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真处变不惊,欺仙道近身擒拿时便抬手点他胸前穴道,他后发先至,却不料触手一件硬物,去势稍阻。高手相较怎可有半点差错?他一点不中,再出手时已被拿住,反让仙道制了上下几处大穴,一时间动弹不得。
身不由主地被仙道当众拥在怀里,藤真眼色一黯,叹道:“这却又是何苦?”
仙道傲视四方,笑得从容:“你既拼了性命也要护我周全,我岂能容他人害你?”
“你不是已经答应放我走了么?”
仙道心头一痛,霸道地伸手捏住了藤真的下颌,让他再也无法避开自己的审视。
“惟有这个选择,我不允许。”
藤真全部的冷静和自制就从仙道侧头轻轻吻上他颊边的那一刻起一点点开始崩溃。
虽然早有所闻,本朝亦不禁男风,但当众人亲眼见到陵南国君与一个他们极为忌惮、心高气傲的美貌少年毫无顾忌地公然搂抱缠绵时,仍不免惊呆。
为首的虬髯大汉顿了一顿,忽然冷笑着开口。
“想不到传言竟是真的,仙道陛下果然是个风流情种。既如此,草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花形素知此人底细,啐道:“岸本实理,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岸本朗声道:“我丰玉门今日到此只为处置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想不到竟会惊动二位陛下,其中深意,草民岂不明白?只是此人害死了草民的师父和师兄,丰玉门人实在容他不得,今日二位陛下只要让草民废了他的武功,便可将他带走,丰玉门人以后绝不再为难于他,如何?”
他说话似是而非,言下之意,已是将藤真当作被帝王豢藏深宫的男宠了。众人中胆子大些的已忍不住亵笑起来。花形一张青白的脸转瞬间气得绯红,他虽激言善辩,一时竟也不知该当如何与岸本理论,心下颇为不耐,冷哼一声便欲动手,却被仙道拉住。
岸本见状更是昂首挺胸,他以退为进,句句怆然气壮:“丰玉门只不过是江湖上一个小小的门派,怎敢和天威相抗?只是今日草民若命丧于此,明日便会有人将此事传遍天下。王若近美色而亲小人,势必无法堵住千千万万人的嘴。到了那个时候,江湖上人人得他而诛之,也是一样!”
仙道并不睬他,只顾自低头痴痴瞧着怀中的少年,柔声道:“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少年一张俏脸气得煞白,神情凄苦,却不辩解。
花形听他如此羞辱藤真,再也忍不下去,怒斥:“一派胡言!”跳起来便与众丰玉门人战在一处。
少年怔了半晌,终于开口时细若游丝的声音几近哀求。
“彰,你杀了我吧。”
他于迷茫间竟吐露了隐秘不宣的心事,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仙道的名字。
仙道大恸。
——曾经以为就这样任藤真离去,给他最大的自由是自己能够为他做到的唯一的事,想不到他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这一刻雨骤风狂。
仙道的眼睛亮亮的,在昏暗的夜雨中,分不清是水光还是他的泪光。他依然在笑,但眉眼间却是无尽的自责和怜惜——他明明将心爱的人拥在了怀中,可是却留不住他的心,他若想留下他的心,便无法留住他的性命!
在那一瞬间仙道的脑海里掠过了无数人的身影,有没日没夜浴血奋战在第一线的鱼住和福田,有为引诱敌人进入埋伏而不惜一命的植草,更有许许多多英勇抗敌的士兵,还有些甚至是不知姓名的普通百姓。下一个瞬间他想起了更多,想起了在最困难的时候自己给他们的承诺,也想起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
这不仅是一个在愿与不愿之间的选择,更是一个在能与不能之间的抉择。
“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去做昏君的,”于是仙道听见自己缓慢而冷静地说:“如果你非死不可的话,就由我来了结你的性命。”
他的声音不大,但众人都听见了,那一刻山坡上竟有一种万籁俱寂的错觉。
花形愣了愣,转瞬暴怒,冲上去拽起他便是一巴掌,喝道:“你疯了么?”
仙道什么也没说,只冷冷地拍开了他的手。
就是在战事最艰苦,分歧最激烈的时候,两位君王也没有过象这样僵持不下的时刻。
流川枫赶到时远远看见的,正是苍茫雨夜中花形和仙道决然而立的这一幕。
………………
定情
——“你喜欢仙道吧?”
……
——“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任你选择,或可让他上天堂,或能令他下地狱,你会怎么做?”
