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里的流民们投靠郓城,仿佛“归之如流水”。
冉求在中都时饱受盗患之苦,一度还被群盗团团围住,若非赵武无恤路过相救,后果殊为难料。当时孔子对解决盗寇,除了强调教化外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可现在在赵无恤一手硬,张孟谈一手软的治理下,却基本得到了解决。
他颇有些兴奋地向孔子解释道:“在去岁入秋时盗跖进犯被击溃后,大野泽里的群盗就开始陆续归降,整个大泽周边,原本就在此的渔民野人,还有为了逃避宋、鲁、卫、曹苛政而逃入的民众,大概有三四万之多。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男子大概万人,所以盗跖当年才能号称从卒九千。”
“张子料想,群盗想要的东西和普通农人别无二致,无非是田地和房屋,谁不希望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是大野泽中的食物都只够勉强活命,他们无法获得这些,只能靠流动劫掠来维生。放在以前,群盗之所以不愿登岸从良,原因是诸侯卿大夫们赋税劳役极重,士人忧愁而民众辛苦。”
“现在却不同了,小司寇和张子实行徕民之策,郓城四界之内,岭坡、土山、洼湿的土地,新附的编户齐民都能每户分到五十亩,亭里还能租借耕牛开垦,并免除他们三年的徭役赋税,这就是从其所欲而避其所恶。小司寇已经把这些都写在新修订的律令中,此举足够为郓城招来一两万从事农稼的人,此外中都、阚邑,还有濮南也在做类似的事情,恐怕到了今岁春种秋收时,湖泊中只会留下少数渔民了。”
孔子微微点头,对于盗患消除,他还是很欣慰的,看来当初君上任命赵氏君子为小司寇并没有错。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如今西鲁的均势已经失去了平衡,赵无恤一人独大。
枝大于干永远是导致国家不稳的重要原因,是不是应该着手加以限制了呢?
比肩群盗一去,齐国又败,鲁国也就没太多倚重赵无恤的理由了。
孔丘弟子公孺良的关注点却不同,他催问冉求道:“子有师兄,既然大野泽的盗寇已经溃散,那群盗之首柳下跖可伏诛了?”
冉求回答:“未曾,如今盗跖还在东山岛上,手下依旧有数钱之众,千余兵卒。”
“小司寇就不曾用兵剿灭之?”
盗跖是终结了孔子在中都之治的罪魁祸首,他不仅曾与孔子驳辩,手下群盗还曾伤及孔子,于是他被孔门弟子视为仇敌,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冉求解释道:“我与盗跖交兵过,却错失了将其斩杀的机会。他在溃败后一度降服,并随小司寇攻击齐、卫,最初或许是虚以委蛇,不过如今在赵氏大败齐人的威势下,已经不敢造次了,小司寇手里舟师不足,又遭了疫病,所以只能维持现状。”
公孺良不满地抱怨道:“古人言,除恶必尽,盗跖不去,鲁难未已啊!”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盗跖如今降又不降,反又未反,或是希望靠着帮助赵氏击齐的功绩,入赵氏为家臣。我看晋国中军佐也是这意思,传闻再过些天,盗跖便要登岸拜会赵卿,只希望他能离开鲁国。”
莽撞耿直的公孺良还是觉得就这么放过盗跖太过轻松了,他闻言后眼睛一亮:“既然如此,子有师兄统领郓城防务,莫不如乘柳下跖登岸时将其一举击杀,一面能为赵小司寇消除后患,也能替儒门报中都之怨。”
“这……”
冉求闻言面带犹豫,就他本人而言,他认为将盗跖彻底消灭后,赵无恤徕民之策的效果会好上许多,还能彻底消除后患,大野泽将成为一片舟舸通行的安全水域。
但作为一个性格谨慎之人,他凡事都会三思上一番,不会自作主张乱来。所以既然赵无恤无意诛杀盗跖,那他也只能将自己的敌视和不满咽回去,没有主君的命令,他不会轻动,哪怕孔子亲口要他动手,他也不会贸然行事。
冉求的性格里有谨慎也有应变,所以他在军、政上能活学活用,不会刻板地遵守孔子教授的东西,但因为心里一直极其尊敬夫子,所以也不会像宰予那样正面违抗忤逆。
他左思右想,正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时,一旁的孔子却叹了口气:“良,你就不要为难求了,为人私臣,而谋师事,是背主也。盗跖能平是鲁国之福,至于如何处置他,想来赵卿和小司寇自有打算,等见了面一问便知。”
因为季孙斯和叔孙州仇忌惮秦邑、须句、廪丘等偏北的地区会有疫病残余,所以这次盟会的地点便选在了未遭战事的郓城,如今他们已经进入郓城郊区,再行上半日,便能和赵卿父子会面了。
虽然劝止了公孺良的莽撞建议,但孔子心里却思量开了,他清楚盗跖之才,也听说过赵卿爱士养贤的名声,招揽亡命死士也不算意料外的事情。
可若这不是赵鞅的主意,而是赵无恤的打算呢?
治国,平天下,不同情境下,这两句话的意味也不同了,这位小君子可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人!
