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予赵云……”
赵云的声音乍然哽住,程亦只见到那柄渊泓剑,冷冽的刀锋上,落着一滴的晶莹。
“程亦,我亏欠他的,想是今世,怎生都还不尽了。
我这样说,你可是明白?”
程亦还怎能不明白,只是他太过明白,心底明白,可脑中却已是一片混乱,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很久之后,他才颤抖着声音问他:“赵哥,你这是……”
赵云闭了闭眼,就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是。我想,我好像是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了。”
“赵哥,先生是男的。”
赵云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仅此而已。
兖州,甄城。
天地一色,悉数笼罩在白茫茫的重雪之下,北风卷折了秋草,落满庭院的,皆是不曾扫却的残雪。
踩在雪上的脚步,发出“簌簌”的声响。
一人蓑衣斗笠,风雪中,推门而入。
这人在外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坐近了火炉,等着身上的寒气散去。
“华老先生,他好些了么?”
华佗铺了满桌子的草药,拣得很是认真:“先生胸口的那道伤太重,即便现在结了疤,可他底子太弱,这伤又岂能好得了,更何况,这么大的风雪,他却还非要在外头受罪。”华佗说着,甚是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
这人唯有苦笑:“此事却是彧的疏忽了。”
荀彧。
郭嘉外伤好了之后,便想着去寻赵云,怎奈,有好几次,都和赵云擦肩而过。
赵云跟随刘备离开了平原,他得悉后,便想赶往邺城。
一路车马劳顿,还没能赶到邺城,人却已经病倒了。
而这一次,华佗严责他道:“若是想让赵云来替他收尸,那便继续执念妄为吧。”
郭嘉这才不得不放弃寻人的念头。
便在此时,荀彧找到了他,或者说,荀彧是在找华佗的时候,找到了他。
自蓟县一别,荀彧未有想过,再见郭嘉时,这人竟是可以憔悴成这般模样。
那一身直裾深衣,衣不称体,更像是大了好几个尺寸。
殊无血色的容颜,在见到荀彧的时候,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意。
喑哑的嗓子:“文若怎的来了?”
平日里口若悬河的荀彧,那会儿,却是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了。
荀彧感到身上暖了不少,便起身道:“我进去瞧瞧他。”
华佗自顾自地拣药,也不理会他。
荀彧突然收住脚步:“华老先生打算何时,随我去见丞相?”
华佗将一枚看似焦枯的药材,扔进脚边的簸箕。
“还是等先生好些再说吧。”
荀彧点点头:“也好。”
也不知道华佗用的什么药方,虽然郭嘉像个药罐子似的,每天药不离口,可这屋子里的药味却不那么明显。
郭嘉倒是醒着,倚在床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掌心,不知在看些什么。
前世自己的掌纹是什么样子的?
那一条地纹'1',是在易州画上了断点么?
郭嘉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自己真的不太记得了,前世生前的一幕幕,好像离他已经越来越远了。
苍白若纸的手掌,印刻了他今生的掌纹,依然浅浅淡淡的,可却是纹理分明,而那条地纹……依稀绵长……
“奉孝。”荀彧扯了把几凳在床头坐下,“觉得怎么样?”
郭嘉还有些木讷:“还好。”
“呵呵,方才进来的时候,老先生还说了我一顿,这种天气,我不该带你出去的。”
“怪不得文若。”郭嘉抿着嘴,“我……我只想……”
荀彧望着他眉目低垂,心知,那双桃花眸中,定然满是失落。
荀彧无奈道:“奉孝,便是他来,你也不用在城外枯等啊。更何况,他如今怕是来不了的了。”
郭嘉很小声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荀彧说:“汝南的刘辟宣布归降袁绍,一下子多了十数万兵力,袁绍自诩实力大增,前些日子,已命刘备领兵和刘辟汇合一处,这是要攻打许都了啊。”
“所以……他来不了……”郭嘉抬起头,看向他,缓缓开口道,“文若,你是想我依附曹操,是么?”
荀彧脸色倏地变了一变,跟着道:“对不住,奉孝。我让苏秦传话,却也是没让告知他实情。所以……”
郭嘉:“你早已知道刘辟欲降,也该早已猜到袁绍想要出兵的打算,所以,你没有告诉他我所在何处,这偌大的一个兖州,一个城一个城,就算他愿意,可刘备征战在即,又岂容他抛下肩上重责。”
郭嘉把掌心覆上眉眼,视线一片黑暗。
“文若,不管怎样,嘉还是要谢谢你。”
“奉孝,你……我……”
“至少,你让他知道了,嘉还活着啊。”
荀彧重重地吸了口气,语气颇重:“奉孝,你当真要为了赵云一个人,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功名?放弃你的雄心抱负?奉孝,你有定鼎乾坤之能,怎可为了一人,统统舍弃!
