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至美,
我为月华无忧,
历三十年追索,
彷徨遽然,
朱雀已逝,
大错永铸
痛耶悔耶?
追月之志难改,
故于天山仙境,
南冥池建冢,
拘玉蟾镇卫。
留吾之寸心,
伴芳灵永寂。
末尾的署名,仍然是“凡夫紫元宗”。两人看完愕然相视,都觉此墓非同寻常。李凤歧道:“我知道了,这坟是祖师爷爷立的。里面埋的并非尸骨,而……而是祖师爷爷的心……”手掌横过胸膛,比划两下,作了个剖腹开膛的手势,赞道“挖出自己的心埋入坟墓,还能题字立碑,祖师爷爷当真了得!”
潇潇反复品味字句,道:“他说‘为月华无忧,三十年追索’。记得乡下小猫小狗夜间闹性子,常追着月亮狂叫。紫元宗乃堂堂峨嵋祖师,为何也干‘追月’这种傻事?”
李凤歧道:“祖师有个化名叫‘追月’。我猜他老人家情趣脱俗,世间美景看厌了,想把天外明月摘下来赏玩,所以长年追踪月影。”
潇潇摇头道:“才不是呢!依我看,月亮是比喻他钟情的女子。你看这句‘月悬中天,落影至美’,那位佳人完美无缺,象高高悬天的明月,元宗祖师苦苦追求她三十年。可是就跟追月亮似的,那美女是看的到得不到。另外有个姑娘叫‘朱雀’,深深恋着紫元宗。等他明白追求美女没结果时,‘彷徨遽然’,才体会到朱雀姑娘的爱意。可惜那位朱雀姑娘,已然香销玉陨了……”
李凤歧冷冷的道:“编的有板有眼,你干脆说评书去算了,保证红的发紫。”
潇潇兀自遐思,继续道:“紫元宗自知铸成大错,害死了朱雀姑娘,所以自问‘痛耶悔耶?’。哎,痛归痛,后悔归后悔,但他‘追月之志难改’,还是要去追那位美女。临走他盖了座坟,割掉一片心埋入坟内,表示自己的心永远陪伴朱雀姑娘。哼哼!人家要的是你整个人,拿你那点心有何用处?作杂碎汤么?什么峨嵋祖师啊,假惺惺的做派,我瞧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郎!”
李凤歧尊敬师祖有若天神,闻言大怒,喝道:“住嘴!你胡说八道!你……”情急鲜血喷涌,俯身栽倒。潇潇自悔失言,歉然道:“我瞎扯的,你别放在心上啊。”连忙搀扶。李凤歧余怒未消,奋力挣脱她的手臂。
正在这时候,小河里光影摇晃,飘来个明晃晃的东西。长两丈,宽三尺,前高后低,竟是用水晶做成的棺材!两人目光随棺材移动。少时棺材移至近前,看那棺盖边铭文清晰,刻着“朱雀芳柩”的字样。棺材里躺着位女子,头戴花冠,身穿霓裳,面容安详如生,就跟睡熟了似的。
河水托着水晶棺材,围绕坟墓转个圈子,又渐渐飘远。显而易见,陵园开凿沟渠,架设水车,使得河水循环流转,正是为了传送这个灵柩。千百年以来,水晶棺材在陵墓内飘游,每隔几个时辰便与紫元宗的‘心’相会,须臾又逐流远逝,周而往复永无休止,仿佛喻示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如此布置巧妙至极,而其中蕴含的深意,更让人感怀悱恻。
目送水晶棺消失,潇潇骇异道:“朱雀姑娘……我刚才看见她了。没错,是她的遗体!跟活着一样。”
李凤歧眼中惊色渐去,点点头道:“是,确实叫朱雀,棺盖上写着她的名字……”眼见为实,灵柩运行的规律,完全符合碑文中“留吾寸心,伴芳灵永寂”的记述。由此推想——既然朱雀确有其人,祖师又自认‘负情’于她,那么很可能正如潇潇猜测,当年紫元宗对朱雀作过亏心事。念及此节,李凤歧大感郁闷,伸长脖子吸气,冷不丁口鼻内鲜血狂涌。
潇潇帮他拍背,看他脸颊惨白,嘴角的血迹却殷红刺眼,惶然道:“哎呀,你,你觉得怎样?哪儿难受啊?……”明知伤势转危,还是希望听他说声“没事”。李凤歧嘴巴张两下,鲜血流的更猛。
潇潇又急又怕,暗想“一个人有多少血?怎经得起这样泼洒!”死命捂住他的口鼻,闭住眼睛,叫道:“别吐啦!求求你,别再吐啦……”
不知过了多久,指间黏糊糊的发稠,好象再没血水流出。潇潇喜道:“好啊,终于止住了!”睁眼看时,吐血倒是止住了,可李凤歧双眼翻白,也差不多快咽气了。潇潇浑身冰凉,猛然想到“他失血过多才垂危,我体内有的是鲜血!花爷爷能够取血治病,我为何不能救他!?”
