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展图举起杯默默抿了一口,凝眸望着刘策,语气颇淡:“我只是一时想到旧事,叹一声物是人非罢了。”
有时,困顿果真比安乐更令人怀念。
刘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双眸不泛一丝波澜。
吴展图望着他逐渐苍老的侧脸,这才发现刘策双鬓处已然泛出了丝丝白发,眼角也长出了细纹。
相识那么多年,从麾下士兵到同僚相敌,从并肩作战,再到如今的形同陌路。
整整十年。
十年来,吴展图每每望向刘策的双眸,都不曾猜透他在想什么。
便如七年前,相互猜疑之际,刘策突然造访,提出了吴展图这辈子只敢想却万万不敢为的惊天之说。吴展图自小便坚守忠义二字,本执意否决,却终于被刘策说服,成为了弑君的叛臣。
刘策这个人,有着一种令人服从归顺的魔力。
春风吹拂着窗外的柳条,刘策的发一如既往服帖地盘在头顶,一丝不苟便如同他一生的处事之态。两绺长发自双耳后垂下,在风中微浮。
那一刻,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沉静如汪洋。
清脆的鸟鸣惊醒了沉默的人,刘策这才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目光扫过木格窗,启口道:“我已不记得上一次同将军对饮,是哪一年了。”
吴展图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模糊一片,他勾出一抹苦笑,心中却想,殊不知下一次,又该等到什么时候。
酒过三巡,二人道别。刘策邀吴展图进宫一同用膳,吴展图想到早晨轩辕吟风对他刻意的躲避,借故推辞,独自回了府。
段震鸿出师青云堡后,府内只剩下齐晋一人帮着自己处理政务。幸而齐晋当朝数十载,经验丰富,总能在吴展图困惑之时给予帮助。二人议政至深夜,齐晋才回屋就寝。
吴展图躺在床上,许久不曾入眠,索性起身向府西侧监禁处走去。
将军府关押的囚犯多为一些他国细作或密使。圣朝本设有御司处,专职审押犯人一职。然御司处擅长施以毒刑,臣臣内部勾结,断案草率而有失公正。
虽然吴展图握权后试图改革,然而盛行百
13、第十二章 。。。
余年的腐败如何能在一朝清明?
无奈之下,吴展图只能将一些关键之人押在自己府中,亲自拷问。
稀淡月色下,夜风温润。
吴展图穿过几个甬道,走入一处偏僻的庭院。
门外,几名侍卫端端正正地站着,见吴展图来恭敬地行了礼。
这四人是吴展图特地从精兵中挑选出守卫人犯的。其中一人叫东方亮,十二岁的时候饿晕在将军府前,被吴展图救回并传以武术,虽然只比吴展图小七岁,却视吴展图为义父。
自从黄陵被吴展图留在府中一同看管监禁处后,二人因为对吴展图的崇拜,关系好得不得了,不多时便已兄弟相称。
另外两名侍卫是对兄弟,姓方,哥哥名奇风,弟弟名奇雷。曾帮助吴展图顺利攻破敌人突围,作战骁勇,手上功夫一等一的好。
四人各持一把钥匙,分别打开四把锁,吴展图示意他们守在门外,自己推门而入。
门内,关着三名枫国细作。
这三人虽然是囚犯,除了监禁于此,其余一切生活所需吴展图皆待他们如常人一般。
因此,三人对吴展图不但不恨,反而尊敬得不可思议。见吴展图进门,三人齐齐拜倒,大呼“将军千岁”。
吴展图对他们的大礼有些哭笑不得。抬手让他们起来,独自坐在一旁,观察片刻道:“我知道你们还是不准备说。”
其中一人有些动容,可张开口许久最终又将嘴闭上。吴展图认出他正是最后那个潜入府内的细作,名叫陈尧。那日捉到他时,这人居然躲在自己房间的屏风之后。刚褪去上衣的吴展图发现后立刻将他擒住,关了起来。
那人居然也不反抗,任由吴展图牵他至此地。
其中的蹊跷,吴展图到现在也摸不透。
正欲离开,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涕泪纵横,悲切万状。
吴展图一愣,疑惑地望着他。
他记得这人名叫邱槐人。是最早在郊外找到的细作。作为细作,此人分明经验浅薄,刚混入景都就被人捉了回来。
哭得如此悲痛,吴展图只觉得,这孩子一定是想家了。
心下好笑,却又隐隐生出一种怜悯来。
邱槐人跪着用膝行到吴展图跟前,敲得地面咚咚作响。他抹泪,哽咽道:“将军对我们那么好,我若是不招,就是良心被狗吃了!”
