做过赵无恤之臣,但那不是孔丘的学生么?怎么想都是比较听孔丘的话。
但孔子却有些闷闷不乐。
“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
这是他对弟子冉求的评价。
他能确保冉求政务上的才干,但德行……孔丘也无法确定。
他这位弟子是个性格谨慎诺诺之人,所以孔子鼓励他行事果断一些为好,如今看来并无太大改观,只是将遇事请示的对象,由孔子变成了主君赵无恤。
想来也是,当年冉求在中都只是个小小的两司马,手下二三十人。可到了无恤麾下后却被信任之,重用之,职务一路蹿升,让冉求不能不尽心效命。
“子有,勤勉忠君,以五百之众御数千群盗,多次立功,当升为大邑司马!”
如今赵无恤又将他推荐位须句司马,以这位弟子知恩图报的性情看,孔子不能确保他以后究竟会听谁的。
也罢,子有的本质还是好的,虽然言语讷讷,但行为敦厚,总不至于变成宰予那样的不肖之徒吧。
所以对于赵无恤的这个举荐,于情于理,孔子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在孔丘垂着头思索时,却听到一声浑厚的发问,赵鞅不知何时,绕过了季氏和叔孙,径自站在了他的面前。
“余听闻,孔子有句话,叫君子矜而不争,为何今日争得连衣袖都要捋起来了,儒者的斯文何在?”
……
赵鞅无视了季孙斯的谄媚,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他眼睛还在往孔子那边瞟,近几年来,从未见过如此胆大之人,恍若当年平丘之会上争承的郑子产复生!
他心里有不快,有欣赏,也有刻意的刁难,故有此问。
孔子停步回应道:“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事情,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为国而争。但即使是为国事而争,也是先互相作揖、谦让,结束后又互相敬酒。这才是君子之争。”
和先前他临危受命,起身接下了赵氏父子的挑战一般,孔子作为筵席的主持者,再度从篚中取酒爵,盥手洗爵,又用酒壶将铜樽添满酒浆,随后才面朝北面,献于赵鞅。
这边,高大的鲁国老者收起了针锋相对,将脸矜持地掩在宽袍大袖之后,酒水撒了卷须。
“赫赫师尹,民俱尔瞻,今日始知赵卿之威。”
那边,赵鞅没了先前的刻意傲然,也双手举樽,满饮一樽。
“孔子今日所为,足以为国之砥柱矣。正如《诗》言:乐只君子,邦家之基!”
这两位巨人虽然无法为友,但也没有像历史上那般相互仇视,这算是件好事么?默默旁观的赵无恤也说不清楚。
……
颁布了对赵无恤的赏赐,解决了须句的事情,孔子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
至于赵无恤已然渗透的西鲁各邑,虽然大夫会盟大夫不符合礼法,但那是齐国大军压境时的不得已之举,说到底还得怪三桓不救让大夫邑宰们绝望。鲁侯对此追加承认,如今已成既成事实,反悔也来不及了。
既然赵无恤没太明显地派军进驻,驱逐大夫,那鲁侯和三桓还能捏着鼻子装作没看到,一切等强势的赵鞅离开后再说。
但孔子却不能听之任之。
于是他临走时,又认真地问了赵无恤一句:“小司寇,阳虎,真的死了么?”
夫子啊,你对阳虎的恨意还真是持久啊,历史上,千百年之后吗,他都得靠沾你的光而留名。
于是无恤也很认真地回答道:“死了,我的家臣阚止亲眼所见,我当时还阚止让送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
“世人莫学阳虎,两叛其主,欲弑其君,以陪臣执国命。”
赵无恤此言或是效仿当年楚灵王的,楚灵王主盟诸侯时讨伐吴国,在吴国朱方邑抓获了齐国的昔日权臣庆封。爱显摆的灵王大喜,于是将他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斧钺游街示众,还逼他说这句话:“切勿效仿齐国的庆封,他是个叛臣,杀死他的国君,削弱国君的孤儿(齐侯杵臼),还敢僭越与大夫会盟!”
当时口齿伶俐的庆封却反其道而还之,游街时大声喊出楚灵王的丑事:“二三子不要学楚共王的庶子围(楚灵王),他杀死兄长的孺子麇而篡夺君位,还妄图称霸,和诸侯盟会!”楚灵王大窘,赶快让人把庆封的嘴堵上杀了。
所以孔丘一时间很是好奇,阳虎会怎么回答。
经过今日的对抗后,他对赵无恤的态度在悄悄改观,甚至连“修身齐家治国治国平天下”这符合孔门志向的豪言壮语,似乎也和当年楚灵王占卜时大言不惭的:“余尚得天下?(我能得到天下么?)”靠拢了。
“阳虎可有回应?”
赵无恤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据说,阳虎当时奄奄一息,甚至都不能发音了,但我想他心里想说的应该是……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吧!”
