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对这云公子倒是态度不一般啊?
云子仪起身之后,仍旧恭敬站着,见先生对弈,并不敢开口打搅。
他身边的书童皱眉看着老先生,片刻之后,竟讶然道:“诶?您不是……不是昨天晕倒在城门外头那老人家么?”
云子仪一愣,这才抬头向老先生看去。
向老先生转过脸来,朝他微微一笑,“怎么,你说听过我的课,是我的学生,却认不出我来?”
云子仪脸上一红,“叫先生见笑,学生在且亭寺同一二百学子一同听先生授课,离得远,所以……”
所以根本看不清先生的外貌,私下里求见又从不得见,昨日离得那么近,他怎么也想不到那看起来衣衫褴褛的老人,竟然是自己向往已久的向老先生啊。
“如此才是可贵。”向老先生说完,又低头看着棋盘。
云子仪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转向棋盘另一边的人。
那女子安坐,目如明月清泉,眉如远山青黛,口若含有朱丹,肤姣白犹如凝脂白玉。
只是这么安安静静,不怒不笑,就已经美好的让人移不开视线了。
“啪”的一声,她落下一子来,唇角微微勾起,恍若刹那间华彩绽放。
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云子仪的心头不由砰砰乱跳。
果然是美好事物,人心会不由自主的向往之啊。
更可况,昨日亲眼见她手法熟稔的救人。今日能得见向老先生,定然是她临进府前的美言。
如此聪慧善良,又善解人意的美好女子,怎能不叫人心生欢喜呢?
只是如今还不知道这女孩子的姓氏,倒有些遗憾了。
“小小年纪,医术不俗,这棋艺更是不俗啊!”向老先生摸着下巴上的白胡子,“许久没有同人这么畅快淋漓的对弈了!来来,再来一局!”
柴素锦看了看一旁的云子仪,垂手道:“对弈颇耗心力,先生久劳不好,昨日旧疾复发,当好好休养才是。这凉亭风光甚好,不若晚辈们陪先生聊聊天吧?”
她可不是来陪老先生下棋的,她更关心的是如今京城的情形。
云子仪闻言冲她颔首,面露感激之色,似乎误以为她是为了照顾自己。
向老先生笑了笑,也未勉强,“好,反正来日方长。我要在方城多住些时候,同你对弈的机会还多得是呀!”
“先生您不是在且亭寺授课么?怎的突然到方城来了?”柴素锦问道。
云子仪在亭中落了座,闻言也好奇的看向先生。
向老先生摸了摸胡子,“唔,落叶归根,也许是年纪大了吧,人就会惦记家乡。我年少离家,四处求学,多年没有回过方城了。”
“老先生的故乡竟是方城么?从未听人提及过。”云子仪惊讶之余,还颇有几分自豪。
向老先生轻哼了一声,“不提也罢。”
云子仪好奇想要追问。
柴素锦却立时道:“可是京城出了什么事?让先生您不愉快了?”
第三十章 另娶
向老先生看她一眼,垂了垂眼眸,“倒也没有不愉快,不过是眼不见为净。趁着我儿调任的机会,离开京城散散心罢了。”
京城果然出事了么?
柴素锦心头有些紧,可再追问下去又显得不妥。
她忽而转脸看着云子仪,“云公子也是从京城回来的吧?”
云子仪见她如灵泉碧波一般的眼眸望过来,竟比面对向先生时更为紧张。
“是。”他略略点头,心跳微快。
“京城里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叫小女这从未出过方城的人也听听天子脚下的热闹?”她轻笑问道。
云子仪被这笑容恍花了眼睛,连忙垂眸,“也没有什么新鲜好玩儿的事情。”
女孩子喜欢听什么事?自己说什么她会觉得有趣?
若是什么都不说,她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友好?毕竟有她帮忙他才进了向家的门,又是她开口,他才避免在两人对弈之外多余的尴尬。
“哦,我离开之前,倒是听闻京城要有一件大喜事了。”他见她面有失望之色,连忙说道。
“喜事?”
“是,听闻原长公主的驸马爷,如今被封了安国侯。”他微微清了清嗓子,“年末就要迎娶楚国的公主了。”
轰隆一声。
像是一个闷闷的雷,炸响在柴素锦的耳边。
她呆呆的看着云子仪,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耳边反复回响的只有一句话,“驸马爷要娶楚国的公主了。”
她才死了多久?
赵元甄已经把她忘了么?
年末就要另娶旁人?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不,不对不对,一定是云七公子弄错了。她乃是长公主,他难道不为她服丧么?父皇怎么可能在她大丧之时,封他为侯?又怎么可能叫他另娶?
这太奇怪了。
柴素锦让自己冷静下来,语气缓慢且平稳的开口,“长公主的驸马,怎么可能娶楚国的公主呢?”
