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辣。井知道,自己此等行为,已经是百死莫赎了。
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堂上,重重稽首砰然有声,口中说道:“井知罪!”
这下轮到赵无恤愣住了,他和堂上两人面面相觑,说道:“你哪有什么罪?我的意思是,你的伍在卒中大比时,名列第一,而且你平日也最为勤勉,我今天唤你来,却是有事情要说。”
他随意一指:“喏,你就先坐在那边的席上吧。”
井一看,竟然不是捉他来问罪的,便松了口气,但随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这卑贱野人氓隶之徒,竟然在堂上有一席之地?
他感动之余,又犹豫了半晌,还是他的上司羊舌戎说道:“主上让你坐,你便坐,磨磨蹭蹭什么?”
井到乡堂末尾的席上坐下,他臀部只敢稍稍贴着脚,虽然以往无数次地羡慕这个位置,但此刻却觉得像坐在火盆之上,心里依然惶恐不已。
既然不是问罪,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第48章 请君怜惜
却听到君子无恤和王孙期、羊舌戎两人商议道:“既然成氏已经俯首,那就意味着多出了四五百号青壮男丁可用,我是这样打算的。以原来的那一卒为正卒,操练勤勉些,作为成邑的常备;而成氏交出的那些野人氓隶之辈,抽调强壮者百人组成更卒,每个月操练两次即可,作为预备。”
如今赵无恤在赵兵中的威望已经高到无可复加的程度,他的每一条命令,几乎都会被毫不怀疑地执行,除了王孙期,无人会反对,而且无恤也做好了对策。
他对已经皱起眉头,欲言又止的王孙期说道:“王孙可是觉得成邑兵力超过了家法规定?此事我已经上书求得父亲同意,这是发回来的简牍和加盖的印。”
王孙期在接过简牍确认印信无误后,便只能颔首同意,前些天,他才和赵无恤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
王孙期坦白,自己名为御师,其实是赵鞅派在无恤身边的监督者。他以为无恤会不高兴,甚至暴跳如雷,但无恤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那又何妨,他正需要有人监督,昔日成王封建诸侯,尚且有宗周派去的“监”呢。而且,监督者,其实也是保护者和协助者,这正是父亲爱护他的拳拳之意。
于是事情就简单多了,甚至无恤那份关于“止从死”的长篇大论,都是和王孙期打的小报告合在一起发出去的……
“既然乡司马也认可了,羊舌下士,那我便任命你为新的卒长,负责加募更卒事项。”
羊舌戎满心欢喜,圆脸涨得通红,虽然只是作为预备役的更卒,但好歹是个卒长,比他原先担任的两司马高出一级。以往在下宫,或许数年才能升一次官,投效君子无恤果然是正确的选择。羊舌戎觉得,他距离位列大夫,复兴羊舌氏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无恤又说道:“至于更卒中的四个两司马,我打算选取下宫赵兵中的伍长们担任,也方便管理,井,你便是其中之一!”
井耳朵里嗡嗡作响,以为自己又听错了。
赵无恤却抛出了让他更加震惊的话:“我还会上书下宫,将你的身份提升为国人。”
井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感激,愧疚。他恨不能马上委质效忠,从此将性命交付给君子;同时又想立刻在堂上自刎谢罪,但又放心不下性命随时可能不保的家人们。
他只能朝赵无恤再次稽首谢恩,同时希望君子叔齐的暗子,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
办完这件事后,赵无恤准备去后院,看看明日冬至节的燕飨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忠诚的穆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已经隐隐成了无恤专职的亲卫队长,有这个武力值爆表的猛士在,就算再出现一次那天在桑里的遭遇战,赵无恤也有胆量再闯一回。
“做英雄的感觉,其实还蛮不赖的……”不过,千金之子不坐危堂,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啊。
春秋时,前堂后室的住所格局已经出现,乡寺后面,就是赵无恤的新住所了。一个二进小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齐,院中有棵海棠树,角落里有鸡莳,还有用蔑耙围住的菜畦,里面种上了嫩绿的葱韭和葵菜,这些都是他的两名女婢闲暇时布置的。
被季嬴派到无恤身边来的侍女媛刚好在院子里,她容貌平平,正抱着一个陶罐给菜畦浇水。看到无恤进来,又见了无恤身后大块头的穆夏,脸色顿时发红,连忙行了一礼,又低着头抱着陶罐继续打水去了。
赵无恤盯着她作小女儿态离开,又回头晓有兴致地瞧了瞧正两眼瞪天,同样脸色发红的穆夏,他心里觉得好笑,这两人,绝对有点问题。他对媛本就没丝毫感觉,自然乐见其成,但也不点破。
乡寺的房屋略显陈旧,但打扫得很干净,无恤进门时,只见他新收的另一个女婢正穿着淡红色的直裾深衣,蹲在案前擦拭。她发如乌云,末端用绿色的幘扎住,从后面看去,腰肢诱人。
女婢听到声响,便转过头来低眉顺眼地行礼。
“下妾见过君子……”
