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视三桓道:“此两邑将要交给鲁国,但仍然事关晋、鲁之间的联系,三位觉得,邑大夫应该让谁人担当比较合适?”
赵鞅也已经回到了席位上,他整理着衣襟,正要提名无恤,却又听到阳虎离席拱手道:“阳虎倒是有一个人选,可供晋、鲁诸位卿士选择。”
“请说。”
“晋国中军佐之子子泰,从曹国率师北上,举义旗夺甄邑,让卫侯腹背受敌,因此请平。并击溃来犯的齐国廪丘之卒,让齐人无措,在晋军拔廪丘时也多有功劳,两邑大夫非他谁何!?”
知跞闻言沉吟,微微点头。
“赵无恤?”
三桓则对视了一眼,他们在棘津之战后也听说过此子名号,之前他攻略甄邑后,还差人来鲁国打过招呼,颇有礼数。
赵鞅晓有兴致地望向了正在朝他微笑鞠礼的扎须阳虎,赵无恤曾言他与此人暗通款曲,多有简牍来往。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在鲁国有如此盟友,暂时的安身立足是不用发愁的。
随即他又哑然失笑:“吾子能以一流亡卿子身份,靠自己的力量挣到了两邑大夫之位,纵观古今绝无仅有,他此番入鲁后,应该担忧自己前途的,是阳虎和三桓罢!”
第285章 名与实
知伯打的是让赵氏出头到底的主意,尽量不采取正面对抗。
而鲁国三桓只是提线木偶,大小事都由阳虎来决定。阳虎本就和赵无恤有往来,又想要交好赵鞅以为外援,得到无恤派封凛送来的帛书后心中了然,方才出言拍板,此刻也暗示季孙、孟孙等人同意。
于是一场临时增加的歃血在饮宴后举行,甄邑、廪丘以晋侯的诸夏盟主名义转割给了鲁国,邑主人由卫国孔氏和乌亚旅换成了赵无恤。因为是临时的决议,所以一系列的礼法手续得晋军归国时再同卫侯、晋侯补办。
至于这两地原本主人的意见,无人在乎,卫国已经请平,任由晋国宰割。齐国败了一阵,龟缩回了国境内,原廪丘大夫乌亚旅还被无恤软禁,更不能跳出来抗议。
赵无恤便在这一片眼花缭乱中如愿成了鲁国大夫,虽然期间有些许意外和波折,但他三个多月前和张孟谈商定的入鲁之计,已然成功!
待到宴饮结束,赵鞅回到当地略为简陋的馆驿中,却又收到了一份邀请。
“阳虎?”
他将帛书翻来覆去看了看,眉头微皱,此人正是方才在宴饮上,高呼让季孙斯速速“拜赐”的那位虎士,邀请他后日狩猎于大野泽之北。
赵鞅将帛书轻轻扔在了一边,对着席下几位家臣大夫说道:
“鸣犊,汝可知阳虎其人?”
鸣犊是狼盂大夫窦犨的字,他一向以博学、守礼、仁义而闻名诸侯之间,也是最早响应赵无恤《止殉令》的赵氏大夫,此次他征召了狼盂的庶民随赵鞅出征、赴盟。
被赵鞅这么一问,他便从席上起身说道:“下臣曾闻,阳虎其人出身低微,原本是季孙氏家臣,鲁昭公与三桓敌对被驱逐,这期间齐鲁数次交战,阳虎便掌握了军权。”
“四年前季平子去世,季孙斯年幼,不能操控家政,阳虎便乘机作乱,发兵囚禁季氏,逼迫他歃血为盟,同意让阳虎执掌家政才得以获释。加上叔孙、孟孙也年幼初为宗主,于是三桓专鲁,而陪臣阳虎专三桓的局面由此形成。”
赵鞅颔首道:“的确,最初时此人地位并不稳固,国人并不亲昵于他。两年前孟孙何忌去新绛献上攻郑所获的俘虏时曾拜见六卿,声称阳虎想入晋为中军司马,但被范鞅拒绝。之后范鞅对我说鲁人患阳虎为祸,孟孙何忌看到了这预兆,所以竭力为他请求,以期让阳虎离开鲁国进入晋国,这是转移祸端的计谋。”
他回忆着今天和阳虎的初会,说道:“本来我还奇怪为何会有卿士如此无能,竟然会被家臣所专,今日一见,此人果然是一个人才。他心思机敏,出手果断,一呼便能让三桓惊惧不堪。嘿,做卿士做到这种地步,尊卑倒置,本末异位,真是恒古未闻,若是阳虎是我的家臣,我定能以御人之术收服他!”
