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掌覆盖住,轻轻握住拉开。我睁开眼,是阿荣。
“我让人送小胖回学校去了,他这两天一直守在你身边,一步都不愿离开。”他俯身在我身旁坐下,柔声道,“阿欢,我比你大着几岁,可以叫你阿欢么?”
我抽出手,没有回答。
天生对警察的敌意让我从知道他身份的那天起,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情绪,虽然我知道他真的对我很好。
“我知道你会恨我讨厌我。”他无奈地笑笑,重新握住我的手,这次我就任他握着,没有抽离。
阿荣和我谈了一会儿小胖的学习和生活,终于转入了正题。
他告诉我,那天成七爷带人闯入林宅是为了救我,双方死伤好几个,后来特警队去了,他就主动缴了械。阿龙没死,送去医院抢救过来了……
听到这里,我猛地抽回手。
阿荣察觉到我的异样,低声说:“阿欢,对不起,阿龙是本案最直接最重要的证人。我们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我死死咬着牙,怒视着他,没有说话。
阿荣叹了口气,站起身在病房里走了一圈,回到我身前:“阿欢,在这个世界上,需要有正义和真理的存在。S城这些日子充满了血腥和暴力。陈昊死了,林西铭被捕,成七爷也落了案,就算是顾青山也不能幸免。我们所能做到的,仅仅是维护这个城市的和平和安宁。希望你能理解。”
我抬头看他,平静点头:“荣警官,我能理解。”
他俯身注视我,说:“阿欢,这几天有些琐事大概还是会打扰你,不过……稍后会给你安排心理医生。”
我淡笑:“没关系,荣警官,我没事。”
临走,他说:“阿欢,你是个好女孩。多保重自己。”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笑笑,说谢谢。
生生死死都是这么简单,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婆婆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我会珍惜。
之后的几天,果然有警察来调查,录口供什么的。
毕竟阿龙是我打伤的,虽然算是正当防卫,但毕竟动了枪。好在,阿荣对我很维护,几乎一直陪在我身边,后来所有的手续,也都是阿荣帮我办的,没有受到一点留难。
小胖每天晚上放学都来陪我。有一天半夜醒来,他爬到我床上偎着我,全身冰冷得发抖。
我抖开被子包住他的身体:“又做噩梦了?”
“嗯。”小胖把脑袋拱进我怀里,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欢姐,我害怕,每天都在害怕!我们去找老大吧,他给我留过地址和电话。我们离开这里!竹竿大哥死了,我不能再没有你。”他说着抬起头看我,郑重说,“欢姐,求你,我们走吧!再苦再累,我都会努力的!”
这孩子黑亮的眼瞳在月光下透着深深的恐惧,我知道,他在乎我,当我是他亲姐姐一样在乎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紧紧抱住他瘦削的身体,说,好。
从这天起,我们就开始悄悄做离开的准备。小胖联系好老大,一切顺利。
我自小身体素质就好,伤口愈合很快,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医生说:我明天可以出院了。
飞扬的心情不是任何言语能够形容。和老大联系,他说明天上午直接过来接我出院,然后,我就开始收拾东西。
病房门被敲了两下,我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又被敲了两下。
“进来。”我没有回头。
房门打开的轻微吱扭声之后,就是轻轻的脚步声,对方仍然没有说话。我回过头,看清来人,顿时愣住了。
面前是一张熟悉到刻骨的英俊脸庞,却又和从前不同,神情委顿,完全没有了让我心醉的帅气和张扬。
“阿欢,我找了你好久,才知道你在这里。”秦家明挤出一丝笑,显得有些局促。
我注视着他,发皱的西服,微微冒出些胡茬的下巴,一股莫名的疼惜缓缓从心窝里溢出来。我慢慢伸出手,想摸摸他瘦削的脸颊。可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看到我停在面前的手,裂开嘴笑了笑,伸手握住,贴在自己脸上,说:“阿欢,我不嫌弃你。”
我一愣:“什么?”
“林家败落,我已经不能再留在S城了。”他有些尴尬地说,“阿欢,我知道你被人……我不嫌弃你,以后会好好对你。阿欢,我们重新开始,离开这里就没人知道你的过去……”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哈地笑出声来!
不嫌弃我?秦家明,我真该感谢你的博大胸怀,真该感谢你!
我不停地笑着,怎么也止不住,直到笑出了眼泪。
他紧张地看着我,有些惊惶地松开我的手朝后撤了撤身。
我捂着肚子好不容易收了笑,朝他摆摆手:“秦先生,您自己请吧。唐欢没有资格认识您,更没有资格受到您的谅解。”
“阿欢……”
他还想说什么,我却已经咬牙切齿笑着挤出一个字:“滚!”