“你有所不知。长公主年初病逝,驸马爷伤心欲绝一病不起。”云子仪见她有兴趣,耐心说道,“国医拼尽全力救他性命,但心病难医。圣上怜惜他对长公主一往情深,便委以重任,激起他为朝廷为百姓的心。并以长公主之名,不许他推拒。驸马爷这才渐渐振作起来。”
“那为何要让他另娶旁人呢?”柴素锦皱眉。
“这件事情就有些复杂了。”云子仪摸了摸下巴,表情有些高深,“楚国求大周援其抵御蜀国,本送皇子为质。可不曾想,质子还未到达大周,楚国的老皇帝就不幸病逝,并传位给其亲弟。质子也半路失踪,不知去向。新皇帝愿送其女儿,楚国的公主前来大周和亲。”
“妄言!”一直坐着没有说话的向老先生突然十分不悦的开口,满面斥责的看着云子仪。
被向老先生这么声色俱厉的斥责,云子仪吓了一跳,连忙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来,不敢再多言。
柴素锦却一脸愕然,愣愣不能回神。
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想到了很多,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一点点破土而出,却又只差那一点点,叫她不能看清被隐藏在一层薄土下面的究竟是什么。
“你对京城的新鲜事儿感兴趣,不知对京城的美食可感兴趣?”向老先生转过脸对柴素锦说话之时,则一点严厉的样子都没有,笑眯眯的慈爱非凡,“初元来此赴任,专门从京城里带来了两个名厨,手艺不错,做得一手好京菜。”
老先生语气颇有些哄劝的意味。
柴素锦心里乱糟糟的,许多的想法纠结在一处,理不出头绪,哪里有心情品尝京城的美食?只怕京城的美食更会叫她睹物思人,更添烦闷。
“不了,多谢先生美意,改日再来蹭饭。”柴素锦连忙起身福礼,欲要告退。
向老先生看着她,十分不舍,看了看撤在一旁的棋盘,“时辰还早,不如再多留一会儿?怎的这么快就要走?”
柴素锦颔首,恭敬道:“不敢多打扰先生,先生如今要多多休息,待过两日我再来为先生号脉。”
向老先生不好再多挽留,本欲亲自相送,奈何她以自己为晚辈,说什么都不肯。
云子仪倒是连忙起身,自告奋勇以向老先生学生的身份相送。
“多谢姑娘。”行出老先生的院子,云子仪说道。
柴素锦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问什么,可口中呐呐,她竟似乎有些害怕似的,什么都没问出口。
“若非姑娘美言,只怕我难进得向老先生家大门,如今不是在门外苦守,就是已经打道回府了。”云子仪见她不说话,只好主动说道。
柴素锦微微皱了皱眉,“难得进来,公子还是去讨教功课吧,不用送我了。”
云子仪微微一愣,这是对自己不满么?
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又觉不像,“姑娘很好奇京中之事?”
柴素锦微微一笑,“天子脚下的事,谁能不好奇呢?不过向老先生说的对,我等谈及都是妄言,公子不必多说。”
云子仪微微点头,柴素锦在二门外停下,冲他点头,“公子请回吧。”
说完,她毫不迟疑的上了马车。
云子仪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身边似乎还留有她带着淡淡药香的气息,让人舒服又觉安宁。
“呀!”书童惊叫一声。
云子仪回首往书童脑袋上轻拍,“一惊一乍做什么?这里可是恩师家中!”
“公子又忘了问那位小姐的姓氏了!”书童捂着脑袋道。
云子仪脸上微微一红,“轻浮!”
书童看着他脸上红晕,委屈道:“这怎么是轻浮呢?公子要谢人家,却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这道谢多没有诚意?”
云子仪微微一怔。
“公子是不是想多了?”书童笑道。
“多舌!”云子仪转身回去寻向老先生。
“你怎么还没走?”向老先生独自对着黑白错落的棋盘,口中啧啧有声,满面兴味盎然。
云子仪沉默片刻,“不若学生陪先生对弈一局?”
向老先生闻言,这才抬头看他,花白的胡子下头挂着一个淡淡的笑,却是说了一句和棋局毫无关系的话:“你说,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到方城来?”
云子仪愕然愣住,“这……”
“想出答案来,我就收你为学生。”向老先生又低头去看棋局。
第三十一章 试探的好处
先生身边的仆从垂手走出亭子,颔首说道:“云公子请吧,我家先生该休息了。”
云子仪只好冲先生行礼,退出了院子。
“那小姐在的时候,就百般留人家。人家一走,就要休息,真是……”书童抱怨。
“住口。”云子仪看了书童一眼。
书童忙捂住自己的嘴,连连点头。
云子仪清俊好看的眉头却轻轻的蹙在一起。
向老先生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到方城呢?他不愿谈及自己的故乡是方城,那说明他对这里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如今正在京城授课,却突然离开,必然是京城里有更让他想要逃避的事情发生。
会是什么事?
