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笑道:“高浚害我的灵儿叹气,确实罪该万死,没什么好可惜的。”手抚她的肩膀,轻轻揽入臂弯。
龙百灵道:“我是替皇帝高洋惋惜呢。他的计谋十分巧妙,本已引出奸恶之徒,但估计饮酒过量真的失了理智——处决高浚太残酷,放脱高湛又太粗心。那长广王高湛是皇室第九子,哥哥们相残他不劝阻,反而煽风点火进谗言,奸恶本性已现苗头。等到高湛后来掌权,所作所为活象一头野兽。高洋的眷属受尽荼毒,可算失察奸贼的恶果了。”
一番吊古评史,她神色转和,道:“玄门也如一国,内部鱼龙潜杂。相公假装疯痴无能,潜藏的恶徒势必趁机作乱。到时我帮你甄别谁是恶人,谁是忠诚的贤才。”俏皮的拍拍胸脯,鼓劲道:“有我在,咱们不会犯高洋那样的错误。”桃夭夭轻捏她的鼻梁,半带奚落的道:“美丽可爱的女儿家,谁知满腹谋略,曹操刘备也当甘拜下风。”百灵笑道:“小女子焉敢比枭雄,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在家时娘亲常给我讲史籍,我只是照搬她的妙论……”
话音戛然而断,桃夭夭对她母亲何其厌憎,龙百灵蓦地想起,小声道:“相公,我……”
注:“一鸣惊人”和“快刀斩乱麻”等相关典故,都指上位者装傻韬晦,试探手下忠奸,这是史家的共识。惟北齐文宣帝高洋滥饮纵性,也是为考验弟弟的品性,这点却是龙百灵的见解,史学并无明确辨析。
第四回徒将情丝捋如麻1
一听提到龙太太,桃夭夭打心眼里憎恶,强作笑颜道:“你啊,书虫一条,读史读文没个够,想考状元作翰林么?养病期间还不歇着,这又读的什么书?”拿过她手中书本,合拢一看,封皮上写四字为“八宗佚志”。
龙百灵道:“是道宗八派的古老志传,字句很晦涩,所记人事颇多矛盾。”桃夭夭道:“嗯,道宗八派,那帮糊涂虫逼死潇潇,旧黄历想必都乱。”龙百灵道:“道宗与玄门渊源极深,倒也未可忽略。”她想岔开“娘亲”的话题,当下详述八宗源流,说道:“……唐代罗浮灭亡剩七派,道宗势衰,靠峨嵋派的扶持至今。相关的根节多载于宗派史卷,我这几天基本上翻过了。”
桃夭夭望过去,书架上册简排列井然,罕有抽动过的痕迹。想是女孩子爱整洁,动手处时时不忘清理,但上千本书摆来放去未免繁琐。桃夭夭笑道:“此屋收藏的均属玄门秘籍。起先你非要来此屋居住,我当你想学上乘法术,结果尽找故事书翻,玩性忒重了。”龙百灵道:“我学法术有甚用处?道经上讲‘执古道御今之有’,观旧史帮相公明辨利害,这才是当务之急。”
桃夭夭笑容僵凝,忽想“她所做一切全是为我,绝没半分私心。古今痴情女子无数,谁能达到‘忘我’的境地?道书云‘过则生灾’。灵儿对我用情太过极端,只恐种下什么祸根。”
百灵仍在给他解析形势:“相比峨嵋派,道宗更近于俗世,不乏贪婪奸佞之徒。相公升任师尊未久,玄门内外定将逆流横生,防范的关键是先弄清各种势力的起源和脉络。”拿起那本《八宗佚志》道:“多数史料我已读通,只这本志传难解。书中记述道宗早期经受的劫难,以唐初西域一战最惨烈。说是一种叫‘无伦兽’的恶魔追杀道宗掌门,峨嵋祖师紫元宗与之大战,杀的沙漠变成血海。你瞧这段北朝民歌,专讲无伦兽的凶残。”翻开一页,指着文字念道:“七星高悬天西,
古魂四野游离,
人血难止口渴,
人肉难填肚饥,
无伦兽兮无所依,
孰日寻回旧躯,
孰日长眠永宁。
念完,她抚卷道:“揣摩歌句的含义,那无伦兽似乎源起上古,丢失躯壳魂无归所,在西方游荡杀生。道宗称它妖魔之首,据我所料就是妖皇。”桃夭夭道:“妖皇?”