大约是被我吓着了,秦家明趔趄着朝后退了几步,正好撞上推门进来的阿荣身上。他连头都没敢抬,跌跌撞撞跑出了病房门。
阿荣看着他的背影,皱着眉问:“是谁?”
“问路的,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强自压抑住几乎要沸腾的心情,淡淡道。
“看着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那位S城人尽皆知的林家准女婿,多少人曾拼着命抢着攀上点关系。
可是,老天……
一个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阿荣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听医生说你明天可以出院了,开心么?”
“开心。”我转身装作收拾东西,眼圈发热,怎么都忍不住。
“你原来住的那间地下室不适合休养,先住我家吧,房子慢慢找。”
我摇头:“已经麻烦你很久了,不好再打扰。”
他沉默片刻,说:“案子还没结,以后或许还需要你出庭,我只是为了工作。”
我抬头看他,阿荣先避开视线,当然没有发现我泪盈盈的双眼。我擦了擦泪痕,笑了:“荣警官,谢谢你。”
这句感谢,是真心话。
他低着头看着我整理衣物,忽然说:“顾青山想见你。你刚住院那会儿就提出来了,那时我怕你身体没恢复,帮你拒绝了。”
“嗯,不见,我和他不熟。”我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虽然在道上混了这么久,我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的女人。顾青山,我不配。
阿荣若有所思看着我:“那……成七爷呢?他今天让人传了话,也说想见你。”
我一愣:“他要见我做什么?”成七爷这次最终落网,都是因为我,难道他是要发泄最后的愤怒?
阿荣过来帮我拉上箱子的拉链:“他说你或许不愿见他,让我给你捎一句话,他救过你老大。”
我不由苦笑,“不错,成七爷是我的恩人。”离开之前,我得去见见他。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第 44 章
阿荣亲自开车带着我去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外头没有任何标志,进了一扇厚重的铁门,验证身份后,他把我交给了一位中年警察。
那人带着我拐弯抹角进了一间屋子。
这是一间普通的会客室,四周是雪白的墙壁,屋子中间有一张小桌子。成七爷就坐在那张桌子前,一身蓝灰色的囚服,看起来和他一贯粗犷的风格极不协调。
门被从身后关上,那个警察竟然放心只留我和成七爷两个人在屋里。我有些紧张,向前走了两步就站住了:“七爷。”
“坐吧。”成七爷并没有我所预料的愤怒和谩骂,而是一脸温和的微笑。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对不起,阿欢,七哥那天去晚了。”他看着我,显出和从前不同的从容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摇头说:“七爷,这和您没关系。”
“青山把你的安全交给我,我却……”他叹息一般低声道,“当年,我没能从林西铭手里救得了小晨,今天,又对不起你……”
他语气里的歉疚让我有些受不住,便打断他的话:“七爷,您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些么?那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怪您,还非常感谢您。”
成七爷微笑:“好吧,我们只唠唠家常,以后,怕是也没什么机会了。”
唠家常?
我和您没什么可唠的!我心里暗暗腹诽,脸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就听到他接着说:“青山很想见见你。”
大约见我一直垂着眼不答,他轻轻叹了口气:“阿欢,你是个好姑娘。青山或许没这个福气吧。”
我咧了咧嘴,说:“七爷开玩笑呢,是唐欢高攀不上。”
成七爷笑了笑:“阿欢你知道么?其实青山那天说的同母异父兄弟什么的,都是真的。”
我啊了一声:“原来是真的?难怪!”
“难怪他和我这么亲近是吧?”
我摇头,难怪顾言成顾先生要跟林西铭一起对付他和兴义堂。
成七爷手指动了动,去摸衣袋,大约是想找烟,很快空着手出来,嘿地一笑:“当年母亲临去时,我当着她的面发过誓,会好好照顾青山。”
看得出,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确实很好。
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让顾青山发过同样的誓言。同室操戈,大约是一个母亲最不愿看到的事情。
眼前这个强悍的汉子,也有着温情的一面。
成七爷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青山一心想帮我脱罪,却把自己陷了进去。他一向精神状态不好,抑郁症、偏执症什么的,真要入了狱,我只怕他过不了这一关。”
我愣了,这我倒是没想到。
顾青山这半年多没再犯病了,徐成功医生说他基本上已经算是好了,可病根总是在的吧,如果真的因此又病重,我的罪孽岂不是又多了一层。
我心中难过,抿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七爷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忽然道:“听说,你老大明天要来接你和你小弟离开?”
