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共有两千多人,身上的甲衣都被扒了,就这么或着单薄的衣褐,或光着膀子挤在一起避寒避风。无伤的搀扶着有伤的,一瘸一拐慢慢往前挪,重伤的则用树枝或矛柄做成了简单的支架抬着,甚至连死人都背在身上,所幸天气寒冷,血液都凝固成了黑色的块状,这才不用一路上鲜血淋漓。
陈恒乘车绕了半圈,让人将这些人驱赶到路旁,休要阻拦去路,就这么折腾了一刻,方才得知,他们是先前被赵无恤俘虏的齐国溃兵,就在一个时辰前才被释放。
他点了其中一个面善的“里有司”,也就是统领五十人以上的小军吏过来问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陈恒有些奇怪,按照常理,俘虏一般会被带回城邑发落,可这赵无恤竟将他们原地释放了?
“军中的公子、乡良人、连长、里有司都被找出来拘押了,我因为部众逃散,所以没被人认出来,这才逃过一劫。随后那些晋人单骑乘马开弓监视着,逼着吾等带上所有死伤的同袍,先等在溪水旁,一声令下后才缓缓向南走来,若是有人走太快想逃跑就开弓射死,呆在原地的也被鞭打。”
那里有司的声音因疲累而呆滞,在他破碎的衣褐上,干涸的血渍遮住了缝补的针线纹路。
陈恒听罢,隐隐猜出了赵无恤的打算,暗骂此人阴险毒辣,这么无耻的伎俩也能使得出来。
“赵无恤啊赵无恤,你以为我不知你想要做甚?”
第419章 大雪满弓刀(中)
陈恒喃喃自语道:“赵氏子阴险毒辣,将这两千余人去其衣物原地释放,让其阻拦在涂道上能拖慢吾等援军的速度。这一师兵败丧胆,又失了调度的军吏,已经是一支残兵,不经过数月恢复和重组恐怕再也无法单独成军,还外加多了两千张嘴,大军本已不多的粮食更是稀缺。”
尤其是那些伤员,不救也不行,士气将受到打击,救也艰难,甚至连伙食都无法保证。
他随即急切发问道:“赵无恤何在?粮秣辎重何在?”
那里有司迟疑片刻:“大夫,他们分两路走了。”
“哪两路?”
“小人看见有人将近千头拉车的牛马统统卸下辎重,又将俘获的军吏们绑在上面,往西面大道赶去了。而晋人的大旗方才还驻留在原地,公子也在那儿,若是大夫疾速北行,或许还能赶上!”
西面,自然是依然控制在赵无恤手中的甄邑,他释放无法迅速收服的人,却带走了容易驱赶的牲畜,这笔生意倒是做的精明。
陈恒却不愚笨,他带着人小心翼翼地北上,生怕又遭了埋伏,这赵无恤作战倒是很有他们陈氏族人司马穰苴和孙武的风范,有时玩堂堂正正之战,可有时却智计百出,不可不防。然而,直到半个时辰遥见那座齐人营地,却没有在沿途发现赵兵的任何踪迹。
“大夫,有烟,有火!”眼尖的兵卒指着数里外大声喊道。
此时已经是入夜时分,陈恒抬头望去,只见到一股滚滚浓烟和灿烂的火焰从溪谷处陡然升起,火足有三四丈高,在黑暗中璀璨夺目。
那火越烧越旺,齐兵们看得瞪口呆:低矮的乌黑云层染上火焰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覆盖天空,美得诡异,恶得可怕,正如夕阳的晚霞,然而今天太阳始终没有露面,周围冷得渗人。
等他们再靠近一些后,发现曾经驻兵的虎落柴营废墟里烈焰熊熊,那一朵朵的营帐半数起火。空中满是烟尘,一车又一车的粟米被欲望的火焰所吞没,烧焦的香味让赶了三四十里路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饥肠辘辘。一股明红色的亮光使众人不得不遮住眼睛,火焰在营地里舞动,噼里啪啦,咝咝作响,那是大量的葛麻在燃烧……
热浪掀起营地里飞舞的绯红披风,抽打到陈恒裸露的脸上,方才一路疾行,连脸都有些冻僵,骤然遇热后火辣辣的疼,但他并没有避让,若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燎原,耳中仿佛听到撤退到十多里外的赵兵在欢呼……
“十万石粮秣,数千匹葛麻,毁于一旦!”他突然冷笑了起来。
赵无恤此举不单增加齐人补给的负担,他又在此将粮秣、衣物等焚烧殆尽,齐人见状必然士气大降,别说打仗,连归国都困难……
齐侯这些天来往南急奔,无止尽的急行军和弃于路边的零星尸体……全成了空。
除非后日真能在濮水边上一举击溃赵兵主力,将赵鞅击杀或俘获,否则齐国此行所获不如所失。
对于一位君主,一位卿士来说,这是严重的失误,要知道,楚共王时,大臣子重就是因为这个罪名,在国人谴责下自咎忧患,遇“心疾”而卒的!
若如此,公室在国内将民心大丧,声望大跌!