第449章 阳虎之死
与此同时,甄邑,成为赵氏与孔丘争论焦点的阳虎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榻上。
一个月前,阳虎刚刚到此地时环顾四周,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间舒适的囹圄。”
囹圄这个词,其实过于贬低赵无恤给他寻的住处了,居室就在甄邑墙垣内侧,既隐蔽,又能被楼阙上的兵卒时刻监视着。此处距离最近的道路也有数百步之遥,因为被划为军用禁区,平日根本没人有胆过来。
里面宽敞通风,不乏装点:地上铺着粗糙的绒毛地毯,在冬日里能留住温度,有一张被褥厚实的软榻,还有一个通风排污良好的厕溷,内置熏香以消除异味。
虽然对外被宣布为“已死”,但桃代李僵的阳虎依然受赵氏上宾的待遇,他顿顿能吃上鱼肉面食,有酒浆可喝。唯独遗憾的是,对于身材高大,曾纵横鲁卫的阳虎来说,这里还是嫌太小了,探索房间花的工夫还不及他平时穿一件深衣的时间长。
而且为了防止外人窥探,窗户基本被封死了,只有一个排烟的天窗开着。所以他看不到日出日落,只能在夜深时从天窗仰望划过甄邑的半轮苍白弯月。
“知足吧。”阳虎如此安慰自己,他曾听人说起过贤者老子的一句话:“祸莫大于不知足。”虎落平阳,就不要指望太多。
想想他在齐国被齐侯囚禁时的处境吧,那才是真正的囹圄: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那儿没有窗户,没有床榻,连个尿桶都没有。他依稀记得墙壁是石头的,摸上去一阵冰凉,他只能依靠触觉,里面没有一丝光线,和瞎子无异。
相比于齐侯的苛刻,赵氏父子已经给足了他尊重,甚至在赵无恤突然发难,说他染上“伤寒”后,还和赵鞅一起来询问过阳虎的意见。
“鲁人若是得知阳子尚在,定不肯善罢甘休,赵氏不能背上让晋鲁分裂的罪名,所以阳子只能委屈一下了!”
阳虎除了低头又能怎么办?索性他是个顺势之人,事后也欣慰地想:假如赵无恤想要置他于死地,何苦如此麻烦,又是要他装死,又是特意提供舒适囹圄?
居室角落里立着一张“象棋”桌,阳虎听说这是赵无恤从晋国带来的玩意,据说就是他发明的,棋子由桑木雕刻而成,长期使用磨得锃亮。据说在新绛,晋国的卿大夫子弟们已经开始用象牙和玛瑙来雕饰了。
将、帅、宰、射、车、骑,一枚枚棋子分列晋河楚界两侧,倒是颇合当下的军争之道,赵无恤这个孺子,就是在这简单的棋盘上练就的练兵领军之法?想到自己输给了这样的对手,如今还得仰其鼻息,阳虎依然有许多事情没想通。
可却又输的半点脾气没有。
他整日被关在居室里面,只能通过隶臣送饭的间隙判断下时辰,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每天食物吃完,阳虎就没事可干了。他绕着房间转圈,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再坐到棋桌边,漫无目的地移动一个“骑”,他现如今也成了困在棋盘上的走卒,任由赵氏父子落字。
往事袭来,他思索着自己为何一败涂地,将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结论只有一个,都是赵无恤坏了事。
总想那些让自己咬牙切齿的事情并无好处,于是又把未来推演了一次又一次。他思量赵氏父子现在面临的情况,自己若是再被接见,应该如何提出建议,是那种能被赵卿倚重,却又不会招惹到赵小君子的建议。
总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主君却迟迟不来,仿佛已经将他遗忘。
于是阳虎的耐心便被磨得跟纸一样薄了。
他闲极无聊时,也想学下象棋,却苦于没对手。
最后,阳虎的目光便转向了居室另一角的竹书上,他识字不多,对读书十分不耐。但接下来几天,却如同孔子的爱徒颜回一般好学不倦。高大的虎士裹着被褥,蜷在灯烛下里看书,直到困意袭来,手臂酸痛,文字也变得一片模糊。
这种日子没持续几天,在新旧两个版本的《司马法》被翻阅得竹片都要脱离时,阳虎便无书可看了。因为这屋子里的其他竹书都无聊透顶,尽是冗长难懂的《诗》《书》,以及一些周礼的零星片段。
都是些孔丘敬若天物,阳虎却嗤之以鼻的东西。
阳虎得知,这些竹书、棋盘连同居室,是一位名叫伍井的军吏所有,此人他刚来那天见过,板着脸,像看贼一样看着他。从他的喜好来看,这是个好学却极为无趣的人,阳虎情愿不惜代价换一本有趣的《穆天子传》。
他的这个抱怨在次日得到了满足,这时候应该是一月初了,冰雪消融,天气渐渐回暖,外边偶尔能听到鸟儿鸣叫,有也有布谷,一个英俊的青年贵族木屐上沾着青苔,手里拿着一卷纸张,推门而入……
……
来者正是赵无恤近来最信任的手下,阚止,阳虎在西鲁的安置和转移,全然是由他来负责的。
阳虎发觉一月不见,此子微笑中带着些戏谑,他手里则拿着一卷纸张,几个大字书写在第一页上。
“司寇听说阳子想看《穆天子传》了,便差我将这本手抄的纸书送来……”
“纸书?”
阳虎接过来后十分惊异,比起笨重的竹简而言,纸书是几十张上好的楮皮纸用鱼胶粘起来的,它入手轻巧,上面墨迹不散,在阳虎快速翻阅时哗哗有声。内容字体小巧,而且还有对阳虎这种识文断字不精者极其友好的圆点在上面,将句子分隔开来。
“此物也是战后新做出来的,上面的黑点,司寇管这叫标点。和竹简上每一片只写一句话不同,纸张上的字更小,每一列的句之间要有标点,否则只有博学之人能通读,初识文字的军吏和佐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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