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世海先讲回梦术法理:“一个人经历的任何事,外部事物都将在其身上留下痕迹,或微细或深刻,均都精确无差,比本人的记忆还可靠。循着痕迹造出梦境,即可重演当时情景。回梦法修炼到深处,甚至能探索与其人相关,其人未曾亲闻亲睹的事件。”略作停顿,续道:“惟有龙师妹的真身,才留有她往事的旧痕,回梦法正好证明此节。如果这具尸体是假造的,不存魂影就合理了,龙师妹的死也就作不得准。”
摄魂道法的用处,桃夭夭自是了然。前边没提“真伪”之说,实因惧怕验证后的结论:尸体为假固然称愿,若是龙百灵真实身体,她奇异死状便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那复活的希望还能剩下几成?眼看兰世海向自己伸出手掌,桃夭夭迟疑片刻,终于伸右手握住。兰世海道:“师尊放松全身经络,任我真气引着神魂走。为节省时间,我们只观测龙师妹离山后的境遇。”右指摇点,一道真气射向冰棺,化作薄薄一层光屏,上下扫拂尸身,选择合适的旧痕造梦。桃夭夭道:“不用开棺么?”兰世海道:“弟子功法大进,离身三丈内的尸骨,施回梦术已无须亲手触摸。”
话音未绝,冰棺映耀炫光,倏地贴合尸身轮廓。兰世海说声:“成了!”光源覆盖整个房间,瞬即向外界扩展。天地景物迁移转换,梦境赫然建成。桃夭夭心头一震“果然是灵儿真身!”随同兰世海深窥物事变幻,龙百灵身经体尝的诸般景况,一幕幕清晰的映入眼底。
……
第四回徒为倾国不成欢2
七月梅雨时节,枝头叶茂花稀,一辆骡车沿着官道迤逦行来。午后天边霁云犹浓,地面水洼星罗,骡车轮辕沾满泥污,灰扑扑的甚是难看。那车上持鞭的却是位艳装少妇,一双星眸顾盼生色,口里絮叨:“都说江南好,江南好,这泥水淋浪的,一路破破烂烂,不晓得好在何处。”
正发牢骚时,车中有人轻吟:“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虽是少女清婉嗓音,但口齿含混迫促,开口就咳嗽了几十声。少妇原想问“你未曾在江南久住过,怎称得‘旧曾谙’三字。”听她咳的甚紧,忍下话头不提。哪知少女聪敏绝顶,一窒间已猜中她心思,说道:“你想问我又不是江南人,怎说熟悉风景是吧?”口中不语,思绪悄然飘远,暗道“前身后世如一梦,我还记得两千年前,江南正是我的家乡,这里有妈妈,姐姐……”
少妇笑道:“小姐猜错了,我压根儿没那么想,你莫要乱搭腔,老老实实的闭嘴将息才是。”那小姐道:“不碍事,你跟我说说话,我精神反而好些……嗯,我们离诸暨还有多远?”少妇道:“按理已到了诸暨地界,头前问路我问的很确。可这道上行客稀少,房屋倒破,哪象传说里的鱼米之乡……哎哟!”
忽然挽缰缓行,惊讶道:“才说嘴就打嘴了,前面有座好大的酒楼!荒郊野地恁般富丽气派,江南景致真不寻常。”小姐闻言道:“那就绕道走吧,富气的地方我们离远些……”叮嘱未毕,少妇哈哈笑道:“酒楼名字取的怪,叫做‘破泥阁’。来路土地湿软,走到这儿歇脚磕泥巴,这不应景的很么?只是怪名配上雕梁画栋,着实教人好笑。”
少女心念微动,问道:“叫破泥阁?”少妇道:“可不是,不知那个捉狭鬼取的怪名。”勒止牲口,车子停在门前。少女道:“怪倒不怪,只有些艳俗气。”少妇道:“啊?泥巴跟艳字搭边?”