当下挽起袖子抬起手臂,咬开手腕部的血管,将创口紧贴李凤歧的嘴唇。热血灌满口腔,潇潇俯身噙住他的口唇,吹气吐息,嘴对嘴的喂送,将血液强行灌入其腹内。喂一阵,再放血,这般反复数次,潇潇头晕眼花,却看李凤歧喉头微动,已经自己吞服了。
潇潇虽成人身,妖性未除,血里的妖气恰好调和玉蟾的毒质。花爷爷救活无数百姓,用的就是这种方法。李凤歧吞了十几口鲜血,脸庞气色渐现,手脚也动弹了。潇潇瞧着高兴,问道:“感觉如何?好点了么?”
谁知李凤歧神情大变,猛地推开潇潇,口中发出凄厉的吼叫,双手抱肘,两脚乱蹬乱扭。潇潇骇然,想去搀扶又不敢,呆呆的问:“怎么啦?你,你怎么了啊?”李凤歧痛苦万状,来回打滚,拼尽全力方才转动舌头,牙缝里冒出几个字:“针,挑,骨……”
原来中了蟾毒的人筋骨蚀坏,关节剧烈刺痛,犹如钢针穿戳,民间以“鬼门关前针挑骨”形容这种痛苦。李凤歧本身真气极其纯厚,一直克制毒质的运行。而潇潇的妖气进入血脉后,真气相应减弱,毒质失去制约,发作时也就倍加猛烈。
李凤歧满头大汗,牙齿咬得“咯咯”响。潇潇丢了魂似的团团转。其实她经常护理中毒的村民,类似情形见得多了,按理能够镇定应付,但此刻内心却充满前所未有的惊悸。来回踱了几步,记起了处置的办法“毒质虽凶猛,症候已完全发出,熬得过即可保住性命,当务之急是止痛,许多中毒者就是活活痛死的。”
但是手中没有药物,如何为他镇痛?
潇潇心焦如焚,只觉李凤歧的身体也在燃烧。撕掉袖子放入河水里浸湿,搁到李凤歧额头上,只盼冷敷可以宁神。李凤歧咬住布片撕扯,活象饿狼叼住了肉骨头。潇潇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看他渐渐停止了挣扎,撅唇吸吮湿布,露出舒缓的表情。
转眼布片被吸干了,他的面皮泛起红晕,似乎痛楚减轻许多。潇潇心念微动,跑到河边将布片浸透,拿回来对着嘴巴揉挤。水珠洒落,李凤歧仰面大口吞咽,边喝边点头,瞧那模样十分受用。这次潇潇留了意,扔掉布片捡拾河边竹筒,盛满了继续喂他。数次过后,李凤歧满脸酡红,痛楚之色尽消,醉态可掬的叫道:“好酒哇,好酒,再来三百大碗!”
潇潇暗自惊疑,端起竹筒喝了两大口,觉得齿颊生香,清凉中夹杂淡淡的醪渣味,顺喉咙直透脏腑,随即腮帮子发热,脑子里轻飘飘的。她定了定神,忽然省悟了什么,飞步跑到沟渠边,掬水仔细品尝,喃喃道:“是酒,当真是酒!”凝视脚下,河水静静的流淌,不由失声惊呼:“整条河都是酒!怎么会有这种事!”
