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叹了口气,赵小司这次要遭大难了,他恐怕已经急红了眼吧,希望冉求,公西赤能帮上他的忙。
他继续念道:“齐人滑寇,治兵于济南,欲侵掠鲁国。自齐桓、庄公战于长勺,齐人但凡发难,必先争西鄙,曾攻汶阳,占济西,三夺郓城,幸有周公之灵庇护,终不能守。此处与卫、曹连壤,控濮、济、汶三水之津要,舟车四通,乃扼守鲁国西门之噤喉,其于鲁国而言,如宫室之砥柱。”
“齐师在东阿、平阴处多有调动,旦夕可至。吾等盼三卿帅左师、右师来援,如孤儿之盼望父母,久旱之盼甘霖,然终无回音。士大夫与民众惶恐云,‘君上弃我焉?’有齐人细作亦云:‘不如早日降齐’……”
“西鄙若失,鲁国之半去矣,则齐人便可深入长驱,曲阜必危!”
西鲁各邑的绝望,一旦有失的危险,赵无恤一一道来,可谓是苦口婆心了。
但没用,这些事情他又不是没提及过,但没了强势的阳虎,鲁国仿佛连脊梁骨都被抽走了。三桓对齐师避恐不及,哪里还愿去“地平土沃,无大川名山之阻,而转输所经,常为南北孔道”的西鄙低地和齐人决战?
孔丘心里愤愤然,他对三桓的不满也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程度了,只想将这书信甩给他们自己看,但当眼睛撇到下面的内容时,却不由自主的读了下去。
“下臣无恤,愿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于既倒。临危受命之时……西鲁有大邑郓城、须句,中邑甄、廪丘、范、秦、中都,小邑郿、高鱼。十万民众,胜兵万余,若能合而为一,则齐人可御,西鲁可保……”
当孔丘抑扬顿挫的声音读完着一段后,朝堂中一片寂静。
“联防?”
“西鲁互保?”
季孙斯和叔孙州仇设想过赵无恤的提议,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内容。
接下来,赵无恤再度请求鲁侯和三桓派兵支援西鄙,同时再次声明西鄙诸大夫被逼无奈,请将这次联防合法化,允许诸大夫在廪丘相会,莅盟!
季孙斯惊得手指颤抖:“他,他竟想以大夫之位主盟?”他仿佛想起上次在五父之衢,被阳虎逼着结盟的事情来。
比起翻阅时竹片碰撞哗啦作响的竹简来说,信纸不重,一点不重。但不知为何,孔丘能感受到其中的重量,压得鲁国这艘漏洞百出的破船微微一沉的分量!
……
叔孙州仇的职守是大司马,掌管军务,他愣了半晌后才说道:“君上,绝不能答应!”
鲁侯最初时也比较震惊,但随即露出了苦涩的笑。
“这是现如今唯一一份提出如何在西鄙防御齐军的进言,虽然有些不妥,但大司马可否有更好的建议?亦或是愿意帅叔孙氏的半军族兵去履行职责?”
叔孙州仇顿时哑火了。
赵无恤此举,其实心系西鄙安危的鲁侯和孔丘、柳下季都是可以理解的,连续的求援无果后,若是不做出点反应来,那就不是赵无恤的性格了……
只是孔丘觉得,将西鄙的兵事全然推到一个晋国卿子身上是极不负责行为,是主政者之耻。可若是坐视大夫主盟,那便是在践踏君权,将上升到全鲁之耻了!
君辱臣忧,但他既然拿不出更好的防御之法,那就无法阻止赵无恤和其他诸邑的大夫“相濡以沫”。若是鲁城既不派援兵,还从中阻扰,那真就是在逼西鄙降齐了。
季孙斯接过书信扫了一遍,目光停留在了信的末尾:“赵小司寇竟让各自为政的大夫们联合了起来,共同上书,瞧着些整齐的署名,简直就是在逼吾等就范!”
除却没有署名的须句大夫外,其余八邑四大夫,邑宰二人,包括孔丘的弟子宰予在内,已经在齐人压力下纠合成了一个以赵无恤为首的政治军事联盟,十万民众,胜兵近万,足以让三桓心生恐惧。
而且孔丘从信中看出,这份建言,只是一个事后的补充:“赵小司寇说事急从权,他主持的西鲁联防之会,不日便将在廪丘举行,大夫们都会到,若是今日君上便发出册书,或许还能赶在歃血前送达……”
这话里的暗示与威胁之意十分明确,现在的情况是,无论三桓愿意与否,都无法阻止西鲁的联合御敌。这份奏书,其实只是给鲁侯、三桓的一个台阶,让他们追加委任赵无恤,为这次行为套上一件合乎礼法的外衣罢了。
鲁国的三桓天生具有妥协性,说白了就是欺软怕硬,敢欺负傀儡鲁侯,欺负莒、邾、杞等若于自己的小邦,对强大的晋、楚则极尽跪舔只能,对齐国也是怕得要命。
所以在赵无恤假意求援时,三桓摆足了架子,等到他携西鄙诸大夫的联合之威,在信中锋芒毕露时,季氏和叔孙氏竟然怂了。
“要是吾等不答应,那他们也会按照这想法走下去,只怕到时候,局面将会彻底失控,鲁城号令再也无法进入西鄙……”
负责鲁国对外交往的柳下季也补充道:“若是起了战事,晋国不会坐视不理,六卿巴不得鲁国能挡住齐人的进攻。其国内有赵卿干涉,一定是会支持这场西鲁联防。”
如此,结合国内国外的情势,西鲁的联合已经是大势所趋,由不得他们不乐意了。
何况前年在五父之衢,鲁侯和三桓还被阳虎逼着盟会,那可是陪臣主盟诸侯、卿大夫,与之相比,赵无恤这大夫主大夫之盟又算得了什么?