但这已经不关陈恒什么事了,他让御者调转车头,派传车回去报信,尽捡好的方面说,让齐侯不要太过担心。他也不打算就这么归去,瞧这样子,赵无恤烧了粮草辎重后是向北去了,其目标很明显,正是齐人沿途的粮站,陈恒正好借着追击救回公子阳生为由,一路离开西鲁,安然回到齐境!
当然,他与阳生交好是真的,是不是真心就不一定了,那位外表高傲,内心胆怯的公子,被俘后一定不大好受罢。
不过接下来,齐人要面临的冬雪却更不好受。
“大营处有温汤,热饭,汝等速速南下,还能赶上……”
他非但不为齐侯分忧,却这时候在干柴堆里又加了把小火,让那两千余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齐国溃兵挨着夜晚的霜冻,一路向南往齐国大营而去。
天空中,仿佛受到地表火焰的挑衅,乌云越发黝黑,第一片雪花开始缓缓飘落下来……
……
入夜时分,捣毁齐人在甄地以北设立的一个粮站后,赵无恤让人寻了处能够遮蔽寒风的乡邑停驻歇息。
因为坚壁清野,大多数人已经迁入城邑里集中的缘故,他们路过的几个亭里中都是空空荡荡,基本不见有人出入。
偶然遇到一两个,也是投机的盗贼之流,一瞧见他们这些全副武装的步骑,也都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无恤让人捉来一问,并不是盗跖手下。
那人现被冉求带着五百鸳鸯阵兵在郓城看着,在无恤提出的官家出钱粮,盗跖出力的临时“雇佣兵”模式下被稳住了,无恤也是没办法,除此以外,暂时没有能让双方都能接受的合作方式,等打完齐国人后再算总账。
“经过此番坚壁清野,我治下的各邑相当于受到了兵灾重创,损失不少,连冬麦都有不少遭破坏的。所幸秋粮丰收,明岁只要不耽误春耕,民众依然能饱食。”望着空无人烟,连院墙都被齐人多处破坏的里闾,无恤感叹道。
众人颔首,只有田贲拍着在齐国营地里吃得圆鼓鼓的肚皮,没心没肺地说道:“不然,司寇得到的那近千头牛马,还有吾等身上缠着带走的丝帛,也足够补偿三邑的损失了。”
齐人辎重里较轻的丝帛,赵无恤选择直接带走,还当场按照各卒立功程度分发了部分,故一行人都喜滋滋的。
“敖现在应该已经赶着牛马回到甄城,受全城民众欢迎罢,吾等在外流血流汗,先得凯旋的却是此小子。”虞喜手把手教过邢敖骑马,将他视为己弟,此时也打趣地如是说。
此行收获还是很大的,只可惜粮草太多太重,无法全部运走,所以无恤只来得及让众人将炒过的粟米就着烧熟的牛马肉饱餐一顿,养足力气后离开。其余统统就地焚毁,省得再被齐人利用,此刻从这里回头,在寂寥漆黑的夜空里,甚至还能隐约看到数十里外那团经久不熄的火焰。
无恤笑道:“今日天寒地冻的,想必齐国援军抵达后在那附近还能烤烤火,不像吾等,只能挤在此处围着这个小火堆,家徒四壁。”
众军吏一阵大笑,赵无恤这与将士同甘共苦,厮杀场后相待如己的风格在这个时代颇为另类,却也赢得了众人的崇敬,他索性给众人讲起了一段往事。
“当年鄢陵之战时,楚军仓皇撤退,于是晋军战胜后进入楚国营地,连续吃了三天楚人携带的谷米。吾等今日的做法与之相似,是极其打击齐人士气的!”
说起来,那场战争里,因为年轻赵武也才刚刚恢复领地,赵氏家族并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或者说,赵氏从来就不以军事闻名,赵成子文质彬彬,城濮之战里就打了个酱油;赵宣子虽然是权臣但打仗却不是行家;其后邲之战里赵氏诸人更是分居主战主和捣乱派三个阵营,只有赵庄子表现中规中矩;到了赵武,他的作风不像名而像谥号“文子”,平阴之战攻打齐国也没什么入得了眼的战功,还在城邑下“不克”,碰了一鼻子灰。
可如今晋国残留的六卿里,除了范氏外,其他诸卿都有过在军事上十分抢眼的人物,中行林父和中行吴,魏舒,韩厥,知首……
不过这次对齐作战,光凭邮无正五百里迂回,无恤八百轻骑突袭,就足够让赵兵打出威名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实际利益,但赵氏在新绛国人心里的地位会上升一大截。
六卿争强,不光是相互联盟对抗,争取领地人口的扩张,对国人人心的得失,也是极为重要的。
就在此时,阚止来到火堆边,朝赵无恤耳语几句。
“公子阳生要见我?”