你可还记得,你初入袁营时,同我所说的话?”
郭嘉转过目光:“不记得了。”
他好像是真记不清了,因为那个时候,根本还不是这个他,这个重活一世的他。
“你说,你要辅佐明主,平定这乱世天下!你说,谋士所学,胸中点墨,足可翻手覆江山!可你现在呢?!”
荀彧越说越来气,可眼前这人,木然的神情,双眸里,有的只剩疲累。
“文若,你说的那些……我,通通都不想要了。”
“为什么?”荀彧问,“眼下,戏志才新逝,正是主公觅人之际。奉孝,我已经向主公举荐了你。”
“文若!”郭嘉急急唤了一声。
荀彧离开前,又再不甘地问了一声:“你这究竟为了什么?”
郭嘉仰躺在床上,合着眼,整个人委顿得厉害。
“嘉累了,很累,很累……”
初雪新停的那一日,甄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
荀彧又来了。
还带着一个人。
那人身长七尺,细眼长髯,一身常服,衣衫上暗纹忽闪。
那人大笑着走近郭嘉,甚是亲和。
“吾姓曹,名操,字孟德,沛国谯郡人。奉孝,文若向操举荐了你好多次,今日,操终于有幸见到本人了,哈哈哈!”
纵是郭嘉,此时,也已是心神巨荡,心头仿佛在刹那,涌起了千百滋味,久久不能平息。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那人。
曹操。
☆、第21章 三分筹谋七分思
建安四年初。
彭城,战火燎原下,满城疮痍。
长街尾巷,兵士们来来往往,反复地搬运着尸体,所幸,天气依然寒冷,那些来不及清理的残骸,还不曾*。
一辆马车从西城门外入城。
马车里,竟是坐着曹操。
曹操掀开一角的车帘,望见城中,街景残破。
彭城一役,停停打打了这么些日子,最终还是让他给攻下来了。
曹操面露喜色,谓身边的人道:“奉孝,你真是操的福将啊,你看你这一来,我军便立刻拿下了彭城,呵哈哈。”
离开甄城,曹操就替他准备好了车马,也知道他身子不好,一路上,更是亲自嘘寒问暖,偶尔,见他精神尚可之时,便拉着他,彻夜交谈,几乎每一次的最后,都是郭嘉实在熬不住了,曹操这才放人回营。
荀彧要回许昌,临行前,他仍是不忘叮嘱郭嘉:“丞相方才是明主之选,日后必定能平定天下,等到了那时,亦是你功成名就之际。”
郭嘉说:“知道了。”
荀彧上前抱了抱他:“你随军出征,我都已吩咐过了。我把苏秦留给你,她虽是女子,却也有些武艺,概是比你强些。”
郭嘉笑道:“文若既然这般不放心,哪又为何要举荐嘉呢,让我在甄城偷得浮生,岂不更好。”
荀彧无奈:“奉孝还在和我置气吗?”
“奉孝不敢。”郭嘉退开了两步,“你快走吧,省得贻误军情。”
“我不过是回许昌,会贻误什么军情?”
郭嘉扯紧了衣襟,淡然道:“你再不走,要贻误嘉的军情了。”
“……”荀彧还是又拖了一句,“奉孝,保重。”
郭嘉摆摆手,转身走了,丢下荀彧还呆立在马车旁,没有上车,一脸窘迫,也不知道是谁送谁。
“奉孝?”曹操见他出神,又叫了他一声。
“主公。”郭嘉这才回过神来。
“奉孝在想什么?”
“主公打算何时启程下邳?”
曹操“嗯”了一声:“不急,奉孝不如在彭城歇息数日。”
“不用了。”郭嘉打断他,“如今我军刚刚夺下彭城,正是军心正旺之时,若能一鼓作气,攻得下邳。”
曹操幽幽道:“下邳有吕奉先。”
郭嘉的眸色冷得很:“吕奉先又怎样?不过孔武之辈。”
曹操面上浮过一层薄薄的笑容。
马车停下,曹操先行下车,转而伸手扶他。
被曹操托住手腕,郭嘉浑身一僵。
曹操仿似不曾察觉,只道:“有奉孝此言,我又何愁吕奉先。”
曹操走后,郭嘉看着廊前院外,俱是忙碌的人影,这是曹操特意为他打点的屋子。
只是曹操对他越是相待有加,郭嘉的心绪越是难宁。
他怕……
自己一步错,便又会步上前世,那般一模一样的人生。
那他今生此前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像是陡然间失去了全部的气力,回廊里,郭嘉缓缓跌坐,闭上了眼,似乎不去看这眼前一切,便可以不愿相信。
“先生。”
苏秦,施了淡粉,黛眉秀目,身上却穿了一身男子短褐。
“你是苏秦?”
