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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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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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宦,求他为婚,尚且不从,何况异乡之人?不是老身冲撞你说,你不过是个穷酸,如何得肯?尊赐断不敢领。”便去袖中摸出那两锭银子来送还文世高。
世高连忙道:“老娘娘,你且收着,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
即将店前椅子,移近柜边,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入刘万户园亭,亲见小姐在小楼之内,见了我时,说一声道:
“美哉少年!”看将起来,小姐这一句说话,明明有些缘故。今日特恳老娘进去,见一见小姐,于中相机而行。得便时,试问小姐,可曾有这一句话说否。然而他是深闺小姐,如何就肯应承这句说话?毕竟要面红耳赤。老娘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聪明的人,须看风使船,且待他口声何如,在下这几两银子,权作酬劳之意,不必过谦。在下晚间再来讨回话。”
施十娘听了,笑嘻嘻的道:“刘小姐若没这句说话,你再也休想;若果有这句话,老身何惜去一遭。但你不可吊谎;若吊了谎,是不是老身偌大的罪过,反说是轻薄他,日后再难见他的面,这关系非同小可。你不可说空头话。”文世高道:
“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说谎?若是在下说谎,便就天诛地灭,前程不吉!”施十娘见他发了咒,料到未必是谎,即忙转口道:“老身特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缘如何。若果是你姻缘,自然天从人愿;若不是姻缘,你休妄想,缠我也是无益的。”文世高点首道:“自然,晓得。”便回下处。正是:
眼观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施十娘着落了袖里这两锭银子,安排午饭吃了,拣取几枝奇巧时新花儿,将一个好花篮来盛着,慢慢恰走刘家来。正是:
本为卖花老妪,权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久”,斯言永远当遵。
却说这刘小姐自见文世高之后,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
“我看他一表非俗,断不是寻常之辈;若得与他夫妻偕老,不枉我这一双识英雄的俊眼儿。我今年已十八岁,若不嫁与此等之人,更拣何人?但我爹爹执意定要嫁势要之人,不知势要之人,就是贫贱之人做起的。拣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误过了,岂不可叹,日后难逢?”这是小姐的私念。大凡女人再起不得这一点贪爱之念,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蓝儿来刘家,见了老夫人,道个万福。夫人还礼道:“施妈妈,久不见你了。”十娘道:“因家间穷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几枝好花儿,送与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儿戴。你来的好!”
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绣房门口,扯开帘儿,走将人去。只见小姐倚着阑杆,似一丝雨气模样,上前忙道个万福。恰值小姐思念少年,一时不知,见施十娘道了万福,方才晓得有人到来,急转身回礼道:“妈妈,为何这几时不来看我?可有什么时新巧色花朵儿么?”施十娘道:“有,有!”连忙开了花蓝儿,都是崭新花样,一枝枝取出来,放在桌上;却取起一朵喜踏连科的金枝金梗异样好花儿,插在小姐头上,道:“但愿小姐明日嫁个连中三元的美少年,带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么?”小姐笑笑,随便他带了。
恰好丫鬟春娇送进茶水。施十娘接杯在手,顺口儿道:
“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时受小姐的好处,一些也不曾补报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头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虽不做声,却也不怪他说。
施十娘看房中无人,便走进小姐身边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敢在小姐面前说么?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说;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说了。”小姐道:“妈妈,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话但说,不妨。”施十娘便轻声说道:“小姐,你前日楼上可曾见一个少年的郎君么?”小姐脸上微红,慢慢地道:“没有。”口中虽然答应,那意思甚解。施十娘见他像个不嗔怪的意思,料道是曾见过的,因又说道:“你休瞒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来了见我,说前日见了小姐,小姐称赞他美少年,可曾有的么?”小姐不觉满面通红,便不做声。施十娘知窍,便说道:“那少年郎君,是苏州人,姓文,真个好一风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如何?”那小姐把头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见小姐这般光景,料道十有九肯,又说道:
“文相公思想小姐,自从昨日至今,一连来数次,要老身访问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话说?”那小姐道:“没有什么话说,便不知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说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据我看起来,这人不是个薄幸之人;论相貌,与小姐恰好是一对儿,不可错过了这好亲事。小姐若肯应允,老身出去就与他说知。”小姐将头点了一点。施十娘会意,忙收拾花篮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妈妈谨言!”施十娘道:“不必吩咐。”出来见了老夫人,道:“小姐几枝好花儿,明日再送来。”说罢自去,正是:
背地商量无好语,私房计较有奸情。
施十娘出得门来,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见了施十娘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个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细细说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浑身如钻骨痒一般,非常快乐,道:“小姐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白做一首诗,劳老娘寄与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诗,或求他信物一件,以为终身之计,全仗维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当晚一夜不眠,明日早起,取出白绫汗巾一方,磨浓了墨,写七言绝句一首于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人少安能不慕仙?