原来,是被俘虏的齐国公子阳生吵闹着要与赵无恤说话,其余并不重要的俘虏,无恤让邢敖直接带回甄城去了,只有这条网到的大鱼亲自携带。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路顺畅,万一遇到危险,也可以作为人质让齐人投鼠忌器。
“也罢,余且去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
关押齐国公子的屋子是里中的一个普通民居,不大但干净,可对一个被俘虏的公子来说,却显得非常空寂。
阳生默默地坐在蒲席上,瞪向面前案几上的酒盏,唇边米酒无味而酸楚,那些粗糙的饭食和烤得金黄的牛马肉他更是一点没动。
他只顾得上想自己的出路。
就在阳生再度艰难咽下口水时,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了,赵无恤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穆夏,他方才就负责守在外面。
“不知公子有何事?”无恤披着一件温暖而厚重的熊皮裘,从这身打扮上,阳生能想见外面的寒冷。
对于一位高贵的公子来说,被俘和拘押是屈辱的,阳生面露不忿:“余无才,不幸见擒于小司寇,不知小司寇要如何处置余?”
第420章 大雪满弓刀(下)
说起来,赵无恤跟晋侯、齐侯、宋公、曹伯多位国君打过交道,和数量更加庞大的诸侯君子们却交往不多。唯独一个,就是那个亡了国后跑到陶丘的唐国公子恪,无恤正在打他手里那些骕骦马的主意。
而眼前这位齐公子阳生,他在前世没有任何记忆,但却不一定是个小人物。无恤过去几年在西鲁,也只听说这是位庶公子,事迹并不出众,此次能将其俘获,也实属意外之喜。
于是赵无恤笑道:“这得看大国何时才能熄兵,等到晋齐鲁三国国君能够坐下和谈把酒言欢时,赵氏便能和齐侯私下商量公子的去留了。想必公子在齐时也听说过廪丘大夫乌亚旅的事迹,应该知道我一手交人一手交赎金的信义。”
无恤在军旅里几个月染上了几分武人脾性,此刻身处敌我两方,也没耐心和阳生多说废话。他言谈举止带着应有的礼貌,却没有过多尊敬,直言利益,这种平等的态度让公子阳生浑身不自在。
按照诸夏的惯例,贵族被谁俘获,便是谁的特殊“财物”,可以上交给国君换取赏赐,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和敌国沟通,以赎金将被俘的人质换回。比如当年邲之战,智武子被楚国俘虏,他的老爹知首则奋力厮杀,俘获了楚国公子縠臣与之互换,还声称:“不活捉他人之子,如何换回吾子?”
公子阳生一时无言,随后声音却突然变得高亢起来。
“小司寇切勿说得如此肯定,齐国持戟者二十万,吾父一怒,则戎车三千乘举焉,投鞭可断濮水,汝的小小西鲁瞬息便可碾为平地。我听说赵兵只有万余,小司寇麾下不过千骑,如何抵挡?此战齐国必胜,若是你早日将我释放,我或许还能劝说君父,放汝父子一条活路!否则!”
“否则怎样?”
无恤瞥了他一眼,那其中蕴含的隐隐怒意差点让阳生说不下去。
阳生胸口剧烈起伏,缓了缓后,索性豁出去大声威胁道:“否则,定教汝等狐死不能归首丘!”
……
狐死首丘,这是一个齐国的典故,昔日齐太公封于营丘,他和之后的五代齐侯死后都反葬于宗周。时人所谓“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公子阳生这是在威胁赵氏父子将战死于外乡,无葬身之地!
一时间,这间小居室里寂静无比,唯有穆夏咬牙和拔剑的噌噌声。君辱臣优,辱君者,死!
公子阳生话说得很嚣张,头昂得很高,极力表现自己的不卑不亢,可无恤却窥见了他的胆怯,当面对穆夏利剑的寒光时,他双腿和手指的战栗。
他伸手阻止了穆夏,突然皱了皱眉,随后手伏在剑柄上,大踏步朝公子阳生逼近,吓得阳生原形毕露,慌忙后退中撞翻了案几。
“你,你要作甚,吾乃齐国公子!姜姓贵胄!”
无恤止步看着他,淡淡说道:“公子如今已是阶下囚,我本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折辱你,好报复齐人对我领邑的破坏,但我没有。你现在食有肉,行有车,饮有酒,受着赵氏宾客的待遇,却出言侮辱我父,威胁于我?公子说的没错,此战胜负尤未确定,不过你现在该关心的可不是这个,明日吾等还有几十里路要走,不想累得生不如死的话,还是填饱肚子后早些歇息罢!”
将外强中干的公子阳生吓得不敢动弹后,赵无恤转身就要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和颜悦色地笑道:
“当年宋国华元被郑人俘获,宋文公用一百辆战车,四百匹毛色漂亮的良马向郑国赎回他。此人乃是宋国执政,也不知道齐国公子所值几何?能否与之匹敌。华元在赎金运送一半时便越狱自行归国,若是公子有这份能耐,大可一试!”
公子阳生面色惨白,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他没有被绑,却丝毫没有逃离的打算。只因眼前那个高壮的大个子入夜后就死死盯着他,此人似乎是叫穆夏,是手握剑盾的虎贲,一个拳头就能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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