龙百灵道:“除了妖皇,魔道谁能称得首位?纵观道宗千年战史,妖皇始终为头号强敌。而无伦兽也被道宗视作首恶,两者当是同一邪魔的称号。”
桃夭夭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妖皇是啥关我屁事,仙魔争斗盘根错节,我不愿淌那浑水。你乖乖休养吧,莫要劳心……”龙百灵轻握桃夭夭的手掌,婉柔的道:“消灭妖皇是玄门头等大事,为此相公才答允乱尘大师,接手玄门师尊的重担。早一天完成任务,早一天归闲,我也不用劳心了。”
一阵沉默,桃夭夭暗想“灵儿慧眼如炬,早把我的心思看透。在她面前弄虚,好比龙王爷的跟班——多余啊多余。”百灵道:“相公当师尊可不为风光权柄。”
桃夭夭道:“既讲到这份上,我也不瞒着了。老师尊亲**代的事,每时每刻我都不敢忘记。其实从接位第二天起,我就四处搜寻妖皇。南海东海北海都已搜遍,特别是传闻中的东海圣水宫,更是贴海底逐寸清查。那儿的确散布屋宇,一座座破烂荒废,未见丝毫妖魔气。妖皇或许善于隐藏,但绝不可能藏在东海。”
龙百灵道:“名为东海妖皇,巢穴实在西边。”桃夭夭道:“我也这么想,金轮教是妖皇的爪牙。驭兽门前赴西域追剿金轮教余孽,等抓住殊胜佛,或可找出妖皇的行迹。”百灵道:“那样最好了,我只担心……”指尖划过《八宗佚志》的封面,缓慢的道:“一些线索令我很困惑,比如此书详写妖皇的残暴。某些段落却对其恭敬有加,这不很矛盾么?斗法过程更荒诞。冲突各方经常敌我混淆。战斗最激烈之刻,道宗追随元宗祖师,又拜无伦兽做统帅,祖师居然乐观其成,这是为什么?根本不合常理。”
她放下书,抱紧被子道:“兵法曰‘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败。’我们不了解的敌人,才是最强大的敌人。”
桃夭夭笑道:“就怕他不强呢,试不出宇宙锋的锋利。”挺起胸膛,霸气隐现眉额:“一剑斩除妖皇,一切问题都解决了。魔道崩溃,峨嵋复兴,师尊宿愿得偿,大哥的旧恨也可作个了断。至于我……”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冷笑道:“算来妖皇也是我的大仇家,若非他危害人间,玄门怎会远征东海?若非玄门征战,我父亲怎会身败名裂而死?我爹如果没死,我娘怎会改嫁作妾,被龙家的恶婆娘万般折磨十六年!”
他越说越恼恨,仿佛龙太太近在咫尺,一扬手欲取其命。霍地惊醒转头,只见龙百灵满面愁苦与无奈,桃夭夭暗悔失语,讪笑道:“呵呵,不该提你娘我娘,她们上辈的仇怨,我们作儿女的……”一霎结舌,无以措辞,拿过凳上的茶杯道:“唉,不说了不说了,说的口干舌头燥,你也渴了吧?来,我喂你喝。”右臂搂住她,端杯送至嘴边。龙百灵倚在怀内,就势啜了口茶。桃夭夭拨指转杯,找准她的口唇印,噙住一仰脖,咕嘟嘟喝了底朝天,大惊小怪的赞叹:“爽啊,灵儿喝过的茶好香甜,莫非小嘴藏着蜜糖?”凑近观察。百灵应景,勉然一笑。
桃夭夭举起杯子,向着阳光把玩,故作吃惊道:“好精致的玩意儿啊!整节红纹湘妃竹雕制,我记得关公荆州府衙开宴待客,席前摆设红竹茶具。诚然‘美食美器’,但富贵气奢靡,令人徒生功名俗念。玄门崇尚清淡,不料竟有如此名贵的器物。”龙百灵道:“不是峨嵋派的。”桃夭夭道:“哦,从何而来?”