少女道:“破泥两个字,出自管道升的‘我侬词’。管道升是江南才女,因丈夫赵孟钕肽涉阈聪抡馐状省阗屹非槎唷岩豢槟啵硪桓瞿悖芤桓鑫摇=哿礁鲆黄氪蚱啤夷嘀杏心悖隳嘀杏形遥矣肽闵桓鲷溃劳桓鲩ぁ!悦项看后感动,遂绝了二娶之念。”说着牵动心事,又一阵喘咳。
少妇心说“果然艳气十足,哪象酒楼啊,分明是勾栏妓院的招牌。”听气喘甚急,料到触痛了她的心伤,忙岔开道:“怪名儿就罢了,门联也稀奇,是‘如金杏花趁雨落,胜雪西施吐丁香’两句,杏花如金指他们酒好了,这西施吐丁香是何意?丁香是舌头吧,西施吐舌头好不古怪,呵呵。”
少女说道:“西施舌指江南特产的海蛤。余杭物志记载乡间野谈,说越王勾践攻破吴国,欲纳西施为妃子,王后因妒加害,命人将西施溺死在水底。西施幽怨难消,吐舌于蛤中,向后世之人表露自己的冤情。”
少妇寻思“说来说去,又说到女人的情恨纠葛,千万莫要引她往此处想。”拍掌赞道:“小姐博闻强记,无书不晓无物不察,好生了得!但乡间野言不足为凭,前人辞章里有甚吟哦,可做此物得名之证?”
少女道:“海蛤雪白滑嫩,故得此名,文人雅士也谈到过。宋人吕本中诗曰‘无端更名西施舌,重与儿曹起妄情’,说给海蛤取香艳名字,当成西施的舌头那样品尝,会把小孩子的品性教坏。”
少妇笑道:“哟哟哟,好个假正经的吕本中,真真是不解风情的酸儒。”
少女暗忖“给酒楼题名写联的人,倒是个多愁善感的情种。破泥,雨打花落,西施舌,应了酒楼内外景物,又寄托希慕情深,佳人难逢之意,尚有几分值得玩味。”轻揭车帘端望,只见飞檐斗拱重叠,画柱雕栏勾回,确是一座造型华丽的楼馆。前方挑着酒旗,两边为杏树桂花环绕,非到门前不得观其全貌,修建的既精巧又雅静。要不是少妇眼光独到,专能发现风流场所,车辆行经还真容易错过。少女寻思“这酒楼好蹊跷,既然做买卖,哪有怕人看见的道理?”
正想间,门里走出个汉子,见门口来了骡车,吆喝:“有客!”头带毡帽肩搭抹布,看似店小二的打扮。但满脸横肉鼓凸,环睛白多黑少,三分象妖怪七分象强盗,没有半分待人接物的伶俐。少妇道:“老半天才出来迎接,你这鸟店势派好大,老娘不耐烦进去怄气。”店小二道:“老娘请进,请进。”躬身做手势,嘴里象含了嚼子,嘟嘟囔囔粗声粗气,恰似害了瘟病没精打采的犍牛。少妇懒得理会蠢汉,正要驱车离开。少女忽道:“就这儿歇吧。”里面又出来个瘦高男人,穿着体面些,耳朵垂挂金环,唇上两撇鼠须,自称酒楼掌柜,此间前供饮食,后设寝房,饮酒吃饭住宿皆相宜,欢迎尊客光临云云。
少妇不应,俯身向车里低语:“这些家伙怪模怪样,不象正经开店的,咱们到县城里另找宿处。”少女道:“我累了,不想走了,今天就在这过夜。”隔着车帘仰视楼顶,心想“登高凭栏一望,能望见苎萝施家村吗?”少妇无奈,只得道:“听见小姐发话了?及早打扫上房,端茶倒水伺候着。”