苏秦笑笑,索性在他身边坐下:“先生不喜欢这里吗?”
“没有。”
苏秦侧目,幽黑的眸子,映着眼前的男子。
七分温润,三分凉。
温润似玉,却洇于水。
水中的寒凉,将这人隐隐笼住,似这尘间,再没有一人能走进于他。
思及,苏秦忽然忆起邺城中的一人。
苏秦再是问道:“那先生喜欢这里吗?”
郭嘉怔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里?喜欢这里吗?可这里是曹营啊!
苏秦道:“荀先生叮嘱苏秦要照顾好先生,先生在外头坐了这么久,莫要受凉了。”
晚膳的时候,苏秦将饭菜直接端进了郭嘉的房中,这人回屋后,便一直睡到现在。
郭嘉一小口饭,加一口汤,吃得很慢。
苏秦陪坐在旁边,蓦然道:“先生,我在邺城见到了赵云将军。”
果然,郭嘉手中的箸子一抖,菜掉了下来。
苏秦“咯咯”笑着说:“那天荀先生让我去邺城找一个叫赵云的人,然后告诉他,郭奉孝在兖州。”
郭嘉却是饭在口中,怎么都咽不下去。
“我问荀先生,兖州那么大,赵云只知道兖州,又有什么用呢?”苏秦手支着下巴,“先生,既然赵云将军不知道你在这里,那你呢?”
郭嘉愕然抬头。
苏秦冲他眨眨眼睛,小声说道:“先生要不要去找赵将军?”
郭嘉只觉得脑中瞬间“嗡嗡”作响,血气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
“荀先生老是这样,就是喜欢拉着别人做不喜欢的事,比如说我。我明明喜欢上战场,他非要让我去学舞乐。”苏秦不满地嘟着嘴,“先生,我问过你,你说你没有不喜欢这里,但是!但是你也没有说你喜欢这里哦!先生,那你喜欢邺城吗?”
苏秦一边说,一边自己都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不等郭嘉答话,又自我肯定道:“先生一定是喜欢邺城的,因为那里有赵云将军。”
郭嘉终于笑了出来:“苏秦,你真的是文若派来的?我看他的底都快被你掏光了啊。”
苏秦夸张地拍了拍胸脯,故意大喘着气:“好了好了,先生,你终于笑了,真是累死我了,先生,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笑起来,真的好漂亮,记得要多笑笑。”
“苏秦。”
“嗯?”
“谢谢。”
苏秦开始大口大口地扒着饭,一嘴的含糊:“先生放心,你在这里好好的,赵将军一定会找到你的呢。”说着,给了郭嘉一个古里古怪的眼神。
郭嘉只能无奈地摇头。
星夜,皎月明。
只有院子里,亮着几盏石灯。
郭嘉站在院中,对着月色,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心底默然道。
子龙,你一定会来接我的,对不对?
彭城的雪,开始慢慢融化。
苏秦仍旧一袭男子打扮,扬鞭策马,耳畔掠过疾风,兴奋地大喊大叫:“先生,你要不要也出来骑马啊。”
一旁的马车,笃笃地走着,驾车的人没搭理她,车里的人,也没搭理她。
苏秦只得又吼了几声“先生”。
郭嘉估计是被她喊烦了,拉开车帘,冲她道:“不要。”
“呃!”苏秦刚要甩鞭子,立时又想起了什么,无可奈何地自嘲道:“怪不得先生这么惹人喜欢,我却到现在还待字闺中。”
车里飘飘然地抛出话来:“苏姑娘是巾帼不然须眉。”
“先生!”苏秦将马鞭狠狠一抽,马儿吃痛,登时撒开蹄子,跑得没影了。
车夫回头对郭嘉说:“还是先生有办法,终于可以消停会儿了。”
郭嘉渐渐收敛的笑容,望着外头不断变化的景象,眉间却越皱越紧。
泗水河岸,几匹马散在四处,悠然地嚼着地上新生的草被。
一女子一把青锋,舞得令人眼花缭乱。
顺流望去,遥遥可见下邳,城廓朦胧。
郭嘉凝望着河中漂浮的浮冰,入了春,雪水消融,泗水河的水量,也暴涨了许多。
曹操说,吕布如今固城不出,仗着城中粮草充足,守城数年都不成问题。
反观曹军,当初拿下彭城时的士气已衰,加之,吕布勇猛善战,曹将数次叫阵,皆被吕布一人挑落。
如是这般,曹操竟已生了退兵的念头。
郭嘉那日起了些热度,着人禀告了曹操,不去议会了。
谁知,程昱却拖着华佗,匆匆忙忙地来找他。
“主公,吕奉先有勇无谋,而今更已是孤城自危,再者言,三军以主将马首是瞻,陈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