从颠覆阳虎,夺取郓城,再到所谓的维新之政,最后是西鲁互保,图谋须句,招纳盗跖。孔子仿佛窥见了赵无恤隐藏在谦逊后的熊熊野心。
当年郑国人接纳了流亡的楚国太子建,谁知狼子野心的太子建竟然想勾结晋国图谋郑国,现如今,鲁国也要遇到相似的事情了么?
孔子最后决定了:“无论赵卿和赵氏君子意欲何为,我作为君上信任的大宗伯,即便赵氏强势,我也要学当年的郑子产!敢争贡赋,不辱使命,为鲁国守住利益!”
……
郓城那在齐国俘虏修缮下又高了几尺的墙头,赵氏父子也在眺望远处。现下是早春的一月初,冰雪消融,但风里依然带着几分寒意,两面玄色的大氅在他们身后迎风飞扬。
“是鲁人来了?”赵鞅人老眼衰,眯着眼盯了一会,想确定来者的身份。
“没错,黑屋建旌,红节斧钺开道,是正卿的规格。”赵无恤眼神好,故看得分明。
“鲁侯虽未亲至,却也给足了我面子。”赵鞅嘿然而笑,随即回头对赵无恤严肃地问道:“我在鲁国的时间不长了,此番盟会后就要回去,兵卒也得统统带走,剩下你独木支撑,可还能坚持下去?”
这几天里,晋国那边陆续传来了消息,全然是内忧外患:鲜虞人的攻势未停,尽管齐国战败,但他们却是铁了心要叛晋,不断骚扰东阳之地,中行、邯郸、范氏已经穷于应付,对齐国的反攻看来是提不上日程了,赵兵继续留在西鲁也是吃干饭而已。
南面,作为齐人的盟友,一向奸猾的郑国这次却颇讲义气,为齐攻晋,韩氏率军抵御,勉强能打成平手。
西面,在雍都宅了好几年的秦伯也心血来潮,乘着冬狩时观兵大荔,眺望大河,颇有重返河西的架势,魏氏的主力也被吸引过去了。
北面,则是董安于急报,赵氏领地里出了问题,晋阳以北的代戎去岁大雪遭灾,今年居然打上了那些移民的主意,不断越过夏屋山南进,希望捞一把再走。
总之,如今的晋国,在战略上真可谓是“四分五裂之国”,所以赵鞅也不能长期在外。而且赵兵已经被征召了四五个月,远远超过期限,乘着春日天气正好,还是早些归国,让他们回田地里忙活春耕要紧。
赵鞅发问,赵无恤自然不能显得软弱,他抱拳道:“父亲助我开拓,小子若是连守成都办不到,羞为赵氏之子!”
从去年夏末秋初开始,一系列战争后,他能管辖和干涉的城邑足足增加了三倍有余。现在的目标不是如何扩张,而是想办法守好这份基业,让这片兖州之地彻底变成赵氏的地盘,建设得安如磐石!
赵鞅等的就是这句话,此时壮无恤之志,便纵声大笑道:“大善!但鲁人欺软怕硬,走之前,为父便让你再见识见识大国卿士的威仪罢!”
他侧过身,扶着长剑,斜眼看着远方长长的车队,虽然其中同样有两个卿,还有位名满天下的贤士,但赵鞅依然一副睥睨众生的神情,他轻描淡写地对儿子嘱咐道:
“好好学着点,总有一天我会死去。而你!将加冕为卿。”
(PS:春秋礼仪,天子、诸侯、大夫拥有统治权,故登位时还要加冕)
第446章 折冲樽俎
孔子现在升任大宗伯,其中有一项职责是“招待重要宾客时,代国君向宾客行裸礼。诸侯朝觐王或卿外出会盟相见时,则要担任盟会的上相”。所以此次代表鲁侯前来犒劳赵鞅,由他来主持筵席是符合礼法的。
赵无恤这边对礼仪最娴熟的公西赤自然不敢对夫子说半个不字,一切位次礼器都由着孔子布置,整个清晨只见他在那儿指东画西,竟隐隐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
“夫子。”赵无恤等孔子将鼎簋放置完毕后,就带着公西赤等人来与孔丘见礼。他来到鲁国后升官已经够快了,可当年位次比他还低的孔子,如今已经升任“大宗伯”,在职位上比他更高出一头,看来果然是得了鲁侯重用。
“子泰。”孔子闻言,缓缓转过身来还礼,这个温和的老者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但浓浓的卷须后标志性的笑容却淡了许多,看向赵无恤的眼神也有些意味深长。
两人初见时的融洽,随着时间的流失,随着立场的变化,已经不知不觉消失殆尽了。
就在他们都在思量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钟鸣声却骤然响敲响:晋国中军佐驾到!
