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春秋重诺然,对于恩德也极为看重,有恩必报是常识。所以邓析见赵鞅不问刑名律法,却专注于一次诉讼的成败上,虽然有些隐隐失望,但还是欣然答应了。
邓析擅长辩论,所以有人称他“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并且在郑国时就是干这行的,他娴熟诉讼的程序,采证、辩论、定罪如同家常便饭,有他出面,准保让范、中行的两个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可正当邓析检索种种闻讯证词,网罗证据的时候,这件事情却不得不戛然而止。
因为晋国,尤其是赵鞅,已经顾不上这件事了。
……
赵无恤的求援信到晋国时,已经是八月中,一同抵达的还有齐人开始集结乡鄙民众,准备在秋收前后出兵鲁国西鄙的消息。它们就如同一剂滚油浇到了奔腾的火焰里,让晋国近来的争吵为之一滞,随即愈演愈烈。
赵鞅顾不上再找范、中行二卿的麻烦,转而恳请晋侯征兵支援鲁国。但齐人这个时间点掐的不错,正赶上晋国粮食收割准备入仓,民众们是不会在这时候离开土地的,即便立刻征召,也会耽搁几天。军情如火,短短几日内,足够齐人做许多事情了。
更何况,赵氏的请求还有范、中行掣肘,对于无恤所在的鲁国西鄙即将遭到进攻,这两家可谓幸灾乐祸。
范吉射暗暗揣测:“齐人去年打算攻夷仪的计划一拖再拖,看来最后随着阳虎入齐而改变了,赵无恤真是自食其果。若是吾等牵制着赵氏兵力,让他们无法迅速去救,面对齐人大军,贱庶子定然领邑、性命难保,吾子大仇可报,岂不妙哉?”
于是范、中行二卿扯着赵氏的手脚,借口领地秋收,拒绝立刻征召兵卒,知伯则笑看事态发展。
就在此时,又一个消息传来,让帮着范氏鼓噪的上军将中行寅一下子懵了。
告急信件来自中行氏的领地东阳,那份带血的帛书上有几个以墨笔写就的漆黑大字。
“齐人兵锋,不在西鲁,而在夷仪!”
第388章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将治所从甄邑转到廪丘后,赵无恤的日子不必像从前那样艰苦,齐国大夫乌氏的府邸已经被他占有。这里依然是前朝后寝,后宅住舍自有亭台小榭,宅中临墙种有几棵槐树,树冠高出墙上,枝叶浓密,虽然入秋却未凋零,远远地即能望见。
府外守卫森严,府内则静寂悄然,耳闻着绵绵的秋雨声,无恤只觉舒缓惬意。他很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时刻了,在将伯芈和邢敖也接进来后,隐隐有了点家的样子。
成乡县寺后的那个小家……
看不见的地方,比如无恤的内室,徒然由乱入治,前一日两人共寝的床榻总会被打理得整整齐齐,怡然多了几分情趣。那些看得见的地方,后院种上了菜圃,秋葵长势喜人,庖厨也渐渐热闹了些,每日早晚两次香气扑鼻。
隶妾竖人们都暗暗说,自从有了位晋国来的“主妇”后,这小司寇府顿时变了个样。
不过这些言辞却被偶然听到的伯芈板着脸训斥了一番。
“噤声!再过一年半载,宋国乐氏的淑女便要来了,她才是真正的司寇少君,谁再胡言,当心撕了嘴!”
这些小事自然不会入无恤的耳,他公务之余,偶尔无事时陪陪妾室,与小舅子邢敖下下象棋,从来到这四战之地后,绷得橡根弓弦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些,办事效率高了不少。
西鲁大夫们的廪丘之会获得了巨大成功,除了须句城傲然独立,对无恤的传书不理不睬外,其余大夫为了自保,纷纷加入了这场“联防”中。这举动也得到了鲁侯的追加承认,从此以后,无恤便是鲁国西鄙公认的大夫盟主,各邑的军务唯他是从。
无恤在盟友和属吏们面前表现得极其自信,众人在他这里找到了抵御齐人的信心。可他心里,却依旧忐忑不已,因为比起小小的西鲁来说,齐国太强大了,其人口多达两百万,胜兵十万,能征召作战的至少有六七万,强大到能用人海将这片土地直接堆平!
好在连绵的秋雨让道路更加泥泞,齐人越过濮水、济水、大野泽北注进攻西鲁的难度又增加了几分。
但除非晋国赵氏援军到来,否则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打赢,最好的打算也是将郿、秦、范诸邑丢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三邑坚城与齐国人耗到冬天。
谁知,焦急备战的他今晨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你没有弄错?齐人大军在济水之南治兵结束后,直接往西去了,没有来鲁国?”无恤拍着案几,急切的问道。
跪在赵无恤面前的是探马骑吏甲季,他道:“虞骑长已经帅轻骑从小道深入齐境数十里,至东阿左近,未见齐人兵锋。反倒是更北面的阿泽,齐人旌旗遍布,战车的辙都形成了宽敞的新路,徒卒怕不下三四万人,浩浩荡荡朝夷仪开去了!”
