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拾起商匕、食箸,一边敲着食案一边唱道:“箸匕啊,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一顿饭,它没有我爱吃的鹿脯啊……”
无恤动作夸张,歌词诙谐,逗得在附近服侍的隶妾们别过脸去吃吃偷笑。这位庶君子自从小病一场后,便像是开了窍一般,一改过去的沉默阴郁,开始变着法子逗君女季嬴开心。君女最近的笑容变多了,她们也打心里为相濡以沫的姐弟俩高兴。
季嬴忍俊不禁,拧了一下赵无恤的腿肉,这才解释道:“诗有言,九月授衣,十月获稻。无恤你可知道,今天是获稻之日,在收获后做熟的第一份食物要通过铜鼎蒸腾,祭祀昊天上帝和祖先,接下来是宗族主君享用,然后才能轮到我等君子君女……昊天和祖先在朝食时都只有五谷,我们做子孙的又好意思摆出粱肉来吃呢?”
因为之前赵无恤不知礼仪而惹事,所以季嬴一有机会,就给他恶补一些贵族礼节和常识。
赵无恤则总带着现代人思维,每每发出质疑,“昊天上帝和祖先们吃的如此寒酸,会满意么?”
“虞国的贤大夫宫之奇说过,香的不是黍稻,是祭祀者的仁德,只要我们足够虔诚,五谷足以飨之。况且,在燕飨时还有次祭祀,到时候就会献上田猎获得的新鲜猎物了。”
赵无恤闻言一愣:“阿姊,今天要去田猎?能和我细细说说么?”
“父亲今日要在绵上陪同宋国来的贵客举行冬狩,为此还和尹家相吵了起来。”
尹家相,即赵氏之宫的家宰尹铎,在赵鞅的三位谋主中排位第二。至于赵氏的第一家臣,则是主动请缨,辞去家宰之职,前往北方新领地晋阳筑城的董安于,这人鼎鼎大名,赵无恤在前世去太原旅游时曾听说过。
此时各世家卿大夫把持诸侯朝政,而他们的家臣又往往把持卿大夫家政,所以孔子才有“政自大夫出,五世不希,政自陪臣出,三世不希”的说法。晋国六卿的家宰,比不上鲁国的同行们跋扈,却也手握重权,不可小觑,不仅卿大夫往往会待之以师礼,有时连国君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所以,赵无恤真的很难想象,礼贤下士的赵鞅会和那位山羊胡子的尹铎吵起来,这究竟得有多大的分歧啊。
不过他现在对此并不在意,听说今天要冬狩,赵无恤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冬狩!”
他这一世的母亲是个低贱的狄人女婢,所以他本来就不受赵鞅待见,加上刚穿越时的严重失仪,更被扔到了厩苑自生自灭。
他记得历史上,赵无恤是因为一位相面者的夸赞,才被赵鞅重视起来的,可现在,那相面者不知道何时会出现,所以他必须尽快找到翻身的机会。
因为时不我待啊!
经过他多方打听,总算是搞清楚了时间,现在是晋侯午八年,初冬十月。
此时的东周王朝,已经是“天子衰,王室贬,礼崩乐坏”。
这一年,楚国刚从覆灭的边缘爬了回来,夫差还是吴国太子,越王勾践刚刚继位,尚未经历卧薪尝胆的磨练。孔子仕途不顺,蜗居在家收徒讲学,齐国陈氏那群阴谋家则开始了长达百年的代齐之路。
在晋国,也如周室一般,公室子弟凋零,国政把持在赵、魏、韩、智、范、中行六个正卿手中,他们逐渐架空了国君,瓜分了国土。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五十多年,晋国政出多门,内政不肃,晋文公创下的霸业已经凋零,国内朝堂上阴云密布。而那场旷日持久的晋国六卿内战,大概只有五六个年头就要爆发!
他的姐姐季嬴,便是那时被迫去北方和亲,做了代国戎王的女人!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让历史重演。
所以,无恤必须尽快成为赵氏世子,参与家族决策,避免内战中赵氏一度危如累卵的局势。
至于日后,作为穿越者,他心中还存有巨大的野望:继承卿族之位,站在这个大争之世的风口浪尖上,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赵无恤当即站起身来道:“我也要去参加冬狩!”
这具身体别的不行,却有非凡的射箭天赋,开一石角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田猎以讲武,可以说是春秋时的练兵活动,这可是难得的表现机会啊,也许能让赵鞅另眼相看。
“可是父亲没有说让你去啊。”季嬴看着高大的弟弟,有些担忧。
赵无恤嘿然:“父亲可曾说过不许我去?”
季嬴萌萌的摇着头:“这倒是没有……”
她随即明白了过来,是啊,以往不也是这样么,无恤在家中并不受人关注,有时候燕飨都不会专程喊上他。不过一旦他被季嬴拉着去参加时,倒也没人会轰他走,咳,除了上一次。
“按礼制,田猎要有诸子同行,看来你去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千万要谨慎,不可再惹父亲生气啊!”