店小二道:“是,是,老娘要酒菜不要?”少妇叱道:“老你娘个头!蠢东西招呼人都不会。”店小二嚅嗫:“你说你叫老娘……”掌柜赔笑:“敢问尊客大名。”少妇道:“两个都不晓事,哪有大白天当街问女人名姓的?”撇嘴一笑,媚眼生春,娇嗔道:“张开你们的狗耳朵听好了,人家是苏中玉苏小娘子,车中坐的乃我家小姐,龙百……”少女打断道:“别说了,扶我下车。”
苏中玉忙掀起车帘,一手延引。帘起处尚未见人,先闻一股清香,跟着两段翠袖伸出,底下露着雪藕似的手臂,十根纤指嫩如葱白。掌柜和店小二霎时看呆了眼。苏中玉扶那小姐出来,一面替她扶正小竹笠,边缘垂下遮面的纱縠,口里说:“穿戴齐全再伸头,外边风大蚊虫多不说,当心被臭男人看了去。”
小姐哼声道:“我又不是富家小姐,才没那些忌讳讲究。”抬手摘竹笠扔掉,力气使大了些,禁不住弯腰咳喘。一仰一俯秀色难描,若颦若嗔兼胜兰菊,连吐口唾沫都有说不尽的美态。两个男人恍如撞见天女下凡,神妃临世,也不知道自家的魂魄飞到哪里去了。
那小姐挽着苏中玉的胳膊,自骡车走到大堂,又连喘了好几回,拣临窗的座子坐下。苏中玉道:“快沏好茶来,拿热手巾来。”接喊数遍,掌柜伙计才回过神,赶忙跑进里边张罗。小姐举目环顾大堂,只见檀柱玉基,绣阁文棂,酒案边描刻金线,窗壁上写满题句,触眼皆是富奢华美之物,甚感厌烦,正想移开视线,忽看墙角那座上趴着个酒客。
诺大酒楼中,先前就只有这一个客人。脸朝下据案而睡,桌上杯盘摆满,菜肴几乎未动,酒壶却已空了,横倒在脑袋旁边,一副借酒消愁的颓废之状。苏中玉盯着他那件宝蓝直裰,质地虽好油腻不堪,皱巴巴象街上捡来的,顶上方巾松垮,头发垂散,比叫化子差不了多少,摇头道:“如此富丽堂皇的所在,吃酒的是个穷酸秀才,跑堂的又那等贼汉子……这酒楼处处透着古怪,我们还是谨慎小心些为妙。”
小姐全不在意,一眼瞥过传向窗外,望着几枝桂花出神。少时店小二提壶斟茶。苏中玉道:“把雅座打整干净,我家小姐受不得外头的俗人臭气。”小姐止住:“不用了,我坐在这很好。那边雨水洗过树叶绿莹莹的,我瞧着身子清爽多了。”呼吐几口长气,果然不再咳嗽。又问要点甚菜,小姐道:“打三斤白酒,切两斤熟牛肉。”苏中玉一听惊诧:“好家伙,牛肉白酒!村汉臭男人吃的东西,怎能入小姐的口。您这通身秀气的人儿,该当用些精致细点嘛,象那什么西施舌头,杏花美酒之类的……”
说话间酒菜端到,满满当当三壶,热腾腾的一盘子,足够四五个人吃饱喝足。苏中玉正想劝她放宽心,休要使性子暴饮暴食。忽见小姐指着道:“店伴大哥,我请你吃。”一转念间,方知酒肉是给这粗人准备的。
店小二愣了半晌,蓦地大喜,先提起酒嘟嘟灌下半壶,随即吃肉,也不用碗筷,双手抓起流水价往嘴里塞。小姐托颐看他吃喝,喃喃道:“真是饿坏了啊。”又叫添肉加酒,那人食量颇大,转眼吃个精光。苏中玉方才省悟“这家伙个头虽雄壮,迎客时有气没力满脸饿鬼相,显是肚子没填饱,我怎地没留意。唉,小姐洞察微细,心思缜密,那可是谁都比不了啊!”