佯顾左右而言他,正是摆脱烦扰的老办法。龙百灵深知此理,遂打起精神,顺着他答道:“这叫‘烟浪瓯’,一向为葛仙山黄龙观珍藏,蚕娘子前日才偷得的。”桃夭夭笑道:“九阴屠场二掌柜,改行当盗贼了。”百灵道:“烟浪瓯盛热水生紫氤,泡的茶极具滋补之效。近几天蚕娘到处跑,专找宝物珍品给我补元气。”翘首眺望窗口,道:“这不,又去川东挖什么六叶乌金芪,说晚上和红枣熬鸡汤。”桃夭夭道:“人家是死心塌地跟你了。但巴蜀仙道高手甚多,妖怪乱跑恐遇危险。”龙百灵道:“拦不住,她只听红袖偷了流珥瓠。为了向我表忠心,也到黄龙观偷宝献主。”
桃夭夭微笑道:“蚕娘子忠勇可鉴,灵儿收了个好仆人。”将烟浪瓯抛两抛,信口闲扯:“算来黄龙观有些家当,上回的流珥瓠就不错。煮熟的麒麟髓极易腐坏,装进去竟三天……”忽而哑然,暗想紫炎麒麟髓是龙家的独门奇珍,谈此及彼,又要牵出龙太太。一转脸朝向身旁,龙百灵无言的对视。桃夭夭放下茶杯,另找话茬:“你,你身子大愈了吧?”百灵道:“嗯。”桃夭夭道:“女孩子体虚寻常的紧,魔芋大夫偏让你闭门养病,连我探望都不准。”大拇指冲门外一挑,笑道:“神农仙客中了我的迷神术,这会儿正做梦哩。魔芋大夫防范严密,防得住别人怎防得住本师尊。”
龙百灵道:“神农弟子监守此屋,并不为防别人。”
桃夭夭干笑两声道:“是吗?单为防我?我成瘟神了。”
百灵道:“魔芋大夫说我体内有一种咒结,暗中与你牵连,须分隔数日查清根源。”桃夭夭鼻中轻哼道:“什么意思?”龙百灵道:“他说,那个咒结暗藏高深仙法,你一出现即会触发,令我情深如患急症,只盼终身与你厮守。”桃夭夭冷笑道:“是够高深的,咱俩终身大事是谁定下的?若论暗藏机关,也是……”心头一沉,忍耐不提。百灵接续道:“也是我娘的阴谋,对么?”
两人四目相接,一动不动的凝坐。至此情势大白,母亲的旧怨摆在面前,宛如鸿沟横亘,他俩相处一日,就得面对一日。既然无法回避,不如说白了坦然荡之。龙百灵道:“娘亲生我养我教我,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假如对相公的感情也出自她的施予,那我实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妈妈。”
听她讲的婉切,桃夭夭微觉动怀,轻抚她的秀发,劝道:“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从小被逼学习文典,除此外仍要苦练女工,稍有差池非打即骂,再加几个霸王似的族兄,受的欺压还少么?龙家待女儿苛刻,谈不上什么报答。”
第四回徒将情丝捋如麻2
龙百灵怔怔的道:“我的妈妈最和善,她不打骂人也不识字,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农妇。”桃夭夭一愣,道:“灵儿,你没事吧?”