云子仪困顿于向老先生的问题,柴素锦也并不轻松。
她离开向家之后,直接去了医馆。
“马文昭!”她从后巷入了医馆。
马文昭正在后院里教习瑄哥儿武艺,瑄哥儿满脸是汗,小脸儿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可目光却认真无比,表情没有半分懈怠。
两人都向她看过来。
柴素锦却单单看着马文昭,“我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想要请教你。”
“请教不敢当……”马文昭笑着说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柴素锦提步向廊下走去。
他回头叮嘱瑄哥儿自己好好练习,提步追上柴素锦。
两人行到一片郁郁的藤萝后头,柴素锦忽而回过头来,“听闻楚国送往大周的质子半路失踪了。楚国君传位给其弟,如今没了质子,新君要送女儿入大周和亲,你知道么?”
马文昭的脸色瞬间变得黑沉,拳头也不由捏紧。
但他发现柴素锦眼中的探究之后,立时迫使自己冷静并放松下来。
“哦?还有这等事?这虽是了不得的大事,可同我们这些平常百姓有什么关系呢?”他垂眸笑了笑,笑容并未深入眼底,“没想到妧妧你不仅治病救人,还关心国之大事呢?”
“楚国皇姓马。”柴素锦慢腾腾的说,“你也姓马。”
马文昭笑出了声,“姓马之人多了去了,难道都跟楚国皇室有关?”
“算起来,你突然出现的时机,恰同楚国质子失踪的时间差不多。”柴素锦看着他的脸。
他本低头遮掩自己的视线,可仍旧摆脱不了被她灼热目光盯着的感觉,他索性抬起头来,面含笑意的回看着她,“这么说来,我还真有可能是楚国的皇室了呢?若我是先皇之子,我的提议,你可能考虑一二?”
说话间,他抬脚靠近柴素锦。
柴素锦微微侧脸,狐疑看他,“什么提议?”
“妧妧,让我来保护你,可好?”他忽而伸手半揽住她的腰,俯身靠近她,在她耳边轻轻呵气,语气暧昧。
柴素锦脸上一烫,恼怒的伸手推他。
他胸膛坚硬,身子稳稳当当恍如磐石,竟纹丝未动。
他猛的收紧手臂,她立时撞在他胸膛之上。
两人靠的太近,几乎彼此心跳可闻。
“放手。”柴素锦怒目看他。
“不要轻易试探我,对你没好处。”他低头在她耳边呵气。
他的唇擦过她的脸颊,两人都是微微一震。
他的唇瓣温热。
她的脸颊细滑,带着少女的芬芳。
他刚一松手,她便立时倒退数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是胸中心跳隆隆,一时难以平复。
“还是有用的。起码,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柴素锦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马文昭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那上头还残留着嫩滑的触感。
他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眼眸越发幽深暗沉。
一个乡野孤女,怎么可能这般关心国之大事?怎么可能拥有这么敏感的洞察力?留给她医术傍身的柴家人,究竟还留给了她什么秘密?
“姐,你跟文昭哥说什么了啊?”瑄哥儿瞧见她走出来,连忙收拳问道。
柴素锦却一言未发,僵着脊背大步离开。
瑄哥儿莫名的挠了挠头,回头就看见马文昭挂着一脸莫名的笑,缓步而来。
“我姐怎么了?”
“有心事。”马文昭笑道。
“什么心事?”
“少女心。”马文昭敲了敲他的脑袋,“你不懂。”
瑄哥儿皱眉,“早晚能懂!她是我姐!”
柴素锦回到家里,就将自己关在了房中。
抱着柴家爷爷留下来的《药典》却一页都看不进心里。
平日里翻看《药典》最能让她静心,可这会儿,心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他要娶旁人了”。
柴素锦放下药典,霍然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想要静心思考,可眼前晃过的却全都是以往的一幕幕。
他为她奔波半个京城,只因她说想看玄妙庵后头的红梅花却又懒懒不想动。他亲自为她折来一大捧,插满了她的殿宇。
她说想尝尝江南美食,他便搜罗天下大厨,亲自为她尝试他们手艺,他不喜江南口味,硬是将自己弄得肠胃不适,上吐下泻了好几日。
她说想学射箭,他亲自挑选造弓之木,亲手打制最适合她身量力度的弓弩,熬了几宿没睡,尽善尽美,连细枝末节都不肯放过。她练了两日,就惫懒了,他只任由她将弓闲置,还揉着她的发说,有他保护她,她只用做她喜欢的事。
……
太多太多的过往。
他总是默默的关心的,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