他满面真诚,继续道:“我无爹无娘,是个什么都不是的狗杂种。幸而老爷将我救了去,他叫我潜入景都来找将军。可我试了多次无法潜入将军府,所以才暴露行踪让人将我逮捕,这样我终于有机会能见将军大人。”
吴展图耐心地听他说,满目因他的悲切有一瞬间的动容。
邱槐人垂下头,悲痛道:“我一心想要见将军,是为了传一句话。可将
13、第十二章 。。。
军每次来了就走,毫不逗留。今夜,终于又迎来了将军大人,我一定要把话传到,如此才不负老爷的重托。”
吴展图没想到未施任何压力,邱槐人已经全盘供出,心头惊喜之余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望着眼前的少年,沉色道:“你要传什么话?”
少年光光垂首伸手拭泪,许久都不曾有任何动静。
屋内只闻得他轻声的啜泣声。
远处另二名细作皱眉望着少年,心中的疑惑不比吴展图轻。
屋外,伴随着黄陵的声音,传来两声敲门声:
“将军,你进去那么久,一切尚好么?”
吴展图沉声道:“这里没事。”
他移回目光,蹙眉地望着哭泣的少年,忍不住道:“究竟是什么?”
少年缓缓地抬起头,眼泪尤挂在消瘦的脸上,眸子却晶亮地闪着光。
烛火猛地一窜,吴展图心弦绷紧。
“将军……”少年突然将手捋了捋头发,凄凄楚楚道,“老爷要我告诉你……今夜……”
未等吴展图反应过来,烁光一闪,他已手持一支金属长簪破空而来直刺吴展图小腹。
惊笑声伴着上窜的身形骤起——
“我要告诉你,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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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破风声掠过。
吴展图惊觉时伸手去截,为时已晚。
眼见簪子锐利的尖头离小腹只剩一寸不到。邱槐人蓦地痛呼一声,手腕一划,簪子在空中跃过一个弧度,啪啦一声跌在远处的青砖上。
吴展图趁势一脚疾踹,正中邱槐人小腹,他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笔直倒去。
耳边,心跳如鼓,震耳而来。后脊冒出的冷汗沾湿了单薄的春衣。吴展图僵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邱槐人吐出的一口鲜血上,看不出一丝喜怒。
门外,侍卫们听闻异动,手握宝剑破门而入。
吴展图这才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枚铜币,目光穿破夜色,与陈尧对视。
陈尧红着脸张口,却终于闭了嘴默默地垂下头去。
吴展图理了理长袍,指着趴在地上痛得抽搐的邱槐人,语气平淡道:“送到御司处去。”
众人一怔。
谁都知道,一旦入了御司社,等待那人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酷刑与永无天日的黑暗。
邱槐人扭曲着痛苦的脸,艰难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吴展图一眼。
“兔崽子,你再敢用这双狗眼看将军试试!”东方亮骂了一声,旋即提腿踏在邱槐人脸上。
吴展图皱眉振袖,颇为厌恶地移开目光。
他一向,不喜欢看别人受屈辱的样子。
不论那人如何可憎。
东方亮察觉到将军的不满,立刻识趣地同黄陵一起将邱槐人捆绑结实,带了下去。
方奇天是四人中心思最缜密的一个,他瞥见落在一旁的簪子,心下猜出了个大概。抽出宝剑,愤然道:“将军,这样的贼人何不除之为快!”
吴展图不答话,反而径直走到陈尧面前,扶起他后将铜币归还,遂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感谢救命之恩。”
陈尧支支吾吾,移开目光不去看吴展图。
吴展图的视线扫过另一名叫做温庆的细作,停留片刻,才转身离开。
直到躺在床上,吴展图依旧为自己适才的疏忽懊恼不堪。
对于别人的悲痛,他总有一种切身处地般的同情。
毕竟,自己的童年过得很是艰难。
只是,吴展图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对这样的人放松警惕。
吴展图,你已然忘记人心险恶了么。
若非陈尧的出手相救,自己恐怕已血流成河。
但,也不能怪邱槐人。翻了个身,吴展图思绪如麻。毕竟,各为其主,立场自然不同罢了。
只是陈尧又是什么人?
他能以铜板为器,武功自然不在话下。可为何他甘心被囚禁在这里,适才他义无反顾地救我一命,为了什么?
若是枫国细作,不应该以杀我为目的么?
又究竟是谁,要杀我?
陈尧,我该不该信任?