孔子回头,脸色微微一怔,随意疑惑地看向赵无恤。
无恤尴尬一笑,也是深感头疼,赵鞅还真是和孔子针尖对麦芒啊,从出场时分开始,两人的对抗就已然开始了。
赵鞅是径自乘车来的。
驷马大车上,司士郑龙为御者,他手握八辔,生得高大威猛。
但赵鞅的戎右却有些不堪,一个瘦高个贵族青年战战兢兢地握着弓矢站在旁边。那四匹通体黝黑的驷马都比他精神抖擞,它们马蹄抬得高高的,身上披着虎皮制作的马甲,一如城濮之战时晋国车兵的装备一般,斑斓而危险。
至于车的主人,从孔子的视角看去,这对父子气质相仿,却又有不同。赵鞅穿着一身并不华丽却彰显卿族气质的雕漆甲胄,和比他年轻三十岁的赵无恤一样硬朗,那严峻的神情中,甚至还透出几分英气。结实的黑色胡须掩盖了他的下颚,衬托出一张严厉的脸、一对气势凌人的眼睛和一张紧闭的嘴巴。
赵鞅的形象如此令人敬畏,因此当他的驷马仿佛训练好一般,陡然在孔子辛苦布置好的筵席空地上拉出一堆冒着热气的粪便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一些手持戈矛的赵氏虎贲则别过头去吃吃笑了起来,孔子的笑容开始收敛。
赵鞅昂着头,仿佛冷峻的天神,对此恍若未闻。他驾车横穿筵席会场,直到席位前方才下车,郑龙赶走了马车,那贵族青年则乖顺地跟在赵鞅后面,畏惧地看了赵无恤一眼。
在孔子等人想来,这或许是赵氏的某个小宗之子吧,或许就是传说中温大夫的儿子。
季孙斯和叔孙州仇面面相觑,赵鞅的出场方式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堆粪便去向赵鞅行礼,并违心地称赞他为鲁国的救星。
“以敝邑介在东夷,密迩仇雠,寡君唯上国是望……”季孙斯面对晋卿,习惯性的谄媚之词开始脱口而出,这才发现孔丘在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如此低声下气。
但赵鞅今天的排场和气势,还有他掩藏在美须后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让季孙斯和叔孙州仇惧怕不已。
此人曾将齐侯逼入绝境,因此名震诸夏,现下威势如日中天,他们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赵鞅则一手搀扶起一人,笑着道:“晋鲁兄弟之国,理当如此。”
这般以兄长居之的态度让两人松了口气,但下一句话却又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对了,还没给二卿引荐,这是齐国公子阳生,被吾子无恤请来西鲁做客。”
孔子脸色越发难看了,而季孙斯和叔孙州仇更是失声。
什么!齐公子阳生!?
……
强势,实在是太强势了。
就坐后,赵无恤眼观鼻鼻观心,作为此地爵位和权势最高的人,作为整场鏖战最终的胜利者,赵鞅有高傲的资本。尤其是对上孔子后,那刚硬的性格越发执拗起来,似乎是想给孔子一个下马威。
所以当他硬是将公子阳生提溜出来当车右时,连赵无恤都拦不住,只能同情地想道:“阳生啊,你要怪,就怪你那做国君的老爹没用吧。”
鲁国两卿还没从刚才缓过劲来,从始至终只能说些场面话,怯懦不敢多。就在他们被赵鞅彻底压服,这场会面将无果而终时,坐在后席的孔子却起身给赵鞅敬酒。
赵鞅的眼睛一直盯着孔子呢,当年他因为铸刑鼎,曾被此人中伤。于是素未蒙面的俩人便开始了互相敌视,赵鞅将孔丘看作“诈巧虚伪之徒”,对儒家那一套很看不惯,孔丘也一直把赵鞅当做严刑酷法之主。
但赵无恤却让他们对对方的看法有所改变,虽然这种改变很有限。
无恤招揽子贡,让赵鞅见识到了这位孔门高徒的能耐,从而对子贡口中“犹江海”的孔子产生了好奇。
“若孔仲尼真是大贤,还能招揽来为我所用,即便他曾中伤过我,难不成我还会耿耿于怀么?”
但赵鞅的性格却决定了他注定无法对孔子屈尊下士,而是满心想要折服之!
和赵无恤与孔子的再会不同,赵鞅与他只是初见。
对比季孙斯,叔孙州仇,还有沦为陪衬的齐公子阳生,赵鞅觉得,今日会面,能与自己父子一晤者,唯此人而已!
从他的角度望去,孔子身材高达九尺,穿黑红相间的庄重朝服,腰间围镶着绿松石的帛带,佩着块黄缨,并无明显光泽的玉玦,头戴玄端,黝黑的发髻用白色玉簪固定。他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浓郁的卷须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形貌淡雅而和蔼。
孔子不知道主座之人在想些什么,他抿着嘴,按着练习过无数次的礼节,从篚中取酒爵,盥手洗爵,在公西赤帮助下用酒壶将铜樽添满酒浆,随后才面朝北面,献于赵鞅。
这边,宽袍大袖之后,青金色的酒樽被举了起来,声音恭敬:“中军佐。”
那边,赵鞅单手举樽,盯着对面的人细细观看:“仲尼。”
两人目光交错,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呼吸,但孔丘却看到了赵鞅的跋扈,骄傲,野心。
哎,这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