等店小二吃完。小姐道:“饱了么?”店小二点头:“哦哦,呵呵呵。”抹抹满嘴的油,竟然说不来个“谢”字。小姐道:“我想你们北方人爱吃牛羊肉,到此地要装江南人的斯文样子,肉不敢多吃,酒不敢多喝,这些日子一定受够了憋屈。”
店小二张开嘴合不拢,就觉这小姐句句说中自己心坎。掌柜平日训诫,确要他收敛本性,乔装懦弱南人,如同老虎强作病猫一般,憋气受屈早已苦不堪言。此时乍逢顾恤,口腹餍足且不论,更难得一位天仙般美丽的女孩儿出言相慰,登觉神爽意快无以言表。他本是北方豪直大汉,兴高处“哟哟”大叫两声,腾身做个雄鹰展翅之式。苏中玉暗暗称奇,认出这是塞北摔跤特有的动作。
小姐点点头道:“嗯,草原上射雕博虎的英雄,你叫什么名?”店小二挠头道:“是才取的,还是原先的?”小姐道:“才取的汉名吧,你的原名我听不懂。”店小二咧嘴笑道:“那我叫黑虎。”小姐道:“掌柜呢?”黑虎道:“他叫张三。”小姐问道:“黑虎大哥,你们接手酒楼没几个月吧?”
苏中玉闻语思忖“怎地小姐接连道出关节,倒像早知两个北蛮子的行迹。”转念想道“其实不难看破,四处器物痕印古陈,绝非为最近置办。穷秀才桌上酒食精美,灶房的厨子显是原班。北蛮子匆忙买下这大酒楼,不知想干什么坏事。”果见黑虎竖起两个指头道:“两个月,嘿嘿,县官卖给我们的。”
小姐道:“原主是诸暨的知县?想必他是个重情男子,门前写个牌匾叫‘破泥’,向过往客人宣示夫妇恩爱之义。”语气略带讥讽,苏中玉本待发笑,又品出此言隐含怨意,一转念不由暗中叹息。黑虎酒喝多了话也多,摆手道:“不是不是,牌子跟县官没关系。”手一指那秀才:“门上牌子是那位庄公子写的,他是这的常客,楼里摆设比我们还熟悉。”
苏中玉忍不住插嘴:“他穷到那般光景,还付得起酒钱?”
黑虎道:“庄公子有得是钱,他手下人很多……据掌柜讲,他以前跟县官交情深。”
苏中玉渐省“多半是本县的世家名流,自恃家底厚才学高,打扮如此荒疏放浪,江南多的是此类人物。”黑虎道:“等我们办完事情,这酒楼要转卖给庄公子,他钱多我们钱少……”苏中玉连问:“你们要办何事?你们是谁?只有你和掌柜两个么?”黑虎虽喝了酒,犹记得要务机密,嘿嘿笑着不应。
对答至此,酒楼种种怪异探出个大概。两名异乡客改头换面,于路潜伏,显然暗藏重大图谋。但小姐已是意兴倦懒,似乎很不喜欢涉入阴谋诡局,挥手道:“我只想打听本地风土,你既是外乡人,又碍口难言的,还是换做菜的大师傅来问吧。”厨房人等不可擅入前堂,本是店中的严规。可眼看小姐露出不悦之色,黑虎只感说不出的内疚,自责,胸中忽地升起莫名冲动,仿佛只要能令她开颜展眉,自己上刀山下火海都甘愿,拍胸应道:“我这就把大师傅给小姐带来!”苏中玉道:“要会做西施舌头的师傅,烧牛肉羊肉的北方粗货就别找来啦,当心羊臊气把咱们小姐熏坏。”黑虎似懂非懂,只管点头道:“好,小姐你等着。”转身拔步就走。
少女又将他唤住,叮咛:“黑虎大哥,你莫再叫我小姐。我并不比你高贵,我的出身,其实很低贱。”黑虎惘然蠕唇:“那我该……该咋称呼你?”看她秀容转和,清丽无可方物,想起家乡雪山仙子的传说,只欲开口高呼“仙女娘娘”。少女淡然道:“我姓龙,你叫龙姑娘就好。”
这仙子般美丽的少女,自然便是离山远走的龙百灵了。
第四回徒为倾国不成欢3
那日峨嵋山头惊闻身世之秘,一腔情爱竟为虚假,龙百灵悲愤中出走,却因体虚力短,全仗憋着口闷气急奔,跑到山脚承恩寺就昏倒了。和尚行客近前察看,她随身布包里装着蚕妖的原身,登即化形蚕娘子苏中玉,背了她飞速逃出了人群。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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