百灵神色恍惚,仿佛离魂出窍,飘向那久远的年代,口中絮念:“我家住在苎萝村,爹妈姐妹总共八口。象每年的这个时节,别家都吃团圆饼,喝屠苏酒,夜里放爆竹。我们家穷的揭不开锅,晚上只能喝点米汤躺下睡觉。直到除夕那天,妈妈取出平时省下的一点口粮,背着爹换了块蜜油年糕,半夜偷偷起床,依次往我们姐妹嘴里塞一小块,大姐,二姐,三姐……最后轮到我。第二天醒来舌头上甜甜的,我才晓得是过年了。”
桃夭夭心下渐明,眼前的少女兼有西施的灵魂,难以割舍远在古越的亲情。他想安慰又无从说起,道:“夷光……”百灵转过脸来,眼里泪光泫然,说道:“我有两位母亲,一位生养了龙百灵,一位养育了施夷光。春秋越国是回不去了,夷光想念妈妈,若能和龙百灵同报母恩,一定会很开心的。”桃夭夭无言以答,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就该把夷光的妈一同带到今世。”
他苦着脸不言语,百灵心软了,柔声道:“你为难我更不开心。算了吧,将来跟龙家远近亲疏,我只听相公的话。”桃夭夭既感动又愧疚,展臂轻搂。龙百灵再也噙不住泪水,伏在胸前嘤嘤哭泣。桃夭夭强笑道:“好啦好啦,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倘若我娘不计前嫌,宽恕了龙太太,一切仇恨自当烟消云散。我们做儿女的顺应长辈的愿念,使他们心里痛快,那才是最大的孝行。”
百灵愁绪稍解,抬脸呜咽道:“我竟不知我娘作过什么,以致瑶卿阿姨埋下那等深仇大恨。”
一提龙太太的恶迹,桃夭夭怒火登升,深吸口气强行压住,高声道:“大年节哭哭啼啼找晦气呀?立马给我雨过天晴!”捻衣袖给她擦泪,百灵依言展眉,但泪痕犹带,愈发楚楚可怜。桃夭夭暗想“本来就娇弱,怎禁得起伤心掉泪?非把她逗笑不可。”扬头左顾右张,作色道:“蚕娘子只顾乱跑,竟没个人服侍小姐!”手伸向床头绣枕,一阵翻摸:“莫奈何,让我这笨小厮伺候龙小姐罢,先找香喷喷的罗帕擦擦脸。”翻开枕头,下边没手帕,有一把小剪子,两张描好的鞋样,桃夭夭乐了:“果然是大家闺秀,我就猜床上藏着针线哩,这是给我做的鞋底?”拿起细看,边上绘着连理枝,中央一朵并蒂莲,端的手工娟巧。桃夭夭喝声采,笑道:“快点做完,拜天地那天我好穿。”
龙百灵仍不笑,低额垂眸,长长的睫毛微颤,静若照水之花。桃夭夭悄悄耳语:“难道不是给我当新郎官穿的?”看她娇颜微红,泪光莹润,几分怅恍更增俏丽。桃夭夭心中一荡,道:“不给新郎官,那给新娘子穿了?我先替你试试合脚不。”抬手扯开床被。百灵下身只穿了条夹裤,光脚丫陡然曝露,慌不迭的往后缩。桃夭夭抢先揽入怀中,仿佛鉴赏珍玩名器,抚弄称赞道:“美啊,美足一双,如雪如玉,如磨如琢,修修指甲涂点凤仙花更漂亮。打扮小姐是蚕娘子的职份,她不在由我代劳好了。”说着找寻那把小剪刀,一边瞎吹:“古人为妻画眉,本人为妻修脚,闺房之乐异曲同工。”
再娴静的淑女也经不起如此胡缠,百灵双脚被他一通揉捏,直痒到心尖上,禁不住轻吟:“嗯,别,别闹……”挣扎不过,一歪身靠过来。桃夭夭寻思“幼年每次哭鼻子,挠脚板心总能逗她咯咯笑,今天的反应有些奇特。”忽觉软玉轻偎,少女频细的呼吸拂面生温,一刹情热如沸,舒开手把她整个儿抱至膝间。昔当小儿嬉戏,两人经常搂抱呵痒,从无男女避嫌之念。但龙百灵已接受过蚕娘子的“启蒙”,对夫妻的隐秘粗知就里。懂了人事就不再是小丫头的心态了。乍逢情郎紧拥,连声惊呼:“不,不要……”身子却绵软似水,只愿就此在他怀内溶化。桃夭夭也晕晕乎乎的,摸索着去解她衣带。
正当缠绵难分,房门“咚”的一响,一个身影闯了进来。床上两人如遭针刺,“腾”的翻身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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