赵无恤张开双臂,朝她比了个强壮的姿势:“阿姊就在家等着吧,我会将功赎罪,还会带着无数的猎物归来!”
善良的季嬴眉头微皱道:“我倒是不希望你多行杀戮,若是有心,就带几只活物回来给我养吧……”
实际上,季嬴心中是十分高兴的,自从小病一场后,无恤虽然把以前的礼仪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但人却上进昂扬了许多,让她又欣慰又心疼。
不过眼见无恤说走就走,季嬴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角:“回来,你就要这样去了?”
“当然不了,我还要去取我的弓矢。”
季嬴哭笑不得,她耐心地解释道:“难不成你想学那位在鞌之战里一败涂地的齐顷公,要‘灭此朝食’么?先坐下将饭食吃了,我再与你细说其中的礼仪……”
第3章 没车的男人伤不起
季嬴一边为无恤盛饭一边说道:“早上享祀刚毕,阿姊我便把新鲜的稻饭给父亲送去,接着就特地往你这儿赶过来,累出了一身的汗。你却忍心不把故事讲完,还在这儿唱起抱怨的歌,说什么‘箸匕归去兮,食无肉’,唉。”
说着些抱怨的话,在赵无恤凑过来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时,嘴角的酒窝却暴露出她乐此不疲。
少女举案齐眉,这本来是面对父兄、夫君才需要做的,却在他这个庶出弟弟处破了例,赵无恤感动之余,也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过。
精细的稻饭有些粘牙,也十分单调,不过比起厩苑里的饭食,好了不知多少倍:小吏吃的是脱壳未干净的糙米,隶臣则只有豆叶羹、米糠等,用菽豆制作的素酱佐餐,而且一日只有早晚两餐。
本着食不语的礼仪,他扒完最后一口饭食,满饮一盏浓浓的酸浆水后,才问起了狩猎的相关礼仪。
原来,春秋时,每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都是挑着农闲时进行的,这也是春秋领主们训练弓马车驾的方式,当然,一切都有相应的规矩。
若是赵无恤想要参与,首先,他必须拥有一辆戎车,才能骄傲的站在车上,陪着客人驰骋开弓。
于是告别姐姐后,赵无恤便赶到车房处。
以前他一直觉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话要放到后世,明显就有些问题。
凭什么治国平天下前,先得齐家啊?家是个人私生活问题好伐。
但这句话要放到春秋,那就是再对不过,因为春秋时的家跟后世的概念不太一样。
赵无恤现在有些理解了。
家,就是卿大夫的封地,一个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属民,有自己的军队,有自成一体的经济,比如这赵氏之宫。
总之,家是卿大夫可以动用的第一力量,是晋国封建体系的基础单位。家都不能齐,还谈什么治国平天下,回家做白日梦去吧。
既然家这么重要,就得有人帮忙打理经营,于是就有了家臣。
家宰,就是家臣中的首席,是整个家族事务的主管,比如那位敢和主上赵鞅对喷的尹铎。家宰之下,还有许多种类不同的家臣职位,他们通常是一代传一代继承职责。
这种在赵无恤看来有些腐朽而缺乏活力的家臣世袭制度,却养出了一大批愿意为主上效死的忠臣。
有位齐国大夫,就曾当着齐景公的面,喷一位叛主的家臣:“你这货身为私室家臣,却想要效忠公室国君,真是罪莫大焉啊。”
而那位代表了公室利益的齐景公,居然也对这句话大为赞同。
这就是春秋时代士人的忠君观,我封君的封君,不是我的封君,大概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
比如赵无恤眼前这位,掌管赵氏车辆的家臣“差车”。
赵氏之宫的差车,名叫王孙期,他年有三旬,国字脸,一部黑须,仪表堂堂。王孙,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氏,意味着他祖上可能是一位周朝的王子。
纵观赵氏四百年的历史,就是一个从士混到大夫,再熬到卿的漫长过程。
而这位王孙期的家族则走了一条相反的路:从天王贵胄掉到卿大夫,再从卿大夫混成落魄士人,最后沦落到给人当家臣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何时逃离了那块只剩下巴掌大的成周,在赵氏做了几代人的差车。
此时,这位王孙期正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家律规定,任何人不得擅用戎车!”
“但父亲召唤诸子参加田猎,我当然也包括在内。”
“空口无凭,必须有符令才可调用。”
“我是父亲的儿子,亲子!难道还会取了车逃掉不成?”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主上符令,就算晋侯亲至,也不能例外。”
碰上这样的硬茬,说了一圈话又绕了回来,赵无恤有些拙计了。
按照这个时代的忠君逻辑,就算是国君,甚至是周天子来了,家臣也能合法合理的不鸟你。
战国法家出三晋,三晋法家出赵氏,自己便宜老爹赵鞅就很有法治倾向,十年前还参与铸造了晋国第一部成文法公之于众。
秉承着治国必先齐家的思路,赵氏家中,自然也有明文颁布的家律,王孙期说的倒是不假。
更何况,就算是弄到了战车,他还得有两个“士”级别的侍从作为副贰。
驾车的“御戎”要控制住飞驰中的驷匹战马,是个技术活。而遇上不好的路面,负责下去推车甚至扛车的“车右”,则是个体力活。这样的人才,赵无恤一时半会上哪找去?
