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圣某某的一名牧师,那是个小村子,在旁边的山里,有一小时路程。我们是四点左右去的。绿蒂带了她的二妹妹。牧师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荫遮地。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一见绿蒂,便变得精神焕发,竟忘了拄节疤手杖就站了起来,迎上前去。绿蒂赶忙跑去,把他按在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转达她父亲的问候,又抱起老人的宠儿,那个又淘气又脏的最小的男孩来亲吻。你真该看看她对这位老人关怀备至的情景。她提高嗓音,好让他半聋的耳朵听得见。她告诉他,几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说起卡尔斯巴德温泉的出色的疗效,并称赞老人来年夏天要去那儿的决定;她还说,他的气色好多了,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精神多了。——这当间我问候了牧师夫人,并极有礼貌地逗她高兴。老人兴致勃勃,胡桃树的绿荫遮盖着我们,真令人欣喜,以致我不由得夸赞起来。这下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虽然说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还是讲了这两棵树的故事。——“那棵老的,”他说,“我们不知道是谁种的,有人说是这位,有人说是那位牧师。这后面那棵小一点的和我夫人同年,到十月就满五十了。她父亲早晨栽上这棵树,傍晚她就出生了。他是我的前任,这棵树在他心目中之宝贵,那是没说的,在我心目中当然也丝毫不差。二十七年前我还是个穷大学生,第一次来到这院子时,我夫人正坐在树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编织东西。”——绿蒂问起他女儿,他说,她同施密特先生到牧草地上工人那儿去了。接着,老人又继续说道:他的前任及其女儿很喜欢他,他先是担任老牧师的副手,后来就接了他的班。他的故事刚讲完,他女儿就同施密特先生从花园里走来了。姑娘亲切、热情地对绿蒂表示欢迎,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不错。她是个性格敏捷、身体健美的褐发姑娘,一个暂居乡间的人,同她在一起是很惬意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马上就表明了这个身份)是个文雅、但寡言少语的人,尽管绿蒂一再同他搭话,他仍旧不愿加入我们的谈话。最使我扫兴的是,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爱说话,并不是由于智力贫乏,而是因为脾气固执和心情不佳。这一点可惜随后就表现得一清二楚了:散步的时候,弗丽德莉克同绿蒂,有时也同我走在一起,这位先生本来就黑黑的脸,一下便显得格外阴沉,以致绿蒂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提醒我别对弗丽德莉克太殷勤。我生平最讨厌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相互折磨,尤其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可以胸怀坦荡地尽情欢乐,可是他们却彼此拿一些无聊的蠢事把不多几天的好日子都糟蹋掉,等意识到浪费的光阴已经无法弥补时,已经太晚了。想到这些,我心里感到十分恼火,因此,当我们傍晚时分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旁喝牛奶,谈起人世间的欢乐与痛苦时,我便忍不住接过话茬,真心实意地对心情不佳问题发了一通议论。——“我们人呵,”我开始说,“常常抱怨好日子这么少,坏日子这么多,我觉得,这种抱怨多半是没有道理的。倘若我们豁达大度,尽情享受上帝每天赐给我们的幸福,那么,如果遭到什么不幸,我们也就会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可是我们无力驾驭自己的情绪呀,”牧师夫人说,“这与我们的身体状况关系很大!一个人要是身体不舒服,他就会觉得处处不对劲。”——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就把心情不佳看做一种病吧,”我接着说,“我们得问一问,有没有办法治呢?”——“这话说得对,”绿蒂说,“至少我相信,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我们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我要是受到戏弄,正当气头上,那我就一跃而起,到花园里去唱几支乡村舞曲,来回走一走,烦恼就全消了。”——“这正是我要说的,”我说,“心情不佳同懒惰完全一样,它本来就是一种懒惰。