少女十三四岁年纪,长着一张瓜子脸,声音柔媚,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虽然现在身子仍然是瘦巴巴的,但只要再这样吃穿不愁地过上几年,该长肉的地方自然会长。
她正是那日从成氏逃出来,给了赵无恤毕其功于一役机会的殉葬隶妾,自称薇,她的弟弟叫敖,都是成氏那死鬼叔伯的隶妾和隶小臣。
在那日之后,赵无恤一心投入在说服赵鞅推行“止从死”制度上,倒是没太在意她们。但第二日姐弟两人却求了乡三老成巫,前来拜谢无恤,并匍匐在地长拜不起,声称愿意为无恤隶妾隶臣,做牛做马以报救命大恩。
无恤说服不了她们,见其无处可去,也只能顺水推舟,让姐弟两人留了下来。美貌而勤勉的薇,就做了他的女婢,从此无恤的居室内也赏心悦目了不少。而那机灵的小童敖则被无恤安排去了马厩,跟在虞喜等轻骑士身边做些轻松的活,相当于轻骑士侍从吧。
现在看来,薇那天被成季殴打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在洗干净脸蛋,穿上了侍女媛不情不愿献出来的旧衣后,她的颜值便蹭蹭往上升。
不过赵无恤在从头到脚欣赏了一通后,又皱起了眉,因为薇这身淡红色深衣的着装,他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有点向季嬴打扮靠拢的意思,但画风完全不对。
他摸着无须的下巴,绕着跪在席上的薇转了两圈,看得少女一惊一乍,以为做错了什么事情。
无恤在回忆起那天初见时,薇那浮萍弱柳一般的模样后,他猛地明白了过来,于是一张口却说出了这么一句混账话:“快把你这身衣裳脱下来。”
话一出口赵无恤才发觉其中大有歧义,但已经来不及了,薇满脸震惊,水汪汪的眼睛仿佛要滴下泪一般。但她没有犹豫,颤抖着手就开始解开深衣,动作还很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露出了雪白的香肩,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薇满脸通红,柔弱地紧闭双眼,口中细若蚊蝇地说道:
“请……请君子怜惜……”
第49章 有女如云
赵无恤这下是真囧了,他现在还真没这方面的打算,一双手干放着也不是,去帮她拉上衣服也不是。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门口也传来了“嘭”的一声脆响,却是侍女媛抱着装满水的陶罐回来后,好死不死正巧听到了赵无恤这句话。为免失声惊叫,她连忙用手掩住了张大的嘴巴,却又摔了陶罐,水流了一地。
难道,难道传闻中卿大夫君子们,十二三岁年纪便会收了室中女婢暖榻的事情,就要发生在无恤小君子身上了么?那君女来之前嘱咐过的话怎么办……而且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啊,要不要帮他们将门扉关上?
见了如此光景,赵无恤暗道不妙,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干笑道:“口误,口误,我的意思是,这身衣裳并不适合薇。媛,你还有没有纯白,或者带着墨色的衣服,借给薇穿一穿,等冬至节过了,我再让织工给你做几件暖和的新衣。”
见无恤如此解释,媛这才拍了拍平平的胸口,长出一口气,但又担心是不是自己误打误撞,搅了君子的好事?她已经十五六岁年纪,过了天葵之年,开始略知人事了,否则也不会和同龄的穆夏撞了个满脸通红。
拉着已经羞得满面通红的薇进了侧室,寻了件纯白的深衣,以及玄色的头巾给她穿戴上后,媛又不动声色地在薇的腰间重重拧了一下,低声警告道:“你这贱婢,认清自己的身份,休得引诱君子,来之前君女可是嘱咐过的,君子年纪尚小,不要让他太近你们这等乡野女流!”
这话说得媛自己脸也红了,而薇吃痛,咬着殷红的嘴唇点了点头,她想到刚才的光景,心里依然像有一只兔子似的,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过了半晌之后,薇终于低着头缓步走出来时,赵无恤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直呼这才对味嘛!
她穿着缟色的曲裾深衣,犹如云朵白茅般纯洁,头戴玄色的幘巾,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眼中水汪汪的,有一丝生来就带有的哀伤,让人我见犹怜。
女要俏,一身孝,那天作为殉葬品,一身素稿墨绖的少女重现眼前,赵无恤又绕着她转了几圈,口中啧啧称奇,虽然不及季嬴,但却比方才美丽了几分。
前世的制服控赵无恤对这场cosplay十分满意,他夸奖道:“这才对,比刚才漂亮多了,正如诗言,出其东门,有女如云;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说的就是你啊,你今后就这身打扮了,冬至后,再让织工给你做上几套相似的。”
被恩人夸奖,薇也心中暗喜,但又想起了媛的警告,便垂首细若蚊音地应道:“只要君子高兴就好,下妾与阿弟必结草以报之……”
“结草以报之?”赵无恤记得前世好像有个结草衔环的成语,但究竟是什么含义却忘了,让不知道这是何典故,只能装作听懂一般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他得去找博学的计侨问问,不然连个女婢说的话都听不懂,他这号称“能知雅意”的有匪君子不是要暴露了么?