窦犨见赵鞅边说边冷笑不已,也嘴角微动,暗想晋国如今不也是六卿专权,晋国卑位?主君你照如今的性情发展,日后也是一专晋之权臣罢……
不过他虽然耿直,但赵鞅毕竟是他的主君,这话不好直说。
于是窦犨又道:“阳虎最终还是留在了鲁国,前年冬至日逼迫鲁侯、三桓,以及曲阜的国人们在亳社盟誓,又在五父之衢(qu)诅咒,正式执掌了鲁国国政。”
在一旁的邮无正也说道:“此人极为大胆,为了寻求晋国支持无所不用其极,数次主动帅兵攻齐,有胜有败。”
“到了今年二月,又怂恿鲁侯为晋国发兵侵袭郑国,攻打胥靡,夺取匡地。因为他年少时曾被卫国大夫蔑视过,此次就肆意报复,去的时候不派使者向卫国借路。等到回来,又故意让季氏、孟氏二卿从濮阳南门入,由东门出去,还住在濮水的豚泽附近。此举辱卫太甚,卫侯大怒,一度想让大夫弥子瑕追击鲁军,受大夫劝谏乃止。”
赵鞅捋着胡须暗暗想道:“阳虎敢于惹怒卫侯,难怪此次让卫国利益受损的割甄邑之举,季孙斯尚且有所疑虑,但阳虎却毫不在意。既然如此,只要阳虎在鲁一日,无恤所献上的离间鲁卫,使之不容易被齐国一同收纳进盟邦的计策就更容易实现了!”
窦犨却听得有些愤愤然,他进谏道:“主君,此等乱臣贼子,主君若是能说服知、中行二卿,再配合三桓发晋军将其诛杀,可正鲁国上下尊卑之位,结束礼乐崩坏的局面。一如鲁国中都宰孔丘所言,君君臣臣,克己复礼!”
原来窦犨在晋国时,便对孔子的政治理念十分认同,这次入鲁还存了前往中都邑去拜访孔子的心思,此时便乘机提了出来。
赵鞅虎目斜视,对于窦犨的建议他很不以为然,他道:“鲁国之政与我何关?阳虎如今对晋国亲昵,对齐国强硬,比懦弱的三桓可靠得多。何况他方才还出言相助,让无恤入鲁为大夫一事得以顺利,我虽不便与之私会,但仍会回馈礼物以示亲近,怎能发兵击之?”
再说了,要正上下尊卑之位,恢复古旧的尊尊、亲亲的周礼,赵氏是不是也得将领邑统统交归晋侯、公族,和三卻一样待死呢?
晋国中军佐主意已定,窦犨苦劝无果,赵鞅让和阳虎身份相当的中军司马邮无正亲自去送回拜帖,又回赠了礼物,对阳虎表示感谢。他表示自己身为晋国次卿,有君命在身,不能私会他国家臣,只能待来日再见。
打心里,傲气的赵鞅并不觉得阳虎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但依然表达了交好的意愿,暗示若是鲁国有事,赵鞅会考虑做他的靠山。
阳虎接到回信后虽然遗憾,却又无可奈何。
和阳虎共处一室的是五名或穿戎装,或长冠深衣的士人,他们出身三桓的邑宰家臣、庶孽小宗。
其中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三人在季氏那里不得志,叔孙辄、叔孙志在叔孙氏那里不受宠信。于是他们便和出身低微,在鲁国有实而无名的阳虎勾结在一起,被鲁人称之为“一虎一豹四犬”,形成了一个“陪臣执国命”的势力集团。
“亏阳子如此敬仰赵卿,谁知他也固守旧礼,不愿与阳子相会!”