一语三生缘已定,莫教锦片失当前。
写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与施十娘,道:“烦老娘与我寄去,千万讨小姐一个回信。事成,重重相谢。”
施十娘袖了诗,又拣几枝好花儿,假意踱到刘家去,见了老夫人,道:“今选上好花儿,比昨日的又好,特送与小姐。”
说完了,便望小姐卧楼上走。小姐见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见礼,施十娘四顾无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条汗巾儿,递与小姐。小姐打开一看,却是一首诗。仔细看来,大是钟情的意思。又见他写作俱妙,一发动了个爱才的念,看了不忍放手。施十娘见他这般不舍,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一首?”
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还要问你求件信物儿,以为终身之计。”小姐听罢,便亲到箱子内取出亲手绣的一件花汗巾,拿起一枝紫毫笔,就题一诗于上云:
英雄自是风云客,儿女蛾眉敢认仙?
若问武陵何处是?桃花流水到门前。
题完诗,就递与施十娘。十娘道:“你两个既是这般相爱,定是前生结下的夫妻,但不知这诗中可曾约他几时相会?”小姐道:“我诗中之意,虽未有期,却教他早晚来会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铜墙铁壁,门户深沉,却教他从何处进来?”小姐听了,没做理会。施十娘是偷香窃玉的老作家,推开窗,四围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后门紧靠着这花园墙内楼台石边。小姐,你晚间可到石上,垂过一条索子来,教文世高执着索子,攀着树枝,便可进来。”小姐道:“恰好有条秋千索在此。且喜这石旁有一枝老树,尽可攀缘,惊无失足之虞。”
两个计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只穿得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儿,递与妈妈,道:“以此为证。”施十娘袖了绣鞋儿,并花汗巾,起身作别。临行时,小姐去奁妆里取金钗一股,赠与施妈妈,道:“权作谢仪,休嫌菲薄。”又叮嘱了几句,送至楼门口。正是:
情到相关处,身心不自由;
和盘都托出,闺阁惹风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久了。施十娘道:
“文相公,恭喜,贺喜,天赐良缘!我今日为你作合,你休负了我这千片苦心。”遂取出汗巾、绣鞋儿,递与文世高。世高一看,果真是天赐平地登天,喜之不胜。再看诗意,不独情意绸缪,而词采香艳风流,更令人爱慕。看了绣鞋儿,纤小异常,又令人爱杀。正是仔细玩弄之际,忽然想起梦中城隍之言,“若问婚姻,只看香勾”之句,遂叹一声,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见夫妻真五百年结就的,不然,一见便何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巾、绣鞋,放入袖中。施十娘道:
“还有好处哩,约你晚间相会!”并从墙上放索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花眼笑,连叫谢天谢地;走到寓所,换了一套新鲜衣服。
等到黄昏,街鼓微动,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候不多时,只听得墙头上果有秋千索放过来。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吊住索子,扒上墙头,慌慌张张,攀着一枝枯树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着那枯树一断,从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时丧命。只道是:
两地相思今会面,谁知乐事变成悲!
施十娘见文生跨过了墙,只道落了好处,竟自闭门而睡不题。小姐见文生已上墙头,正欲相迎,怎知跌下,竟不动了,急走进身边一看,见牙关紧闭,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气息全无。小姐慌了手脚,一霎时,满身寒颤起来,待欲救他,又无计策,只得又去口鼻边摸一摸,气息全无,身上愈冷了;凄惶无措,不觉雨泪交流:一则恐明早父母看见尸首,查究起来,遗责难逃;二则文生因我而亡,我岂人独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将秋千索自缢而死。正是:
可怜嫩叶娇花女,顿作亡生殒命人!