我们的天性就有此种倾向,可是,只要我们一旦有了振奋精神的力量,我们工作起来就会得心应手,并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快乐。”——弗丽德莉克凝神专注地听着,但那位年轻人却不同意我的意见,他反驳道,我们并不能主宰自己,尤其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们这里谈的是关于尴尬的感情问题,”我说,“这种感情是人人都想摆脱的;要是不试一试,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力量。当然,要是病了,就会到处求医,为了恢复健康,最严的戒忌,最苦的药他也不会拒绝。”——我注意到,那位诚实的老人也在费劲地听着,以便参加我们的讨论。于是我便提高嗓门,把话题转向他。“牧师布道时谴责各种罪恶,”我说,“但是我还从未听到有谁从布道席上对恶劣的情绪加以谴责过。”——“这事该由城里的牧师来做,”他说,“农民的心情没有不好的;偶尔讲一讲倒也不妨,至少对他夫人以及法官先生是个教育。”——听了他的话,我们全都哈哈大笑,他也会心地笑了,笑得他咳嗽起来,我们的讨论才暂时中断。随后,这位年轻人又开口了:“您说心情不佳是一种罪恶;我觉得,这种说法过分了。”——“绝不过分,”我回答,“恶劣情绪既害自己,又害亲人,所以称它为罪恶是恰当的。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难道这还不够,还非得互相抢夺各自心里间或所得到的那点快乐不成?请您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人,他情绪恶劣,却能将它藏于心中独自承受,而不破坏周围的快乐气氛?或者这样说吧,所谓心情不佳正是对于我们自己身份不配而内心感到沮丧以及对我们自己感到不满的表现,而这种不满又总是同被愚蠢的虚荣心煽动起来的妒忌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看到幸福的人,而我们却偏要让他们不幸,这是最让人不能忍受的。”——绿蒂见我说话时激动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弗丽德莉克眼里滚着的泪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有的人控制着别人的心,”我说,“于是他便利用这个权力去掠夺别人心里自动萌发的单纯的快乐,这种人呀,真是可恨!世上任何馈赠和美意都无法补偿我们自身片刻的欢乐,那被我们的暴君不自在的妒忌心所败坏的片刻的欢乐。”
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万千思绪和感慨;记忆起来的多少往事纷纷涌入我的灵魂,我眼里不禁流出了泪水。
我大声说道:“但愿我们天天对自己说:你能为朋友所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让他们获得快乐,增加他们的幸福,并同他们一起分享。倘若他们的灵魂为一种胆怯的激情所折磨,为苦闷所纷扰,你能不能给予他们一丁点慰藉?
“倘若你曾葬送了一位姑娘的青春年华,而她后来得了最可怕的致命的病,奄奄一息地躺着,眼望天空,不省人事,惨白的额头上虚汗直冒,而这时你像个被诅咒的人站在她的床前,心里感到,你即使竭尽所能,也已无济于事,恐惧撕裂着你的心肺,只要能给这位行将命赴黄泉的姑娘注入一滴力量,一星勇气,即使付出一切,你也在所不惜。”
说着,我自己经历过的一个类似情景猛然闯入我的记忆。我掏出手帕来掩着眼睛,离开了他们,只是听到绿蒂喊我走的声音才清醒过来。路上她责备我对什么事都那么投入,这样会毁了自己的!她要我爱惜自己!——呵,天使!为了你,我必须活着!
七月六日她还一直在照看她垂危的女友,她始终是个殷勤、可爱的姑娘,精心服侍女友,始终如一;她的目光到哪里,哪里的痛苦便会减轻,哪里便会洋溢着欢快的气氛。昨晚她同玛丽安娜和小玛尔莘出去散步,我知道后就追了去,于是我们便一起漫步。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我们才返身往城里走。到了那口水井边,那口对我十分珍贵,如今更是千万倍地珍贵的水井边,绿蒂就在井台上坐下,我们则站在她面前。我环视四周,呵,那时我的心是如此孤单,这情景此刻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亲爱的水井,”我说,“打那以后我再没来这里歇憩,享受你的清凉,往往匆匆而过,有时竟来不及看看你。”——我朝下望去,看见玛尔莘正端着一杯水小心谨慎地走上来。——我望着绿蒂,感觉到我对她所怀的全部情愫。这时玛尔莘端着杯子来了。玛丽安娜想接下她的杯子。“不用!”小姑娘嚷道,声音甜美极了,“不用,绿蒂姐姐,该你先喝!”——她说出这样的真情和美意令我欣喜若狂,以致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情,就从地上抱起小姑娘,热烈地吻她,弄得她立即叫喊起来,并且哭了。——“你太唐突了,”绿蒂说。——我呆在一边,不知所措。——“来,玛尔莘,”绿蒂一边说,一边拉着妹妹的手,领着她走下台阶,“快用干净的泉水洗一洗,快,不要紧的。”——我站在那里,看着小姑娘手里捧着水一个劲儿地往脸颊上擦,她深信这神奇的泉水可以冲掉一切污秽,还可免去丢人现眼,长出难看的胡子来。我听见绿蒂说:“行了!”可是小姑娘还在使劲地洗,仿佛多洗总比少洗好。——告诉你,威廉,我以往参加洗礼还从未怀着那么大的虔诚呢;绿蒂上来的时候,我真想拜伏在她面前,就像拜伏在为民族解脱罪愆的先知跟前一样。