季氏的费邑宰公山不狃愤愤不平,此人脸上有一道长疤,看着有些狰狞,其人性格刚硬,手握万户大城费邑,有甲兵数千人。是阳虎势力里的第二人,就是那所谓的“一豹”。
阳虎却不以为忤,身材高大的他背着手在厅堂内走了几圈后,蔚然而叹道:“此事不能怪赵卿,身为晋卿,居于国外自然要恪守一定的礼节,是我心急冒失了,速速派人献上回礼。”
话虽如此,但阳虎脸色还是有些不快的,受此刺ji,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转过身对在场的五人说道:“我听说,当年晋文公归国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国内公族旧氏正名育类……”
“唯。”
“二三子,吾等也需要正名!正名,正名,正名!”
阳虎咬着牙,将这两个字连说了三遍,以示重视。
“我曾听国人谈起过孔丘的言辞,此人虽然迂腐,但许多东西却说得不错。当今天下,颇多名与实不相符者:晋国实在六卿,名在国君;鲁国实权在我,名却在三桓处!”
他虎目扫视五人,一手扯开深衣,露出了臂膀恶狠狠地发誓道:“正因为我名实不符,才有了今日赵卿拒宴之尴尬,阳虎在此立誓,今年之内,吾等必取三桓而代之,使得实至而名归!”
……
七月上旬将尽,有一名貌恶的使者乘着牛车,在从鲁国西鄙通往廪丘的凃道上开来,他一路高举着帛制的旗帜,上面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篆字。
此人正是作为无恤使者前往瓦地私递帛书给阳虎的封凛,不同于数月前打扮成落魄商贾摧眉折腰途径此地,这次他带着赵无恤成为鲁国“甄大夫”“廪丘大夫”的消息而来,所以穿了身醒目的锦衣,坐在安车上趾高气扬。
沿途经过的乡野小邑、亭舍驿站,他都按照无恤之前吩咐,停车宣读手持的“露布”,又让小吏们将此消息通知辖下的各里闾知晓。务必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主人换了,从齐国的乌大夫,换成了鲁国的赵大夫!
这种新颖的“露布”,可以说是古代报纸产生以前,时效性、公开性最强的传播媒介了。一时间,廪丘换天的消息传遍廪丘,甚至传到了鸡犬相闻而民众老死不常往来的偏远野鄙中。
等到封凛进入廪丘城外郭后,这场外宣工作更是达到了高chao。他在城门口宣读露布并将副本贴在城门口,顿时让这座尚未完全脱离军管的要塞城邑一片喜气洋洋。军吏和赵兵们交响庆贺,甚至连已经渐渐习惯被赵无恤统治的齐人们也松了口气。
成抟等老班底则簇拥着封凛来向赵无恤报喜,齐刷刷在厅堂下朝无恤行臣拜君之礼。
“下臣等恭贺大夫!”
赵无恤今日也穿着高冠博带的盛装,他露出了欣然的笑容:“亦赖二三子之力也!”
第286章 “战国时代”
赵无恤挥手让众人起身,心中则暗暗想道:“如此一来,我在甄邑和廪丘的名与实就齐了!”