此情此景匪夷所思,又真实无虚,沟渠纵贯陵墓,居然灌满了美酒,不知修墓者此举是何用意。难怪香风四溢,却是随波弥散的酒香。
潇潇盯着水面发愣,看清流中鱼虾川游,灵动而鲜活,它们如何在酒浆里生存繁衍?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周围处处诡异。那李凤歧醉意酩酊,摊开四肢呼呼大睡。潇潇挨着他抱膝而坐,寻思“曾听花爷爷讲过,喝酒可令伤者止痛。这里的酒水味道奇特,说不定别具功效,能够慢慢治好毒伤呢!”她劳累至极,坐了片刻神思倦怠,趴在地上也睡着了。
清波潺湲,光阴潜流,陵墓内难分昼夜。大约隔半个时辰,那水晶棺材必定“造访”心冢,仿佛自动报时的更漏。不知不觉间,水晶棺从墓旁经过了四次。潇潇悠然梦醒,睁眼看见李凤歧端坐于对面,自己受伤的手腕已被布片包好。
李凤歧面带病容,但眼中神采重现,伤势似已稳定。他目不转睛的凝视潇潇,眼神里夹杂着感激,好奇,猜疑,懊悔等等情感。看潇潇醒来,他咳嗽两声,板着脸问:“你为什么救我?”
潇潇揉搓眼皮,含糊道:“嗯,这鬼地方就咱们两人,本该相互帮助嘛。我救你这事不用道谢啦,呵呵,朋友间理应如此,你别放在心上。”
李凤歧没有半点感谢的意思,冷冷的道:“玉可碎,色不变;竹可焚,节不改,峨嵋弟子光明正大,岂能与妖怪作朋友?小妖女,你的恩惠我一定报答,至于套交情,收揽人心的伎俩,劝你别枉费心机了。”
潇潇道:“啧,啧,好有气节,该给你立个贞节牌坊啊!”眼光扫向自己手腕,瞅见包裹伤口的布条。那是李凤歧趁她睡觉时包扎的。他生怕弄痛了伤处,动作极轻极柔,竟令她毫无痛觉。潇潇举起手臂,故意大声道:“你不谢我,我倒要感谢你呢!峨嵋派李大高手,你宁可玷污玄门正道的节操,也要救治我这邪恶的妖怪,谢谢你哦!”
李凤歧脸皮微红,好似被揭穿谎言的小孩子,嘴里叽哩咕噜的不知所云。恰逢水晶棺飘来,他神情肃然,走到河边双膝跪地,煞有介事的祝祷:“朱雀前辈!仙灵垂鉴!晚辈李凤歧身为峨嵋剑仙门首徒,自知悖逆师门规矩,故此向前辈诚心求告——小妖女虽然顽皮,但她本性善良,所作所为急人之难,颇具我辈风骨。晚辈与她同历患难,实是情有可宥。晚辈惟盼正气感化邪祟,帮她去妖气,早日修成正果……前辈和我们祖师交情深厚,乞望解释个中情由。倘若祖师爷要追究‘结交妖类’的罪责,晚辈甘愿独自领受,只求饶恕小妖女,给她改邪归正的机会……朱雀前辈恩恤体察,晚辈弟子伏惟再拜。”面孔朝下,连磕了几个头。
祷词念了半截,潇潇早笑弯了腰,暗想“他为我这‘小妖女’求情,生怕祖师爷不答应,所以拐弯抹角找祖师爷的情人代劳。哈哈,敢情峨嵋祖师耳根子软,只听女孩子的耳边风。”
但闻李凤歧言语恳切,仿佛朱雀姑娘站在跟前,正聆听他的祈祷。潇潇内心感动,朝墓碑跪倒,口中也祝道:“峨嵋元宗祖师听着,小女子潇潇有话要讲——你的后代弟子李凤歧是个大好人,虽说偶尔蛮横,但那只是想给峨嵋派撑面子,硬装英雄罢了。其实他这人心肠热,气量大,而且剑术厉害,完全配得上‘峨嵋高手’的名头。元宗祖师保佑他伤势痊愈,小女子称颂你的大恩大德。倘若胡乱加罪好人,哼哼,我潇潇本事低微,骂你三天三夜的劲头还是有的。”
李凤歧瞅她一眼,低声道:“祖师爷最通情达理……别对他老人家无礼。”
潇潇道:“哎呀呀,你当祖师爷真会显灵啊?少发傻了,快起来吧。”扶李凤歧站直,拍掸他膝头的尘土。李凤歧身体虚弱,起身猛了眼花气喘,周身直哆嗦,瞧架势毒伤又将发作。潇潇赶紧舀来河中酒浆,服侍他连喝了三竹筒。李凤歧痛楚渐消,醉眼眯着潇潇,怅然叹息:“唉,什么狗屁剑仙高手,一犯病就得喝酒,早晚成醉鬼。”
潇潇道:“非也,非也,峨嵋高手喝酒,那叫做海量啊!你想,元宗祖师用美酒灌注陵墓,可见他老人家多么好酒。他若见你如此豪饮,肯定大大高兴。”
李凤歧摇头不语,望着远处发呆,眼光忽明忽暗,流露出迷茫的神态。潇潇暗自担忧,小声问道:“你……你想什么呢?”
