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止唾了那巫师一口道:“亏你还敢提!鲁国用人祭祀之陋习始于此,当时臧武仲在齐,在听说这件事后就曾说过,周公大约不想再享用鲁国的祭祀了罢!周公享用合于道义的祭祀,鲁国以活人祭祀,不符合道义。《诗》曰:德音孔昭,视民不佻。臧武仲说的没错,汝等现在的做法轻佻随便得过分了,居然把人同牲畜一样使用,上天岂会赐福!”
赵无恤也说道:“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以人祭祀,天地怎会高兴?更过分的是,汝等居然杀害了我派来帮助须句防疫的使者和兵卒!二三子,将两人的尸首收敛后抬上来,让须句大夫和他的夷巫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
武卒们凝固已久的气氛顿时沸腾了,带着愤怒,他们分出人照看昏迷的伤者,又把两人的尸体扛在肩上,抬到高台下面。
其中一人赵无恤还认得,也是成乡老人,昔日桑氏的一个毛头小伙,曾作为骑从伴他左右,又成长为可以信任的使者,未来也许还能建立功业,孰料却死在了一次寻常的任务里。
死于巫师之手!
此刻他眼神空洞,在死前一定受尽了鞭打,所以伤痕累累。两人湿淋淋的冰冷躯体看不到一丝生气,红色的液体依旧从胸膛、小腹和背部的剖口中缓缓流出,好象全身上下许多无牙的嘴巴在淌唾沫。
四周一片沉寂,惟有半里之外,须句邑里的狗在厉声长吠,透过砖墙和木门,穿越与冰雨,让人心生忐忑。
“用人于祭祀,这已经是残民的大罪过了,杀害我派来的使者,更是不可原谅,他三人是我派来协助须句防疫的,到底如何得罪大夫了,竟至于此!?”
赵无恤话语冰冷,武卒们也握着矛步步紧逼,卸下了须句邑兵的武装,将须句大夫团团包围,然依然没人敢去随意触碰他。
刑不上大夫,这观念根深蒂固,何况须句大夫还是公室贵胄,和赵无恤比肩的中大夫之职。按照鲁国固有的礼法,以赵无恤的地位,也无法对须句大夫做出任何判决,最多将他送到鲁城,请鲁侯、三桓,还有宗伯发落。
所以这肥头大耳的胖大夫竟然有些有持无恐。
“因为这疫病就是汝等晋人带来的!”他伸出手来重重地指着赵无恤,仿佛他才是罪魁祸首。这是从伤寒流传至今,那个夷巫一直在强调的事情,他自己出于对赵无恤的反感,也对此深信不疑。
这种说辞蛊惑了部分民众,导致了今日惨剧发生,在场万人集结,除了患病者还在家中喘息外,几乎整个城邑的人都来了。他们希望一如主君和巫师说的一样,献上活生生的人命,大疫就会停止。
而其中,三个武卒就是重中之重!
所以在须句大夫旧事重提后,几乎所有人都用不满和畏惧的目光看着赵无恤,看着武卒们,甚至有人大声祈求赵无恤释放须句大夫和巫师,让仪式继续下去。那被按倒在地上的巫师也咧嘴露出了满口黄牙,得意地笑了。
一旦万人沸腾,将造成一个严重的暴乱,赵无恤镇压也不是,落荒而溃也不是,须句大夫打的真是个好主意,阚止手心开始出汗,拼命思索对策了。
但最终,赵无恤只是简单的一个反问,便让这种说辞不攻自破。
……
“谬矣!”
他掷地有声,震住了所有人,随意点了一个围观的须句民众,质问他:“最初时,伤寒从何处来,是东、南、西、北?”
那人怯怯地回答道:“从北方来。”
“然,那些天里,吾等所在的西面完全封锁,不许任何人出入。伤寒病患是从北方来的,北方是齐国,是齐人带来了疫病,与吾等无关。”
哗啦,民众们一时间又纷纷议论开了,须句大夫和巫师却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回应。
“归根结底,还是汝等的大夫不肯封锁涂道,拒绝外来者的缘故。”这些话由鲁人用方言一句一句传开,赵无恤只恨手头没有扩音喇叭。
“再者,西鲁的伤寒已经治愈了,吾等此次来须句,就是要助众人驱逐疫病的!”
“什么?”
“此话当真!”
须句人仿佛攢住了稻草的溺水者,纷纷仰头踮脚,若非武卒横着戈矛阻拦,肯定会扑到赵无恤脚下问个明白的。
“吾乃鲁国小司寇,管着西鲁各邑防务和治疫事项,焉能有假?众人且看西面。”
万人侧首,西面有什么?除了即将落幕的如血夕阳外。
“再过半日,就会有灵鹊飞来兆喜,神医扁鹊就在大军后方,到时候他妙手回春,伤寒疫病自然能全部消除。”
“扁鹊?”
“神医扁鹊?”
“吾等真有救了!”