吴展图头痛起来。心中长叹,相比这般工于心计,倒是战争要来的干脆
14、第十三章 。。。
直接一些。还真是怀念驰骋沙场的日子。
深夜微寒,袭人心头。
吴展图缩成一团紧紧地蜷起身子,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质疑自己当初的抉择。
他以为他想要的是报复。
然而除了报复,他无疑得到了更多,在圣朝,他的地位至高无上。
甚至连轩辕吟风也要学会察言观色。
吴展图很累,他只觉得重负压满双肩。
他有权有利,可有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半个朝廷的敌人,一辈子的骂名,还是逐渐被乱世磨损殆尽的真心?
夜,未央。
他裹紧被褥,目光透过木栊遥望窗外一勾弯月。
月色惨淡得苍白。此刻的吴展图,再也没有力敌天下的霸气。他只是一个孤独的人。
那一夜他又梦到了他。
梦里,他站在河对岸倚着杨柳对自己微微地笑。眉角眼梢都是淡淡的温柔。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野心之大,唯独吴展图,以及被吴展图手刃的轩辕易。
吴展图站在岸边,遥遥地看他,身子如泥般溶入那深不可测的双眸中。二人久久对视,无言。
然而,他还是转身走了。衣袂飘然,青丝缠绵。背影尤带着一丝不舍与留恋。
吴展图站在原地拼命地喊他的名字,喊得声嘶力竭,可他始终没有转身。
他做的决定,很少有人能改变。
自梦中惊醒,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黑压压的夜色中只闻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离离光光间一摸脸,才发现泪水早已流了满面。
突然想起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那也是一年春天,二人站在杨柳旁,与梦境一般默默相对。
吴展图握紧他的手,死命地,执着地。
他笑着抚上吴展图的脸,那抹笑容带着一贯的不在乎。
他似乎对任何事都不在乎。
那时候,若是吴展图能深探一层,便会发现这笑容下无所遁迹的离愁。
“我会回来的。”他说着折下一支杨柳,递给吴展图。遂冷静地抽出手,转身离开。
吴展图悲痛得忘乎所以。见他渐行渐远,才终于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冲上去拦在他面前,气喘呼呼道:“若再有一次选择,你还会走着条路么?”
他眼波一颤,含笑点头:“傻瓜,等我。”
心痛的无可复加。玉枕上的泪水顺着光洁的表面流到床单上,湿了一大片。
吴展图将手摆在胸口用力握紧,埋下头将自己笼在一片黑暗中。
耳边,静无他物,徒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
许久,吴展图探出头,目光隔着稀淡月色,投向房间西面墙上悬着的一副字画上。
夜很深,他几乎看不清画纸的内容。
心,却渐渐平定下来。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流泪。吴展图作出决定时心痛如刀绞。
但他知道
14、第十三章 。。。
,不论多痛,他都必须放手。
过去的,便该成为过去。
否则,它永远只会阻碍你前进的脚步。
翌日下午,吴展图收到段震鸿八百里加急,夏国由朱厥带领三万大军,对刚刚抵达青云堡的五千名精兵,击鼓宣战。
吴展图即刻进宫面圣,要求立刻领兵救援。
半柱香不到,一名侍卫入殿拜倒,铠胄暗红,惊似鲜血。
他面色苍白地呈上一封密函,翁常在接过递给皇帝。轩辕吟风却不伸手去接。
吴展图夺过密函,一目三行扫视而过。
眉头紧蹙,面目凝重。
轩辕吟风缓缓张口,却只觉自己的声音遥不可及:“战况如何?”
吴展图侧身合上密函,吐出八个字:“五千精兵,全军覆没。”
轩辕吟风似是没听到回话一般,只默默地站在原地。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案几。
好久,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改了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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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朱厥站在军帐前,双手负在身后,阴冷的月色下,他周身的轮廓有些朦胧。
四周,篝火熊熊,红黄色的火焰直冲天际,窜升的火光映在他冷酷的脸上,勾勒出一片明暗。
他冷冷地盯着身前的圣朝士兵,拔出剑果断道:“杀!”
“住手!”军师徐泽蓦地抓住一名夏兵扬起的手,锋利的铁刀“唰”一声在半空中生生顿住。士兵尴尬地望望朱厥又望望徐泽,一时不知该听从谁的指令。
徐泽不松手,脸因为激动而泛红,他焦虑地望着朱厥,顿足道:“将军,降兵不杀啊!”
朱厥轻嗤一声,满脸不屑。不杀他们,那是该好生供养着,还是将他们放回去等他们杀光我们的士兵?
他不喜欢徐泽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军师太婆婆妈妈,做事只顾细枝末节,却往往忽略大局。
朱厥不同,他可以为了一个目的而不择手段,更不用说这区区十几条贱命。
他甚至没有看徐泽一眼,只缓缓开启双唇,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