晚上,心里一高兴,便忍不住把白天的事对一个人讲了,此人通情达理,我原以为他是很有人性的,但是我却碰了个钉子!他说,这事绿蒂做得不像话,不该让小孩子搞这一套;她这么做会引出各种谬误和迷信来的,我们应该及早就不让孩子受到这类不好的影响。——此时我才想起,此公八天前才接受洗礼,因此这事就不与他计较了。不过我心里始终坚信这个真理:我们对待孩子应像上帝对待我们一样,上帝给予我们的最大幸福,就是让我们在愉悦的幻觉中有种飘然欲仙之感。
七月八日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竟渴望着别人的一瞥!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们到瓦尔海姆去了。姑娘们是坐马车去的,散步时我深信,在绿蒂乌黑的眸子里……——我是笨伯,原谅我吧!你真该见见她这双眼睛。——我想写得简短些,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瞧,姑娘们都上车了,但青年W。泽尔施塔特、奥德兰和我还在马车旁站着。这时姑娘们都从车门里伸出头来,跟小伙子们闲聊。这帮小伙子当然个个都心情愉快,举止轻浮。——我竭力寻找绿蒂的眼睛;啊,她的眼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此刻我的全部心思都陶醉在她的目光里,可它却偏偏不落在我身上!——我心里向她说了千百次再见!而她却一眼都不看我!马车开走了,我眼含泪水。我的目光跟随着她,看见车门口露出绿蒂的头饰,她转过头来,在张望,啊,是看我吗?——亲爱的!我没有把握,我的心飘浮不定。也许她是回过头来看我的!——那是我的慰藉。也许!——晚安!哦,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七月十日每当聚会时有人谈到她,我表现的那副可笑的滑稽相,你真该见识见识!要是别人问我喜不喜欢她?——喜欢!我真恨死这个词。一个人如果喜欢绿蒂,但对她又不是付出全部身心,全部感情,那他成了什么人!喜欢!最近有个人问我,喜不喜欢莪相!(莪相(Ossian),古代爱尔兰说唱诗人。1762年,苏格兰诗人麦克菲森(JamesMacpherson,1736—1796)声称“发现”了莪相的诗,他假托从3世纪盖尔语的原文翻译了《芬戈尔》和《帖木拉》两部史诗,并先后出版,于是这些所谓“莪相”的诗篇便传遍整个欧洲,对早期浪漫主义运动产生重要影响。实际上,这些作品虽有部分是根据盖尔语民谣写成的,但大部分是麦克菲森自己的创作。关于“莪相”诗篇真伪问题一直是批评家研究的一个课题,直到19世纪末,研究证明,麦克菲森制作的不规则的盖尔语原文只不过是他自己英文作品的不规则的盖尔语的译作。至此,关于莪相的争论才得以解决。学术界一致认为,被浪漫化了的史诗《莪相集》并非真正是莪相的作品,而于16世纪前期整理出版的《莪相民谣集》才是真正的爱尔兰盖尔语抒情诗和叙事诗。歌德当时读到的莪相的诗是麦克菲森的创作,不能与真正的莪相诗篇《莪相民谣集》相混淆。)
七月十一日M夫人病得很重;我分担着绿蒂的痛苦,为M夫人的生命祈涛。我很难得在一位女友家见到绿蒂,今天她给我讲了一件奇怪的事。——M老头是个嗜钱如命、贪婪透顶的吝啬鬼,他夫人这一辈子在他的管束之下可说是受尽了折磨,可是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他。几天前大夫说她的病治不好了,她就把丈夫叫到跟前(绿蒂正在房里),对他说了下面这番话:“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要不然我死后可能会搅和不清,惹出麻烦来的。直至今日,家务一直是我操持的,我尽力做得有条不紊,省吃俭用;不过你要原谅我,三十年来我一直瞒着你。我们新婚之初,你给家里的伙食及其他开支所规定的钱只有一点点。后来我们家业大了,开销多了,你却始终不听劝说,给我相应增加每星期的费用;简单地说,你自己也知道,即使家里开销最大的时候,你还要求我每星期只能花七个古尔盾。我未提出异议,接受了你的要求,每星期超支部分,我便从营业收入中拿出钱来填补,因为谁也不会怀疑,女主人会偷自家的钱。我一个钱也没乱花,我死后来管家的女人面对这一点钱她会感到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的,而你却还一口咬定,你的第一位妻子就是拿这点钱应付家庭开支的;要不是考虑到这一层,我即使不坦白,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向九泉之下的。”
我和绿蒂议论着,这M老头明知七个古尔盾是不够支付也许两倍以上开销的,而他却不怀疑其中定有蹊跷,人的理智痴愚到了何种程度,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我也认识一些另一个类型的人,他们挥霍无度,以为家里接受了先知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