他也清楚名实相符的重要性,这是春秋,古典贵族时代的尾声,礼乐虽崩而未坏。在历史上,即便是百年后的战国初期,三晋乃至于陈氏分晋代齐,也是要获取周天子合法册封才得以存活的。
所以,只要他在这两邑的礼法地位尚未确定一天,这个临时武装政权便一天不会稳固。
如今在赵鞅的强势提议,阳虎的协助下,入鲁一事已毕,无恤心事已了。不过,相比于他和张孟谈两人在商丘时最初的谋划,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赵无恤心情很不错,过去半个月,因为俘虏看押得比较严紧,对待邑内外国野民众也采取了怀柔的政策,加上他在甄之战里打出了威风和名声,使得此地齐人心惧意。一如当年鞌之战、平阴之战后齐国人对晋国的顺服,只要维持住在此地的武装压制,多数齐人便会服服帖帖,所以廪丘没有闹出什么反抗的火苗。
投入训练的掷矛兵也初见成效,再加上这个好消息,无恤觉得这个十五岁生辰过得还不赖。
此外,赵鞅还让封凛带话,晋军方面从四月征召开始,已经连续作战了三个多月,虽然强度不大,但兵营中的州兵已经怨声载道,他们纷纷传唱道:
“从晋三卿,平卫与鲁。”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出身农人的徒卒们心念家中九月份即将收割的五谷,已经没心思在国外作战了,毕竟战利品多数是归了卿大夫,他们只能捡到一些残羹冷炙,甚至连秋衣都要从家里带。
所以赵鞅声称,晋国大军将在几天后陆续归国解散,只留下三卿的部分精锐家兵去北面镇守飞地夷仪,以防备齐人反扑。
齐人面临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国、高两卿避晋军锋芒,已经暂时退却,龟缩到边邑防守,秋收农忙结束前大概不会主动发兵侵鲁。
至于秋收以后,雪落之前的两个月确是个危机四伏的时期……但照目前的形势看,无恤所在的两邑也没有危险。
如今他的地盘夹在鲁国的几座边邑秦、高鱼、郓城之间,暂时不用担忧齐人越过这些地方攻来。何况,齐人更需要揪心的是晋国夹在齐、卫之间的飞地夷仪,那里临近大邑高唐、聊城,才是让他们如噎在喉的大患。
“所以除非齐人拔除夷仪,否则没有太多精力向南夺回廪丘了。”无恤在对虎会、穆夏等人布置防务时如是说。
到了七月中旬,赵鞅的晋军果然从廪丘归晋,知、中行二卿走的则是其他的路。这时代生产力不高,不仅战争常常是季节性的,连行军路线也得分批,否则沿途的城邑仓禀都得被吃空。
廪丘、甄邑这一条线,也就能承受万余赵兵的补给了,这还是赵无恤在让数科学生窦平做临时计吏,量入为出后勒紧了裤腰带的结果。
获得权力的同时也得提供义务,他现在可算明白诸侯小国为何会对霸主的予取予求不堪重负了。
和来时一样,无恤也亲自在廪丘东境的小邑羊角关等待赵鞅。
……
羊角原本是卫邑,到了齐人城郏之岁,夏天的时候,齐大夫乌余以廪丘邑奔晋,袭击卫羊角,取之。之后这里被赵文子归还卫国,到了卫侯元受齐侯杵臼支持平定内乱后,作为感谢,又将此处献予齐国,作为廪丘下辖的百户小邑。
等到晋军破廪丘,便把这儿一并夺了,这种几十年内连续更换几个甚至十几个领主,在春秋是很常见的事情。此处也是廪丘地界的最东端,临近河泽遍布的鲁国高鱼。
赵鞅结束瓦地会盟后由此回师,得到了赵无恤的殷切相迎。邮无正安排众人扎营,而之强随行的狼盂大夫窦犨却不见踪影,据说是和赵鞅告了假,前往中都邑拜访他心仪已久的孔子去了。
在临时搭建起的营帐帷幕内,赵无恤抓住任何能尽儿子孝心的机会,帮助赵鞅卸下甲胄,服侍他穿上深衣常服。
赵鞅对此也很满意,他对儿子说道:“为父此次归国,先要在鄟泽与卫侯结盟,让卫侯正式回归晋盟,再同意将甄邑让予鲁国。过些天,你将甄邑、廪丘社庙里的鼎簋移至曲阜周公之庙后,鲁侯的策命使者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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