扁鹊名闻天下。他曾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在齐鲁等地也留下了不少传说,影响力极大,赵无恤报上扁鹊二字,比他将口说干还管用。
阚止见赵无恤的劝说有了效果,也用鲁国方言助攻道:“今日的事便到此为止,汝等各自归家,静待疾医来赈济、施药!好好想想,若须句大夫能早点接受小司寇的帮助,早些防疫治疗,伤寒怎会到现在还没消除,汝等的亲人又怎会冤死?”
单纯的民众最容易糊弄和鼓噪,在阚止的劝诱下,伤寒肆虐开始变成须句大夫的罪过了。
作为此次用人祭祀的主导者,那个在当地极有威望的夷人巫师见状不妙,拼命想挣脱武卒,又大声呼喊道:“疫病虽不是晋人带来的,却真是鬼神降怒,这是对晋齐争战的惩罚,殃及须句罢了。众人要是就此归家,不将祭祀继续下去,倘若疫病非但没消除,反倒更加炽烈,那该如何是好!?”
……
鬼神致病,是众人深信不疑的事情,对未知事物永远心怀忌惮。此言一落,他们又纠结起来了,是啊,明天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即便神医扁鹊真的来了,他真能敌过鬼神之怒么?
武卒们愤怒不已,已经有三名同僚被害,莫非还嫌不够?但没有赵无恤的命令,他们也不会用矛尖去将这些被蒙蔽者戳醒。
赵无恤看愤怒之余却也有些无奈,民众们赖着不肯离去,就能让须句大夫和那巫师得以依仗,这是一时半会说解不开的。
他沉吟片刻后说道:“既然汝等真认为不将仪式继续下去,则本地鬼神愤怒的话,那便这样罢……将那夷巫押上来!”
“要作甚,你要作甚!”
夷巫惊恐不已,无恤揪着他的衣襟,闻到了一股恶心的香料味道,混杂着鲜血的粘稠甜腻。他仿佛在此人身上看到了成巫的影子,但那个巫师在他的改造下,可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杀人为恶。
“我听说,你神通广大,能与神主交流沟通?”
“然,所以小司寇不可伤我,否则……”
“我不伤你,只是想要你助我将这祭祀继续下去……但人乃万物之灵,不可轻易杀害,不如以我来代替。”
无恤重重将他推倒在地,随即拔出了腰间吹毛可断的少虡剑,一抬手,却没有对准夷巫,而是对准了自己。
“主君!”
“司寇!”
周围的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扑上前去阻拦,却见赵无恤只是切下了自己的一缕黝黑发鬓,扔到了那夷巫身前。
“捡起来!”
夷巫本以为自己要被杀死,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这会回过神来,捧着那几缕黑发,不知所措。
高大的无恤站在他面前宣布道:“我乃天命玄鸟之裔,赵氏卿族贵胄,君上亲自册封的三邑中大夫,鲁国小司寇,以我的肤发为祭品,来完成这最后的仪式,可乎?”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虽然儒家的这种观念尚未在天下流行开来,但在鲁国却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华夏人蓄发扎发髻,爱护肌肤,视之为礼乐之始,以此区别于断发文身的蛮夷,而剃发也被视为奇耻大辱的“耐刑”。
所以身为贵族的赵无恤自翦头发,在场所有人看来是了不得的举动了,所以夷巫也傻了眼,细若蚊声地说道:“可……”
赵无恤心里在为死难的两名武卒,还有那些冤死的祭品默哀,所以他脸色庄重,看上去仿佛已经神权附体,彻底主导了这场中断的祭祀。
“须句之山鬼水主,历代夷君之灵在上,听我祝词,若有惩戒,非万民有罪,惟小子无良!”
“贤哉司寇!”在场能听到这段祷词的人跪倒了一片,感动得稀里哗啦,赵无恤这是要让鬼神们放过万民,只降罪于他一人了!与之相比,须句大夫是何等的自私丑恶。
赵无恤言毕,冷漠地看向了不知所措的夷巫,武卒和祭品们死前一定也绝望不已吧,很快,很快就能从此人眼里看到了。
“这祈求得有人来传递,既然你这夷巫自称能穿梭人鬼之界,与神主沟通。二三子,寻来木柴,立起火柱,杀白马黑犬,再将他连同我的肤发一起烧了,让他带着祭品一起送去鬼神居所罢!”
PS:(武王乃废于纣矢恶臣人百人,伐右厥甲小子鼎大师。伐厥四十夫家君鼎师,司徒、司马初厥于郊号。武王乃夹于南门用俘,皆施佩衣衣,先馘入。——逸周书·世俘,所谓仁义之师是假的,胜者对败者贵族的肆意杀戮才是真的)
第442章 天逐
十年春,王正月。
在统治鲁国的第九个年头里,忌惮齐国许久的鲁侯宋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大胜仗。
对齐国的战争,鲁国获得了全胜,可不是阳虎“执政”时的小打小闹,而是齐国主力溃败,万余人或被俘或被杀,统统交待在了大野泽西岸!这可是那位号称“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鲁侯是若”的鲁僖公也没能做到的事情啊!