“大善!”赵无恤憋了半天,只能用这两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消息被骑从彻夜传回时,无恤正在用朝食。这是新收的春麦磨出的面食,一个多月来伺候无恤起居无微不至的薇给他做了一大份韭叶水引饼。用瓷碗盛放,喷香的大肉,切碎的葵菜,加上高汤,这味道,赵无恤可是想念许久了。
但相比之下,没什么东西能比刚得到的消息更让他觉得可口了!
这大概是虎口余生吧?
“速速传虎司马、子我来见!”
他起身踱了几步后,又说道:“张子和子有这会应该刚出城不久,将他追回来!”
侍卫在旁的卫士、竖人们几声应诺后,是匆忙的脚步声。无恤心里狂喜,思考着对策一时失神,手上却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一低头,却是伯芈着白裙,像一朵雪莲般跪在地上,仰着美艳的脸看着他笑,手轻轻将他紧握的箸筷取下。
“君子还要继续吃么?”
无恤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还没放下瓷碗,他摇了摇头,让伯芈退下后,也顾不得洗盥,便直接朝背后喊了一声。
“敖,地图!”
“诺!”声音沉闷,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不一会,一大早就穿上武士服在后院练剑技的邢敖,便和他新认识的伙伴公西赤一同抱着张长达半丈的羊皮地图,忙不迭地从后院跑了出来。
无恤没有戴冠,只裹着帻巾,黑衣带剑,直接站在地图面前。
“快些快些!”他对两个正在展开地图的青年催促道。
少见司寇如此急切过,两人对视一眼后加快了速度,被各种颜色染得花花绿绿的羊皮地图在地面木板上摊开。上南下北,太行以东的山河形势,城邑邦国尽现眼前!
正如诗言,小东大东,杼柚其空,宗周时代以镐京为中心,统称东方各诸侯国为东国,以远近分,近者为小东,远者为大东。这副《大东舆地图》,是赵无恤让封凛,还有数科弟子与匠人公输克等依照鲁、卫、齐固有地图所画,采信了子贡手下行走诸侯的商贾们描述,还结合了无恤前世的依稀印象。
前世的学校教室里就挂着幅中国地图,无恤仰着脑袋看了三年,至少山东和渤海的海岸线,他是能临摹出来的。虽然春秋以降,各条河流还会在入海口造出百余里的土地,许多地方沧海桑田,但这已经是领先时代的精准地图了:运用了比例的概念,还加上了地形地貌,甚至于海拔,道路河流十分细密。
它和骑兵、弩箭一样,也是无恤的军国利器!
无恤却顾不上怜惜这宝贝,他快步上前,直接用缯织就的白色足衣踏到地图上。若是计侨、封凛、公输克等为做这副地图而费尽心思的人看到了,定然会心疼不已。
噌!闪着寒光的长剑出鞘,直接指在了黄河下游,齐晋交界的一个位置上。
他眼睛里闪着光:“夷仪!就在这儿!”
……
晋国边境的要塞城邑夷仪,绵绵的细雨连着下了三天。
雨停罢了,高大坚固的夷仪城,在风雨飘零吹打后屹立于旷野之上。夷仪大夫扶着墙垛向外窥探,四野雾气苍茫,部分未来得及收割的黍黄垂穗,秋景怡人。
可他越看越是满嘴苦涩。
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徒卒,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黄白色营帐,还有飘扬着龙虎熊罴豹各色旗帜的豪华车阵,夷仪大夫的牙齿都在发颤。不知是因为一阵秋雨一阵寒,还是因为这些数十年未见过的强大敌人!
整整多达四万的齐军陆续抵达,要知道,整个夷仪城军民加一块,也没有两万,周边千室百户小邑合一起,也才五万!
齐国人在治兵时不是放话要去攻打鲁国西鄙么?怎么突然在阿泽折了个弯,到夷仪观光来了!
夷仪大夫还发现,齐人在四下伐木制作攻城器械,两里外的一个小丘上,竖立起了一杆紫色大旗,那是齐侯的旗帜。
杵臼的确在那儿,虽然腿脚不好,但一如在临淄大修高台一样,他把这座小丘当成了此次攻夷仪的指挥中枢,营帐树立,一干猛将军吏侍候在侧。
齐侯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寡人此次亲征夷仪,虽然谋划已久,但具体到细节上,还是陈卿的建议,大善!陈卿料就了晋人的政出多门,治兵时故意透露消息,明面上大张旗鼓说要去打鲁国,使得鲁人紧张,不敢动弹,瞧赵氏贱庶子在西鲁慌成什么样了?联防?互保?哼!”
一旁的东阿大夫奉承道:“而晋人则放松了警惕,中行氏不愿意救鲁,军队大多在柏人防备鲜虞人,哪里料得到君上会有此举。拔营至此后,未见丝毫抵抗,晋国援军,至少要一月后方能抵达,有君上在军中,士气大振,足够吾等拔除此邑了!”