且说春娇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几次叫他,也不就起来;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缢而死,竟睡得个不亦乐乎。老夫人不见春娇出来取面汤,随即自上楼来,叫:‘春娇,这时节,怎么还不拿面汤与小姐洗面?”那春娇从睡梦中惊醒起来,见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也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贪睡,口里道:“女儿,你也忒娇养了,这时光还不起来,莫非身子有些不快么?”总不见则声,急急走到床前一看,并不见影响,忙问春娇道:“小姐在那里?”春娇梦梦不知,下楼四周一看,只见楼台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举头一看,树上吊着的,却是秀英女儿,一时吓倒,口里只叫道:“怎么好,怎么好!”急叫春娇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间解了秋千索子,放将下来,已是直挺挺,一毫气息都无了。慌忙走到房中,见了刘万户,雨泪如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万户不知甚么缘故,问道:“为何事这般慌张?”夫人咽了半日,方说得一句出,道:“女儿缢死了!”刘万户惊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边,看见两个死尸,便则声不得,点点头,叹一口气,道:“这般丑事,怎处?”细问春娇,知是施婆做脚,刘万户对夫人道:“女儿之死,这也罢了,但这贼尸,却怎么处?”因又想道:“这事既是施婆做的,须叫他来设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唤施婆。
那时施十娘,起五更就立在后门头,等文生下来;再不见秋千索子,好生疑虑,不住的走进走出,绝不见影儿,心里委决不下。忽然间,刘家两个人走到面前,道:“施妈妈,奶奶立等你说句话。”那施妈妈听了这句话,吓得面上,就像开染坊的,一搭儿红,一搭儿紫,料道这事犯出来了,又没法儿做个脱身之计,只得硬着胆来见老夫人。
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妈妈道:“并不关我事,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赋诗相约,自家做出来的。”老夫人道:“如今两个都死了,怎么处?”施妈妈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都没有了。同到山石边一看,连这施妈妈,也哭起来,刘万户道:“做得好事!谁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家丑事,岂可外扬?却怎么弄得这两个尸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厮得知,人多口多,不当稳便。”施妈妈接口道:“我有个侄儿李夫,原卖棺木为生。他家有三个工人。待我去叫他,晚间寂寂抬一口大些的棺木来,把他二人共殓了,悄悄抬到山里埋葬了,谁人得知?”刘万户与夫人都点头会意,取三十两银子与施妈妈,叫他速去打点,又吩咐道:“切莫声张。
来扛抬的人,切莫与他说真话。若做得干净,前情我也不计较你了。棺木须要黄昏人静,从后门抬进,不可与一人知觉。
凡事谨言,不可漏泄。”说罢,施妈妈自出,暗暗的打点停妥。
到得人静,刘万户只叫春娇开了后门,放那抬棺的悄悄而入。
扛抬的人留在外厢,单叫李夫进来,把两个尸首,放做一柩。
老夫人不敢高声大哭,因爱惜这个女儿,虽有家资,已死无靠,遂将房中金珠首饰,尽数都放在棺内,方将棺材盖上钉好。老夫人又赏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开土来,把棺材放下。李夫吩咐众人道:“你们抬了这半夜,也辛苦了,你们先自回去,买些酒吃。我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我自家来埋葬了。”众人取了扛索而回。
独李夫心怀歹意,因人殓时,见老夫人将金银首饰放在棺内,约摸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一时眼热,恨不拿来,揣在怀里,故先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再四顾无人,便将铁锄把棺盖着实打了几下,那棺盖就松开一条缝。原来李夫先前用了贼智,便预备着这个意思,于钉钉时节,就不着实钉紧,所以一敲就开,再将铁锄去了口边,撬将开来,把棺盖锨开,放在旁边;正要伸手去小姐头上拔他首饰,你道世上有这样遇巧的事!一边李夫去取首饰,一边文世高还魂转来,叹息叫声!
那李夫吃了一惊,只道是死鬼做怪,慌了手脚,连忙便跑。只听得呼呼有鬼,从后赶来,愈觉得心慌,急急往前奔走,一连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回转头来一看,并没有一个人影。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草,索索的,不住拖着。四边荒草乱响,不觉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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