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人?”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
“爷爷,正是他!”御史喝叫皂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扭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布四百匹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金钗、金钿,断还鲁学曾。俱释放宁家。
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
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开。
生死俱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
“小侄如此如此。”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御史道:“容易。”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余赃回报。顾佥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
“你妻子姓甚?这件事曾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知县当时签票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间。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指度日。
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夫人发一个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是谁?”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
有甚话说?”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耽误了他。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了。管家婆和丫鬟、养娘,多团聚将来,一齐唤醒。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已,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了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肯做我的义女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又见那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附魂一事,“他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亲一事。
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顾佥事无子,鲁公子随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梁尚宾子孙遂绝。诗曰: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
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
第四卷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注风流,伺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故事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家出身。妈妈谈氏,生得一对儿女,儿子唤做刘璞,年当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已就。到十六岁上,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习学医业。刘璞立志大就,不肯改业,不在话下。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怎见得?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体态轻盈,汉家飞燕同称;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临下界。
不提慧娘貌美。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与她完姻。方待叫媒人到孙家去说,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公对媒人道:“多多上复裴亲家,小女年纪尚幼,一些妆奁未备,须再过几时,待小儿完姻过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复裴家。
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风吹得大,早些儿与他毕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见刘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刘家说到:“令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做小了。到我家来时,即如女儿一般看待,决不难为。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并不讨论。万望亲家曲允则个。”刘公立意先要与儿子完姻,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只得忍耐。当时若是刘公允了,却不省好些事体。
只因执意不从,到后生出一段新闻,传说至今。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原来孙寡妇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
自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唤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儿女,方在襁褓中,孙恒就亡过了。亏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这两个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唤她是孙寡妇。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长成。珠姨便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那珠姨、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加添资性聪明,男善读书,女工针指。还有一件,不但才貌双全,且又孝悌兼全。闲话休提。
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孙寨妇母子相依,满意欲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对张六嫂道:“上复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甚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见责。”张六嫂复了刘公。刘公备了八盆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孙家。孙寡妇受了吉期,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离,终日啼啼哭哭。谁想到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笃。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一毫没用,求神问卜,俱说无救。吓得刘公夫妻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声对泣。刘公与妈妈商议道:“孩儿病势恁样子沉重,料必做亲不得,不如且回了孙家,等待病痊,再择日罢。”刘妈妈道:“老官儿,你许多年纪了,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事一冲就好了。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刘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若娶来家冲得好时,此是万千之喜,不必讲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的名头。”
刘妈妈道:“老官,你但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今若回了孙家,孩儿无事,不消说起。万一有个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还了一半,也算是他们忠厚了。却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道:“依你便怎样?”刘妈妈道:“依着我,吩咐了张六嫂,不要提起孩儿有病,竟娶来家,就如养媳妇一般。若孩儿病好,另择日结亲;倘然不起,媳妇转嫁时,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放她出门,却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刘公便瞒着孙家,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名荣,曾在人家管过解库,人都叫做李都管,为人极是刁钻,专一打听人家的细事,喜谈乐道。因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手中有钱,所居与刘家基址相连,意欲强买刘公房子,刘公不肯,为此两下面和意不和,巴不得刘家有些事故,幸灾乐祸。晓得刘璞有病危害,满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恐防误了女儿,即使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张六嫂欲待不说,恐怕刘璞有变,孙寡妇后来埋怨;欲要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欲言又止。孙寡妇见她半吞半吐,越发盘问得急了。张六嫂隐瞒不过,乃说:“偶然伤风,原不是十分大病。将息到做亲时,料必也好了。”孙寡妇道:“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你怎说得这般轻易?这事不是当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珍宝一般。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时不要见怪。”又道:“你去到刘家说: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
总是儿女年纪尚幼,何必恁般忙迫。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方欲出门,孙寡妇又叫转道:“我晓得你决无实话回我的。我领养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张六嫂见说叫养娘同去,心中着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之事。”孙寡妇那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六嫂同去。
张六嫂脱不得,只得同到刘家。恰好刘公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叫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的回答?”刘公听见养娘来看,手足无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挡住了?却与他同来!”张六嫂道:“再三拦阻,如何肯听,教我也没奈何。如今且留她进去坐了,你们再去长计较回她,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话还未毕,养娘已走过来。张六嫂就道:“此间便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个万福。刘公还了礼道:“小娘子请里面坐。”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坐内。刘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叫老荆出来。”张六嫂道:“老爹自便。”刘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学于妈妈。又说:“如今养娘在外,怎地回她?倘要进来探看孩儿,却又如何掩饰?不如改了日子罢。”妈妈道:“你真是个死货!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着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儿慧娘:
“你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留孙家妇女吃点心。”慧娘答应自去。刘妈妈即走向外边,与养娘相见毕,问道:“小娘子下顾,不知亲母有甚话说?”养娘道:“俺大娘闻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来问候。二来且复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体初痊,恐未可做亲。不如再停几时,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拣日子罢。”刘妈妈道:“多承亲母过念,大官人虽是身子有些不快,却是偶然伤风,原非大病。若要另择日子,这断不能够的。我们小人家的买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的这样。如错过了,却不又费一番手脚。况且有病的人,巴不得喜事来冲,他病也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时,趁着这病来见喜,何况我家吉期送已多日,亲戚都下了帖儿请吃喜筵,如今忽地换了日子,他们不道你们不肯,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传说开去,却不被人笑耻,坏了我家名头。烦小娘子回去上复亲母,不必担扰。我家干系大哩!”养娘道:“大娘话虽说得是。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待男女候问一声,好家去回报大娘,也教她放心。”刘妈妈道:“适来服了发散的药,正好睡在那里。我与小娘子代言罢。事体总在刚才所说了,更无别说。”张六嫂道:“我原说偶然伤风,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养娘道:
“既如此,告辞罢。”便要起身。刘妈妈道:“那有此理!话说忙了,茶也还没有吃,如何便去?”既邀到里边,又道:“我房里腌腌臜臜,到在新房里坐罢。”引入房中,养娘举目看时,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妈妈又道:“你看我家诸事齐备,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亲,大官人到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痊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她整备得停当,信以为实。
当下刘妈妈教丫鬟将出点心茶来摆上,又教慧娘同来相陪。养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谁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咐张六嫂,“是必来复我一声。”
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将上项事说与生母。孙寡妇听了,心中倒没有主意,想到:“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将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误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对张六嫂道:“大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来取回信罢。”张六嫂道:“正是,大娘从容计较计较,老身明早来也。”说罢自去。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生计较?”玉郎道:“看起来还是病重,故不要养娘相见。如今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