……
没有人见过地狱的面目,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流川只有过做噩梦的体验。
想不到他的眼前却正上演着一场噩梦——仙道在梦里,而他在梦外。
老人的声音犹自冥冥间传来,在他脑海里漾起层层波澜。
——“北野并没有死。他本性温懒,那天伤重坠崖、为我所救后便潜心向佛,不问世事……可叹两年来他门下弟子不羁,行事渐游走于正邪之间。”
流川的心头忽地飘过了一个心怀执念,却始终不肯与自己坦然相对的阴郁青年的身影。
不由怅惘莫名。
他略一失神,举头再看时恰对上藤真那一脸纯粹得令鬼神也为之失色的灿烂笑颜,翔阳王骤起的暴怒就在那个绝美的笑颜下一点点化为了无力和颓然。
眼看着仙藤二人眼波流转、旁若无人地深情凝望,眼看着一众丰玉弟子不敢置信、愣在当场的可笑情状,如果不是及时发觉仙道扬起的掌心倏地闪过一道凌厉光芒的话,流川一定以为他抬起手来只不过是为了爱怜地拂去散在藤真肩头的几片草叶而已。
——“你父亲在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了我……万万没有想到陵南王竟主动找上了我,恳切地说要认你这个弟弟。”
若是在那一掌落下之后再说出真相,终此一生仙道都会活在噩梦里,承受地狱般的痛苦,无处可逃。
而只要他现在开口,就能轻易地将这个噩梦消弭于无形。
决断只在一念之间。
“住手!”
……
雨声渐歇。
“北野师弟,”山坡高处,矮胖臃肿的老人静静地察探着下面的情形,捻须微笑:“我早就说过,枫儿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眼睁睁地瞧着门下弟子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开,身形清癯的老人呆了半晌,喟然叹息:“那些孩子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们在等待你回去。”
“……或许。”
……
一任藤真晕红了双颊,仙道再次将他紧紧地抱住。
“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一定来找你,”他一字字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放手了。”
花形抬头,目光熠熠。
不屑地瞟了一眼仙道,转身离去前,他解下腰间的斗魂,再一次沉静地对藤真说:“带着它吧,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我。”
——只要你愿意,翔阳永远等着你回来。
……
待到风止月霁,一切都已结束时,仙道仍恋恋不舍地抱着怀中的少年。
“彰,”藤真有些口齿不清地说:“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就在仙道舒心一笑、松手的刹那间,兔起鹘落,藤真忽然出手。
许久不见藤真精灵古怪的俏模样,仙道颇有些哭笑不得,这次终于换成他受制于人:“健司真坏,原来你早就偷偷地自行解开了穴道?”
“不能怪我,我只想瞧瞧这里有什么古怪?”藤真立起身来,笑意盈盈地将手探入仙道怀里。
一把捞出来的,却是一片通体晶莹的翠绿色玉佩。
这玉佩原是藤真的东西,是数月前火烧皇宫时,仙道趁他昏迷从他身上摸了来的,当时只觉心头千滋百味,一万个舍他不得,只道就算留个纪念也是好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藏放在身边,日夜无人时便取出来放在心口摩挲,借以怀念伊人。藤真既回,却与他渐行渐远,这样的心结,他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孰料今日恰将之贴身戴在胸前,无巧不巧地挡了藤真一招。
藤真提着玉佩怔怔地瞧他,竟自痴了。
三个月后。
初秋午后的阳光从窗外带来丝丝暖意,仙道一如既往地埋首在一大堆奏折文案中,改梳了正统发髻之后的他,玩世不恭的嚣张虽不再有,却更衬出了原本清逸骄纵、令人不敢逼视的雅贵气息。
随手拿起一道奏折,摇一摇头,扔下。
再拿起一道奏折,再扔下。
……
如是反覆,仙道终于耐不下性子,推案而起,心中烦闷难消。
朝中大臣像是事先约好的一般,自丞相而下接连呈递了数十道联名的奏折,絮絮叨叨的都是些劝他立后的谏书。
——陛下今年十八岁了,先帝十六岁时就已经立后了。纵观神奈川境内,海南王在陛下这个年纪早已收满后宫三千了,与陛下差不多年龄的翔阳王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纳了妃,如今孩子都满周岁了……
总之一句话,就像田岗国师一年前曾经催过的那样——他应该结婚了。
拟作为结婚对象的淑媛名单就附在丞相谨呈的奏折之内,请他过目定夺。
仙道草草地瞄了一眼,名单长而乏味,都是些出身权贵的名门之女。
忽然,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相田弥生。
还记得不久前在翻看从火灾中抢救出来的文书时,无意中瞥见了一个发黄的卷轴,打开一看,原来是田岗国师进献的那幅陵南第一美人相田弥生的画像。
直到见到了真人,他才知道一纸画像实难以描摹出陵南第一美人的华美窈窕于万一。这女子随藤真回来之后便一直代任祭司一职,这些时日以来仙道与她相处,深感她不仅姿容端丽、体态风流,更是一位胸有沟壑、冰雪聪明的奇女子。
这些文书都是昔日藤真替他整理的。
仙道暗忖,藏放的如此小心,难道藤真也希望我娶她为后么?