在不情不愿的情况下,鲁侯和季氏、叔孙氏勉强承认了赵无恤这次行为的合乎礼法,好挽回西鄙自搞一套带来的影响,让他们联合迎敌,总比让齐人攻进来要好。
在尘埃落定后,孔丘走出朝堂,看着鲁城上方阴暗的天空,他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话:“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大夫出,希五世不失矣!”
……
与此同时,“先斩后奏”的诸大夫盟会也已经开始了,以赵无恤为主盟者,秦邑大夫,高鱼大夫,范邑大夫,中都宰宰予,郿邑宰全部到齐。
这几个邑基本是两千室、千室的中邑小邑,各自人口一万左右,总计五万,能各自出一个旅的兵卒就不错了,合起来也就胜兵两三千。加上赵无恤这边的四千,勉强能凑出近六七千人,有半军之众。
若是合理安置在边境关隘险要之处,由赵无恤的人协调布防,是可以抵御齐军一军偏师进攻的。
但,大夫们也有些忐忑,投靠军力强盛的赵无恤不失为自保之法,但,他真的能拿出御敌之策来么?
赵无恤今日戴着高冠,着玄端朝服,看上去威严无比,他被众人簇拥在中间,指着地图部署道:
“大野泽在北面的须句、郿邑处有大片遗存,如今雨季刚过不久,济水、濮水流经,所以极其泥泞,而且丛林灌木密集,只有几条狭窄的堤道可以行军,离开干燥的涂道数里便无法下脚扎营。这便是此次吾等抵御齐军的东部防线,由雨水和湖沼造就的天险!”
第385章 赐尔玈弓
“还是古时的战事好,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凭借险要关隘来作战。那时候战胜也逐奔不过百步,战败也纵绥不过三舍,领军的将领都是讲礼的人。他们对敌人也会哀怜伤病,是以明其仁也,战前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
范邑大夫有些古板怯懦,对以往的贵族战争十分怀念,拼命的事情交给国人庶民,贵族只需要在战车上放放箭,和对面相识的将领打了照面,相互间还能敬个酒,夸一夸你戈矛不错,新铸的?马儿俊美,新买的?
“可现如今,争野以战,攻方都是不覆灭邦国誓不罢休的架势。争城以战,守方也没了坦诚相战的旧俗,生怕城墙不够高、杀人的器械不够锐利,无所不用其极,人心不古啊。如今齐国强大,鲁国弱小,这是从数百年前太公、伯禽封于东国就有所预料的事情,就算将城墙加到万彻也没有用处。”
然而他在西鲁诸位大夫、邑宰们讨论如何借助大野泽、济水、濮水北注造成的湖沼地形坑齐国人一把的会议上公然怀古,虽非有意,却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更何况这位范邑大夫一直认为抵抗齐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武装化,再和齐国主帅达成协议,任由齐人长驱直入。
“小司寇方才询问如何御敌才能将损失减到最少,大夫们各有所言。但要我说,应当派使者去平阴、东阿求见齐师五乡大夫,保证西鲁关隘不设防,军队不列阵,任由他们进入。齐人此次战事的目的是为了服鲁,想必不会难为沿途诸邑,齐鲁若是请平,吾等就再也不必饱受战乱之苦了,战后也会返还侵敌,何乐而不为……”
赵无恤手指轻轻敲击案几,别人还好,他却绝对不行,一旦城破,他的一切都会瞬间失去,最好的下场就是被押送到临淄和阳虎同志作伴。
会场上一时间寂静了下来,已经有人在思索此事的可行性,这种投降倾向若不加以驳斥,少则有伤士气,大则会让好容易纠结起的同盟土崩瓦解。
于是坐于上首的赵无恤目视坐在末席上的宰予,宰予会意,当即站起来慷慨言道:“范邑大夫之言谬矣,这就好比两人角抵,不去想着如何战胜敌人就算了,哪有防备大开迎敌的道理?当年宋襄公就是带着这心思与楚人相战于泓,他拒绝半渡而击,所以遭到惨败,伤股而死。若非其后晋文公出现,中原诸侯早已纷纷沦为楚国的县公,姬姓的社稷恐怕已经不保了,大夫的迂腐之言于如今战事毫无益处。”
范邑大夫好歹是个下大夫,见小小邑宰竟敢出来驳斥他,而且言辞相当不客气,当即不高兴地说道:“莫非中都宰很懂战事?那上次怎么会被盗寇攻破了外郭,若非赵小司寇救援,汝与汝的夫子、同门恐怕都被迫从贼了罢!”