半天没回应,潇潇又问了两次。李凤歧才扭过头,愣愣的答道:“我在想,你送给程大掌柜的黄金,到底是不是狗屎变的?”
本以为他情绪低落,谁知突然冒出这句怪话。潇潇忍俊不禁,点头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半分不假!知府大人的小姐,穿金戴银是寻常事啊。”
李凤歧长叹道:“你若真是人间的女孩儿,该有多好……”
这话意味深长,包含多少希望与遗憾。潇潇明白他的心情,正色道:“告诉你啊,我没撒谎呢!的的确确是荆门知府雨文翰的女儿。”
李凤歧眨巴眼睛,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诧异道:“你……你是知府小姐?怎么可能……那位雨大人……也是蝴蝶变的?”
潇潇正想岔开他的忧思,清了清嗓子,仿佛大姐姐给小弟讲故事,悠然道:“这事的缘由可长了——我啊,我本是洞庭湖边一只小蝶。荆门知府的后花园临湖而建,既幽静又宽敞,正是我的栖身之所。雨文翰大人风雅名士,喜欢到花园里凭风怀月,对酒放歌。他吟诗时我常在花丛中飞舞。他吟得激动,我飞得起劲,像是相互呼应似的。风雅名士嘛,自然多情善感。雨大人以‘吟诗蝶舞’为奇趣,常邀文人清客聚饮赏花。酒宴上知府作诗,蝴蝶翩跹,客人们赞颂雨大人高雅,古往今来无出其右。雨大人越加得意,给我取名‘潇湘花雨’,从此无论高兴还是烦恼,得志或是失落,都会对我倾吐心事。”
李凤歧插话道:“跟蝴蝶儿成了知交,读书人就是与众不同。雨大人对小小生灵也这般亲近,想必是位爱民的好官。”
潇潇苦笑两声,继续讲道:“好景不长,雨大人官场失意,世间传言他和反叛余孽勾结,要遭朝廷查办。清客门人纷纷辞去,满城士绅唯恐避之不及。知府官邸门庭冷落,雨大人倍感忧伤,跟我唠叨的次数更多啦。每每冲着花丛抹眼泪儿,说‘可怜老夫经营半世,只落得众叛亲离。如今膝下荒凉,便立时死了,也没个端灵牌的子女。’说到伤心处,捶胸大呼‘蝶儿啊,蝶儿,你何时化身为人,聊解为父伶仃之苦!’”
李凤歧道:“哦,我晓得了,正因雨大人苦苦恳求,你才立志修炼成人身,好当他的女儿。”
潇潇道:“是啊,我从小无父无母,独个儿自由逍遥,从未将半点悲欢放心头。但听了雨大人的哭诉,方知世上有些情感,虽让人心痛,却又牵肠挂肚难以舍弃。雨大人待我恩重如山,他的心愿我岂能无视?于是我拼命修炼灵性,还曾冒死潜入洞庭玄波府,偷服水神湘君的九灵薜荔仙丹。历经数年修行,我终于修成了人身。某天,雨大人又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