………………
对等
这一场大战,海南虽然败了,但是牧并没有输。
深知统一神奈川绝非一日之功的他一向脚踏实地,从不好高骛远。这次出征虽然折损了海南不少兵力,但已经重创了陵南,最后支付的那笔赔款则在很大程度上只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区区之数远不及海南军几个月间对陵南的侵掠所得。
石阶上,身披紫金袍的男人俯身拾起笔墨,习惯性地皱了皱眉。
海南南方边境临海,海洋给这个国家带来的除了丰饶的物产和昌盛的海上贸易以外,还有经年一次的天灾以及形势日趋严峻的海盗滋衅。近几年来,一伙以河田兄弟为首集结起来的流寇正迅速崛起,渐成沿海一带的心腹大患。这伙在后世被称为“史上最彪悍的一群强盗”的人,每次犯事都有周详的计划和严密的布局,不但来无影去无踪,而且也与一般的乌合之众不同,组织缜密、纪律严明。
在他亲自领兵攻打陵南后,这群海盗就没有消停过。而当战事进行到了紧要关头时,这伙人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趁他抽调军队的时机上岸一路偷袭,几至都城,重伤了戍守边防的诸星将军不说,还劫持了土屋将军的家眷相挟,弄得海南国内人心惶惶,以致他在得知后方粮仓起火时竟而无心恋战。
天边深金色的暮霭于息息间变幻离合,好像战场上一幕幕飞扬着的铁马金戈。
恍然间那个决绝的时刻又浮现在他眼前。
——“我说过,他日若在战场相见,绝不会再放过你!”
——“藤真健司的人头在此,尽管来取吧!”
少年挑衅式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眼。
他的剑是名剑,他的刀亦是宝刀。
他本可赢他。
可在这之前,他的心已乱了。
而他本该杀他。
可临了,却有了一丝犹疑。
——“你走吧。”
你曾放过我一次,如今我也放你一次。
他知道,他终于得到了他心中那个特殊的位置。
不是友谊……无关仇恨……亦远离爱情。
那是一种刻在灵魂深处的了解。
匆匆批阅完刚刚送来的两本密奏,王者一声嗤笑,怫然而起。
“备马,出宫!”
离宫外,秋暖如春。
匆匆数丈,扑面而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瑟瑟之意。
“放肆!”
有剑出鞘,寒光洌洌。
“放开她。”
一身缟素、神情哀切的女子张开双臂,毫无畏惧地拦住了帝王的去路。
牧勒住了马,冷冷地道:“你僭越了。”
“我只是想知道,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说的我不信,我要听陛下亲口说——”
神宗一郎的妹妹神井秀——这个曾经化名松井、潜藏湘北三年的少女,此刻正倔强地高昂着头,与帝王对视。
久久。
“他是被乱箭射死的。”牧面无表情地说完,便要拂袖而去。
“……哥哥生前对我说过藤真的事情。”
牧心头一震,再次顿了下来。
神井咬着牙,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决心和勇气一般,一字字说了下去:“哥哥从不饮酒,可是有一天他却醉了,我去扶时,他忽然又哭又笑地说,妹妹,你知道吗?陛下不可能得到藤真的心,永远不可能。仙道能够给藤真的东西他都给得了,只除了一样。而那样东西,却恰是藤真最在意的。”
牧听着,手臂上青筋一根根爆起,握拢的拳头渐渐攒紧,骨节格格作响。
——笑话!难道我堂堂海南王,竟被看作那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人么?
极目望去,十里长亭,皆芙蓉泣血。
那颜色,竟比陵南的杏花更艳,比翔阳的海棠更红。
………………
绯闻
“这里是陵南的边陲,到了这个地界,松本大人就算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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