而薇在无恤走后,又轻轻念起了方才所引的那首诗篇:“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即使君子夸我像白云一般美丽,我却并非他心中思念的人啊。”
君子真正思存的人又是谁呢?
她方才说要结草以报之,并非虚言,虽然不至于自荐枕席,但若是君子想要她的身体,她也随时可以闭目奉上。
她现在的心愿,除了报恩外,就是想给阿弟谋一个好的出路。说起来,她们还有那件藏了许久的传家之物可以献出呢。而且也只有无恤这样的仁德君子,才配得上那无价之宝!
……
赵无恤是在乡寺侧室找到的计侨。
无恤进门时,只见计侨这货又不务正业,他将成邑上计和来年预算扔到一边,反倒蹲在沙盘上划着竖式和“周髀数字”解题。从侧面看去,计侨时而颦眉苦思,时而若有所得,在屋内手舞足蹈地嘿嘿傻乐。
真不愧是算痴一枚……赵无恤无语了,他一声轻咳,才将计侨从数学的世界里唤了回来。
在听赵无恤询问起“结草”究竟是什么意思时,被打扰到思路的计侨便报复性地深深鄙视了无恤一把:“君子连这都不知道?”
俩人经过多日相处,越发的熟悉对方,前些日子因为传授计侨“周髀数字”而笼罩在赵无恤身上的那层神秘光环,也慢慢褪去。
所以他现在和计侨的关系颇有些复杂,亦君臣,亦师徒,也亦朋友,平日里开上个把玩笑也属常事,但每次无恤被鄙视后,都会拿出一道后世奥数难题报复回去。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虚岁也才十四,怎么可能事事都知道,先生快和我说说这究竟是何意。”
计侨捋了捋短须道:“说起来,这一典故,和君子最近做的事情倒是有几分关系。”
“哦?和我有关系,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有兴趣了。”
“君子当知道,我晋国魏氏,在晋文公时有一位勇士魏武子,伴随文公流亡各国,城濮之战前还曾为文公车右。而他的儿子名为魏颗,又因为被封在令狐邑,所以从魏氏里分出来一个小宗令狐氏,谥号文,故也可以称之为令狐文子。”
魏氏?赵无恤略一沉吟,这可是原本历史上,三家分晋时捞到好处最多的一家,也是战国初期百年间无可争议的霸主。战国中后期牛逼哄哄的秦国、齐国、楚国,当时都被魏文侯带着赵韩两个小伙伴揍成了猪脑子。
关中老宅男秦国被虐到绝望,河西之地丢得一寸不剩,于是秦伯火了,一咬牙将一位公主投河嫁给黄河河伯,寄希望于鬼神显灵帮助抵抗魏兵……
出过无数兵法家然而实战里却并没有卵用的齐国,被三晋一路揍到了都城之下,连姜姓齐侯都被活捉了来献予周天子,在三晋列为诸侯的典礼上当经验宝宝……
而楚国也一路向南败退,春秋时吞并的中原土地吐出来大半,辛辛苦苦三百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而赵国在赵襄子死后,也成了魏国的小弟,想到自己的“后人”这么不争气,赵无恤就气哼哼的,发誓这一世定要叫历史掉个个,让魏家人给自己跪舔。
当然,赵魏韩三家目前关系还不错,尤其是赵韩,更是铁杆盟友。两家历代联姻,你扶持我我扶持你,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的地步,是最可以信赖的伙伴。至于魏氏,关系就要稍远一点,而且近来据说还和知氏眉来眼去。
计侨继续说道:“那魏武子有位宠妾,他生病时嘱咐儿子魏颗说:‘我若死了,你一定要选良配把她改嫁出去。’后来魏武子病重,就反悔了,又对魏颗说:‘我死之后,一定要让她为我殉葬,使我在九泉之下有个伴儿。’”
“等到魏武子死后,魏颗却没有把那侍妾杀死陪葬,而是作主把她嫁给了别人。他的弟弟责问他为何不尊父亲临终遗愿,君子你猜那魏颗是怎么回答的?”
第50章 殖我田畴(上)
赵无恤略一沉吟,猜测道:“魏颗是不是说,魏武子在病重时所说的遗愿是神志不清的乱命,而他在神志清醒时的吩咐,才是真正需要遵从的?若我是魏颗,我便会这么回答。”
“然也!虽然相隔百年,但君子与魏颗的心思,居然不谋而合,难怪下宫的士大夫们已经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