鲁侯感觉自己已经给祖先争了光,不必像没用的哥哥鲁昭公一样,什么事都来不及做就结束了诸侯生涯。
虽然,这胜利纯粹是晋国中军佐赵卿和他的儿子赵无恤的战绩,但并不妨碍鲁侯将此作为自己的在位政绩之一。
“虽然三桓无胆,始终没有对齐动兵,可要不是我同意小宗伯的恳求,让阳关司马仲由伐齐,吸引国夏归国,赵氏父子这场仗也不知能打赢与否。”
在赵无恤鼓捣出所谓的“西鲁联防”后,鲁侯和三桓一样,对赵无恤这个外来者日益势力的膨胀心忧不已。可长达两百年的外寇齐国毕竟比内在的潜在危险可恨多了,在曲阜鲁人们道逢也要相互庆贺一番的气氛下,这事情也就暂时放置脑后了。鲁侯关心的是,接下来要如何告庙,如何庆祝才能永远留住胜利时刻。
打了大胜仗,自然会有献俘和庆祝,赵无恤那边也十分配合,先期送来了不少齐国军吏,甚至有东莱的一位大夫。但鲁侯期待的齐国公子阳生却不在其列,这叫他微微失望。
同样让他失望的,还有逆臣阳虎虽然被赵氏“抓获”,但却死在疫病里的消息。不能将此僚在鲁城东市戮杀,就不能消鲁侯和三桓心头之恨,不能洗刷他们被这个叛臣操纵数年之耻辱。
冬去春来,当时间进入他统治的第十个年头后,憋屈已久的鲁侯终于得到了第一个心满意足的大朝会。
天亮之前,首先是小宗伯孔丘颁布礼仪,他领着卿大夫们按次地进入殿门,鲁宫里排列着保卫宫廷的卫士,陈列着各种兵器,插着旌旗:虽然不少是从三桓家里借来的,甚至还有孔丘那几个身材高大的弟子充数。
这时孔丘高喊了一声:“趋。”于是殿下的卿大夫们就站到了台阶的两旁,每个台阶上都站着数十人,无人胆敢乱序,七行人设立了七个傧相,专门负责上下传呼。
然后鲁侯的车子从宫中出来了,孔丘又领着三卿以下直到下大夫以上的官吏们依次向鲁侯朝贺。大司徒季孙斯,大司马叔孙州仇,大司空孟孙何忌,所有的人看上去都诚惶诚恐,对主君肃然起敬。群臣行礼过后,又按着严格的礼法摆出宴飨,那些有资格陪鲁侯坐在大殿上头的人一个个按着爵位的高低依次起身给他祝酒。
等到酒过七巡,谒者传出命令说:“止。”无人不放下铜爵,齐声祝贺。哪一个稍有不合礼法,孔子安排下的那几位负责纠察的弟子立即趋行过去提醒。所以整个朝会从始至终,没有一人敢喧哗失礼。
宴会结束后,鲁侯宋这才心满意足地说:“吾今日方知为诸侯之尊也。”于是他便打算将造就这一切的孔丘提升为大宗伯、上大夫。
自孔丘担任小宗伯之后,一个明显的进步是,鲁国的君权有所加强,他从原来纯粹的傀儡,渐渐也能知闻政事了。一方面是三桓经历打击和衰落后不得不放开一些权力,另一方面,也是孔丘以礼仪仁义为武器争取的结果。
可这下子,三桓却不干了。
三桓对孔子絮叨的礼仪说辞不厌其烦,又说不过他,只能在礼制上放弃僭越,陪着笑脸让鲁侯过了个好的春日朝会。但在实权方面却依旧牢牢把持,无论任命朝臣、用兵、府库等方面,非三桓允许不得轻动。于是鲁侯无奈,只能改为赐金若干。
孔丘辞谢,却请鲁侯将这些从府库里节省出来的财务拿去西鲁赈济伤寒疫病。
“之前虽然往那边送去了不少府库的药材,但恐嫌不够,不如让人再以君上之名去施药。”
是啊,鲁侯这才想起来,当对战争出力极少的鲁城君臣在大肆铺张庆贺时,为了防御齐人而坚壁清野,连冬种的麦子都没来得及播撒,其后又遭受了不少伤亡的西鲁各邑,可是正在闹伤寒呢,也不知如今有没有死掉十之二三的人?
他和三桓之所以对赵无恤不再那么担心,就因为料定此次大疫后,赵氏兵力一定会受到很大削减,对此他们颇有些幸灾乐祸。若非孔丘恳求的殷切,鲁侯都不愿意给那边丝毫帮助,此时此刻,就更想推脱了。
对孔丘,是鲁侯欲赏而三桓不愿,对于赵无恤,鲁侯和三卿就是不欲赏而不得不赏!对他的赏赐,鲁侯想破了脑袋,三桓也吵干了口水,依然没能得出一个共识。
若是按照往常,如此大功升任上大夫,从小司寇变成大司寇也是可能的,但一来赵无恤年纪太轻,二来则是他的背景让鲁侯不放心。
所幸赵无恤也以防疫为名,只让人朝贺,并未亲来,避免了这份尴尬。
不等鲁侯庆幸此事又能拖上个把月时,赵无恤却不省心,又在那边闹出了一个大新闻来。朝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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