陈氏的嫡子陈恒也到了领兵的年纪,他此次带着族兵随行于齐侯身旁,也谦逊地说道:“君上,我父说了,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本就是陈氏同族孙武子的作战之法,可不光吴国人能用。”
听到这里,齐侯不由有些遗憾,当年国、高二卿对掌握了军权的司马穰苴忌惮之极,将他活活逼死。那会正是陈无宇初死,陈武子只是个武夫,陈氏风雨飘摇的年头,所以司马穰苴的同族弟子孙武无人庇护,便南逃吴地。
当时齐侯虽然为司马穰苴感到遗憾,却也没在意孙武这个小角色,谁料十多年后,他竟能帮吴王做下五战入郢的壮举。当初若是留下此人,那司马穰苴便后继有人,今日他自己是否已经能涉流沙,登太行俯瞰铜鞮宫,称霸天下了呢?
要知道,这次齐人之所以敢在秋收时分征召乡鄙民众,并在八月底就提前完成治兵,正是采用了司马穰苴的旧法的缘故:只征召一半的劳动力,临出发前数百把粟米收割了,受召者税赋减半,还能吃着新饭上路,以免他们惦记家里挨饿。征召后靠近边境的军队先集结作为先锋,国都和东方的军队次序抵达,作为主力和后备队,此番一用,果然妙不可言。
最后,齐侯摇了摇头,多想无益,此行打的就是时间差,要速战速决,在晋国援军抵达前攻陷夷仪——这座晋国在黄河以东的桥头堡,也是齐国百年耻辱的肇始之地!
第389章 回归的希望
夷仪位于黄河以东,和齐国高唐临近。这地名,可能和土著的东夷人有关,但到了春秋中期时,此处却成了邢国的都城。
周惠王十八年(公元前659年),赤狄攻邢(晋国邢邑),邢国崩溃,被齐桓公所救后迁都于夷仪,齐、宋、曹等国为之筑城。
周襄王十八年(公元前635年),卫国灭邢,夷仪入卫,在晋楚争霸的过程中,作为对卫国从楚的惩罚,这里又成了晋国的城邑,中行氏的封地。此处也是晋军东进攻齐的桥头堡,鞌之战,平阴之战,齐人的每一次耻辱都由此而始。
但这一次,齐侯打算让耻辱从此告终,那堆不时入梦的鸡骨头亦然!
腰间长剑脱鞘而出,齐侯左手斧钺,右手轻吕,虎贲东郭书、犁弥、敝无敞等人在他身后张开戈矛旌旗扈从之,一如当年在牧野之战以雁行阵致殷师的太公望!
四万双眼睛注视着他,这一刻,杵臼仿佛感到齐太公、僖公、桓公历代祖先灵魂附身。
皮制的甲胄仿佛让齐侯恢复了年轻干练,他在风中须发飘扬,斧钺轻吕高举:“嗟!我友邦冢君,御事:五乡元帅、乡良人、连长、里有司、轨长,及私属夷人、莱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孤其誓!”
“晋,吾三世之大敌也,鞌之战,顷公易装,国母险些为质,田亩几乎东向;平阴之战,灵公之车绕华不注三圈,临淄四门被烧……二三子亦见先君之事矣,皆齐之耻也。今小子杵臼不才,欲雪耻于此,为上天讨伐桀晋!”
他接下来例数了晋国为霸不仁,肆意吞并同姓国如虞、虢的罪行,勾结伊洛之戎凌暴天子,以及六卿勒索诸夏,让列国苦不堪言的残暴行为。他立誓要将这一黑暗势力打倒在地,重新将齐桓公时代清明公平的霸业还给诸夏。
话音刚落,齐人同声呼喊沸腾,如虎如貔,如熊如罴,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齐侯相信,这份誓言,将是和《甘誓》,《牧誓》一样流传千古,阳虎虽然诱他攻鲁心存不良,但有句话却是说对了,此乃取威定霸的第一战!
唯有一同高呼的陈恒冷笑不止,此次攻夷仪,他陈氏以齐侯的名义征召了大量劳役,族兵则主动请缨去黄河周边攻略小邑,“堵截晋国主力来援”。心急的齐侯等不得东莱等地的乡鄙兵到达,用上了东阿,平阴的军队,由国夏统帅,准备强攻!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攻城为下,这个道理君上不是不懂,但为了能在生前求霸已经不顾一切了……此次国子的部属恐怕要受不小损失,等到城邑打下,此地离高唐很近,只要手段得当,夷仪的邢人必然归之入流水,还不是入了我陈氏的口袋!”
……
齐国这次战略欺骗做的十分成功,着实出乎鲁人意料,也是鲁国为晋国人挡枪惯了,齐人一动员,就满心以为他们会来揍自己。于是哭喊的哭喊,缩头的缩头,抱团的抱团,结果乌云密布后暴风雨却往别处去了,叫人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鲁侯大呼文王、周公之灵护佑,三桓长出一口气,孔子为鲁国免于刀兵,子路不必亲冒矢石而庆幸。
劫后余生的侥幸后,鲁人的心思也生出了变化,比如西鲁诸位大夫们,之前倚重赵无恤军力,结盟相濡以沫的心思就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