正在此时,车声辚辚,马声霄霄,一辆装饰精美的驷马戎车从车房中驶了出来。
车厢左面,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少年君子,他衣着华美,头戴田猎专用皮冠,肩挎长弓,腰背鹿皮箭袋,正是赵无恤的叔兄赵叔齐。
据季嬴说,赵氏诸子将在午后集合,前往附近的绵上,加入家族车队,等待宗主赵鞅,以及那位宋国贵客检阅。
家主赵鞅有四子一女,长子伯鲁,次子仲信,三子叔齐,再加上四女儿季嬴,伯仲叔季全齐了,好巧不巧,排到赵无恤出生时,刚好用完。
这也显示出他在赵鞅的五个子女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无恤,在他理解起来,大概是从小缺爱,或者不需要爱的意思……不受待见的程度,可想而知。
在零星的记忆中,赵无恤的确从小没有得到过一点父爱。在赵鞅眼里,他就是一个“贱狄婢”所生的贱庶子,相貌平平,无甚才能,不过是赵氏家族一缕多余的血脉,还是并不干净的血脉。
他没法和那些嫡出的兄长们一同进入公学,学习君子六艺;三位兄长各自有自己的专门车驾,出门前呼后拥,而赵无恤就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赵无恤稍稍低头,对着叔齐拱手行礼。
春秋礼制复杂,士见大夫一种礼仪,士见士另有一套礼仪,儿子见兄长,见父亲,见姐妹,都有所不同……刚穿越时,赵无恤在礼制上可闹了大笑话,被季嬴揪着耳朵狠狠补课。到了现在,他至少在日常的见面礼节上,终于可以不出错了。
直到经过无恤身边时,赵叔齐仿佛才看到他一般,咦了一声,便让他的御戎将战车停了下来,站在车上随意地空手回礼。
他接着用变声期的难听嗓音夸张地叫道:“无恤,你不是在厩苑思过么,怎么会在这里?”
叔齐故意把重音咬在厩苑、思过两个词上,他的御戎和车右听了之后,斜眼看了看无恤,嘴角都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
“好教叔兄知道,无恤也要去参加田猎。”
叔齐左右瞧了瞧,立刻明白赵无恤的处境,于是他笑肉不笑地说道:“的确,父亲没说不让你去。不过无恤,似乎你没有调遣战车的符节啊,家律严苛,没有符节,就算是伯兄和仲兄,也是无可奈何,要不要乘我的车呢?你来做我的车右如何?”
赵无恤眼观鼻鼻观心,虽然这一世的记忆不太清晰,但他依然记得,叔齐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家伙,他和无恤的关系并不算好,但今天,却显然热情过头了。
按剑持戈,做叔齐的车右,这看似是一个和善兄长对落魄弟弟善意的邀请。
然而,春秋贵族乘车尚左,所以尊者在左,副贰在右,是为车右,地位比在左者卑微。
赵鞅现在还没有选定家族世子,所以理论上,诸子的地位是平等的,哪怕是一个庶子,也拥有自己独立的尊严和机会。但一旦做了叔齐的车右,从此赵无恤的地位就自动比他矮了一头,甚至在别人看来,这是向叔齐提前效忠的表示。
当然,这些还是来之前,季嬴嘱咐他的,要他自己,哪里知道这么详细啊,八成傻呵呵地就登车给人当陪衬了。
赵无恤可不想当叔齐的陪衬,在这场竞争世子的起跑线上输掉。
别人以为无恤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但他却清楚,自己非嬴不可!
为了姐姐,为了家族,为了更好的改变这时代!
“多谢阿兄。”
于是他表达了感激,却坚决的拒绝了。
长着副扑克脸的“差车”王孙期本来冷眼旁观,现在,却对赵无恤的坚持有些微微惊讶和赞许。
叔齐眼珠直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跳下车来,看似亲密的拍了拍无恤肩膀,又凑在他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无恤,车你是要不到了,但这些天我常见你在厩苑里驰骋,为何这次田猎不如此出场呢?”
赵无恤疑惑之下,竟然隐隐有些心动,因为赵叔齐的建议,让他想起了两百年后一位“子孙”进行的著名军事改革,随即滋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人不能被尿憋死,没有战车,他总不能捋着袍服跟在便宜哥哥们后边吃灰土吧。去专程找老爹赵鞅要发车的符令?赵无恤现在可不太敢试探那位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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