他在嘲笑宰予师徒也不过如此,连孔子也在城头上受了伤,宰予虽然对孔子敬意一般,但他出身孔门,在外人面前必须绝对维护。
“我虽然不懂战事,却阅览古今典史,所以知道其中一些道理。当年宋国的司马目夷就曾说过,强敌因为地形狭隘而不能摆开阵势,这是天助我也,将其拦截而击,不亦可乎?如此还怕不能取胜,哪能因为不忍心而下轻手。如今齐国是吾等的大敌,其军中虽有老者,战场上便是仇敌,俘获了就要关押,直到战争结束为止。赵武卒明耻教战,为的就是多杀伤敌人,好保卫民众财货,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方民众残忍。”
论起扯皮,范邑大夫哪里是“言语”科高材生宰予的对手,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重重地指着宰予道:“我听说孔子教导弟子仁义德行,结果就教出了你这等人?不当人子!”
宰予恰恰是孔门弟子里思想上最逆反的学生,他对仁、义、德往往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反而偏到功利派上去了。
“大夫想知道夫子是如何教我的?好,我便说一说罢,夫子曾教我《诗·大明》,其中有这么一句,‘帝谓文王:訽尔仇方,同尔弟兄。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号称仁义君主的周文王攻崇,也是动用了钩援、临冲等器械,经历苦战方才获胜的。”
“夫子还教过我《尚书》的外篇,我记得其中有这么一段:武王遂征四方,凡灭国九十有九国,凡服国六百五十有二。斩首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十万有二百三十!大夫现如今知道武王的功绩是如何来的了?是用人头堆出来的!”
这段引经据典将范邑大夫喷得哑口无言,宰予尤不满足,再接再厉发出了最后一击:“《尚书·武成》里也有流血漂橹之言,所以可见,古时候文王、武王作战尚且如此,何况吾等?大夫若是有心,就好好听听小司寇的御敌之策,不要思古非今了,也不要再说降敌之言了!”
范邑大夫脸色惨白,方才受他影响,意念有些动摇的其余大夫、邑宰相视摇头,不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直到此时,赵无恤才缓缓拊掌,假意训斥了宰予一番,给了范邑大夫一个台阶下。
“子我无礼!速速回到席上去。大夫的意见虽然与我相左,但这是和而不同,本心都是为了保境安民,是否?”
见人递过楼梯,瘦脸涨得通红的范邑大夫就顺坡下驴:“还是司寇有见地,明白我的意思。”
无恤道:“但齐人滑寇,入侵鲁国西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残民甚重。大夫既然来了,想必是希望能与吾等合作的,范邑位于秦邑和郿邑之南,廪丘之北,是此次御敌的中枢,但战事却不一定太剧烈,到时候还得多多仰仗大夫……”
范邑大夫口称不敢,也不再提投降之事了。
西鲁的几个邑大夫、邑宰虽说在齐人大军压境前夕相聚于廪丘,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休戚与共,一同抵御敌军入侵。可实际上,大家关心的都仅是自家封地的安危,因为三桓自顾不暇,不管他们死活,不得已借助军力强盛的赵无恤,希望得到保护罢了。
所以在求援时,大夫们个个当先,轮到赵无恤提议大家互帮互助,各自付出些义务时,他们便开始诉苦。
……
作为位置最靠北,是为迎战齐人第一线的郿宰抱怨道:“郿邑濒临平阴、东阿,城小兵少,不足以守堤道。”
秦邑大夫紧接着说:“秦邑四野无川泽之险,齐人可以分散劫掠,或者轻松绕城而过,也急需兵卒。”
瘦脸的范邑大夫一言不发,他们范邑户口两千余,不缺人手,土地丰饶肥沃,也不缺粮食,缺的,大概是御敌的胆量。
总得来说还是矮个的高鱼大夫最实在:“高鱼虽小,也有方三里的城郭,何况位处南方,被各邑环绕,只要前方守住,齐人一时半会也到不了。我愿带一旅之众听从赵司寇调遣,只是现下缺粮,无法提供在外作战的粟米。”
瞧瞧,瞧瞧!这才叫觉悟,这位曾披甲戴胄亲自缉盗的大夫,如今倒是赵无恤最有力的支持者。
宰予作为第一个投靠赵无恤的邑主,自然也不能示弱,他说道:“虽然中都去岁才被盗跖破了外郭,这是司寇亲眼见到的,但如今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我有同门樊须,除了子路、子有外,就属他最为知兵,守卫汶水南岸,为大夫保卫侧翼不成问题。”
或许是因为盗寇破外郭的教训太过惨痛,中都邑从今年开始,渐渐从以往的后军政策变为先军政策,孔子虽然质疑过宰予的治邑之法,但也没有过多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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