我吃了一惊,成七爷虽然身在囹圄,却仍然消息灵通如斯!我结结巴巴说了声是,丝毫不敢隐瞒。
成七爷也不再说话,仰脸看着天花板发愣。
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警察推门进来,说:“时间到了。”
成七爷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站起身,跟着那人离开。
外头阳光耀眼,真是个好天气,监狱里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吧……
阿荣见到我时皱了皱眉:“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么?”
我推开他伸到额头上的手,说:“我没事。”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以至于阿荣几次问我成七爷和我说的什么。到了医院,临下车,我问:“阿荣,顾青山是不是也会被判有罪?”
阿荣点头说,证据确凿,他自己也认了的,估计三五年跑不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生出一个让自己都吃惊的念头。
傍晚时,我借口出去散散步,避开护士溜出了医院,在约好的咖啡厅里见到了乐轩。
一杯咖啡没喝完,我就完成了自己的目标,乐轩答应帮我。
“阿欢,”他的笑容似乎染上了咖啡的苦涩,让我看着有些不是滋味,“我本来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没想到,你会为了顾青山来找我。”
对于他的感情,我无法接受,也不能回应,只能说声对不起。
乐轩笑了,举起咖啡杯:“阿欢,我打算出国,不再回来了。”
“为什么?就是因为帮了我么?”我很意外。
记得许成功医生说过,乐轩是他几十年来最得意的弟子,要继承衣钵,继承他的医院。我满心都是愧意,再次说:“对不起。”
“没什么。”乐轩慢慢旋转着咖啡杯,凝视着我,一字一句道,“阿欢,我会记得你的。”
第二天凌晨,天还蒙蒙亮,我和小胖就已经悄悄坐上了老大的汽车,一辆半旧的沃尔沃。为此,老大还吹嘘了好久。
我没有去办出院手续,也没有再回那间租住的地下室,而是把装着钱的信封留在了床头柜上,信封上只写了“我走了”三个字。
阿荣会替我善后,我想,他能够理解我。
尾声
老大所在的城市比S城小很多,但是胜在清净。半年多不见,老大凭着他一贯的“刚直不阿”,做了一间会所的保安经理,还给我们找了一个正牌的嫂子。
为了不打扰老大的正常生活,我坚持和小胖在他家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住。
嫂子是个娇美可爱的女人,对老大很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还有一手好厨艺。于是,我和小胖一日三餐都自觉去蹭饭吃。
我很怀疑老大从哪里骗来的嫂子,他挺着将军肚得意洋洋告诉我,是他在夜总会英雄救美,才让人家以身相报的。我朝他竖起大拇指,老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屁颠颠地去帮嫂子洗碗去了。
第一次在老大三室一厅的家里吃嫂子包的大饺子时,我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动。对我来说,无论是家乡小镇上的还是S城的,那些痛苦的和甜蜜的、那些回不去的曾经,都已经凝固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嫂子坐过来,递给我一张面巾纸,悄声说:“妹子别难过,以后你老大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天天来。嫂子会把你喂得胖胖的,再帮你找个好老公!”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擦擦眼睛,说:“不难过,我这是高兴的。”
有一天吃过饭老大送我和小胖回去,到了地方他却不走,转了两个圈,欲言又止,神情竟然有些忸怩。
我瞧着他直乐:“老大有什么好事,难道是你还有几房小妾需要阿欢照顾,尽管说!”
老大呸了一声,大声宣布:“阿欢,老子就要做爸爸了!”
我愣了愣,大喜:“恭喜老大,恭喜老大!老大,我要做他干娘!”
小胖扯扯我的衣袖,小声问:“那我是做他哥哥还是做他干爹……”话没说完,被老大一巴掌拍一边去了。
之后的日子平静而充实。
老大给小胖联系好学校,插班继续读中学。而我,白天在一所成人学校补习准备参加高考,晚上则在老大的会所里打工,赚钱供小胖和我自己读书。老大本来不想让我打工,说他能养活我们,可我不愿意,我还年轻,要自食其力。
后来,老大打听到了S城的消息。林西铭和阿龙等人被判了死刑,成七爷改了无期,而顾青山,因为精神类疾病免于刑事处罚。
我曾想致电乐轩向他表示感谢,最后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或许,再不联系是对他最好的感谢。
我干儿子出生那天,我送了一整套的婴儿金饰品,项圈、手镯、脚环、铃铛什么的,几乎花去了我大半年的薪水。老大回赠给我一个生日蛋糕,说了声“生日快乐”。
当我意识到今天也是我生日时,感动得当场抱住了老大,在他左右脸上狠狠亲了两口,把病床上搂着小毛娃的嫂子看得目瞪口呆。我不好意思,就过去照样亲了嫂子和干儿子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