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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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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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他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但是空费他这番东西,见得我家没有情义。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觉道没趣。若依了他们时,又恐果然有变,那时进退两难,懊悔却便迟了。依着孩儿,有个两全之策在此,不知母亲可听?”孙寡妇道:“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玉郎道:
“明早教张六嫂去说,日子便依着他家,妆奁一毫不带。且喜过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连妆奁送去。是恁亲,纵有变故,也不受他们笼络,这却不是两全其美。”孙寡妇道;
“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过了三朝,不肯放回,却怎么处?”玉郎道:“如此怎好?”孙寡妇又想了想道:“除非明日教张六嫂依此去说,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原带一副道袍鞋袜。预防到三朝,容你回来,不消说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个下落。倘有三长两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个扯得你住!”
玉郎道:“别事便可,这事却使不得!后来被人晓得,教孩儿怎生做人?”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道:“纵别人晓得,不过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时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道:“待孩儿去便了。只不会梳头,却怎么好?”孙寡妇道:“我教养娘伏待你去便了。”计较已定,次早张六嫂来讨回音,孙寡妇与她说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过去。依不得,便另择日罢。”张六嫂复了刘家,一一如命。你道他为何就肯了?只因刘璞病势愈重,恐防不妥,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便是买卖了。故此将错就错,更不争长竞短。那知孙寡妇已先参透机关,将个假货送来。刘妈妈反做了: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休烦絮。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无二,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又教习些女人礼数。诸色好了,只有两件难以遮掩,恐怕露出事来。那两件?第一件是足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凤头一对,露在湘裙之下,莲步轻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终是有些蹊跷。这也还在下边,无人来揭起裙儿观看,还隐藏得过。第二件是耳上环儿。此乃女平常日时所戴,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那极贫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儿戴着。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若耳上没有环儿,可成模样么?他左耳还有个环眼,乃是幼时恐防难养芽过的,那右耳却没眼儿,怎生戴得?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你道是甚计策?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贴在右耳。若问时,只说环眼生着疳疮,戴不得环子。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打点停当。将珠姨藏过一间房里,专候迎亲人来。到了黄昏时后,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到门首。张六嫂先入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如花神一般,好不欢喜。眼前不见玉郎,问道:“小官人怎地不见?”孙寡妇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来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来再问。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人,宾相念起诗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兜上方巾,向母亲作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上了轿子,教养娘跟着,随身只有一只皮箱,更无一毫妆奁。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道:“与你说过,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
不提孙寡妇。且说迎亲的,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首,宾相进来说道:“新人将已出轿,没新郎迎接,难道教她独自拜堂不成?”刘公道:“这却怎好?不要拜罢!”
刘妈妈道:“我自有道理。教女儿陪拜便了。”既令慧娘出来相迎。宾相念了阑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亲戚,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姑嫂对拜。刘妈妈道:“如今到房中去与孩儿冲喜。”乐人吹打,引新人进房,来到卧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你须挣扎精神则个。”连叫三四次,并不则声。刘公将灯照时,只见头儿歪在半边,昏迷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一震,故此迷昏。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掐住人中,即教取过热汤,灌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刘妈妈教刘公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进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时,美丽如画。亲戚无不喝采。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她想:“媳妇凭般美貌,与儿子正是一对儿。若得双双奉待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谁想他没福,临做亲却染此大病,十分中倒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两误,媳妇少不得归于别人,岂不目前空喜!”
不提刘妈妈心中之事。且说玉郎也举目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风流标致。想道:“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凭般出色,一定要求她为妇。”这里玉郎方在赞羡,谁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张六嫂说她标致,我还未信,不想话不虚传。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教她孤眠独宿。若我丈夫像得她这样美貌,便称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够哩!”不提二人彼此欣羡。刘妈妈请众亲戚赴过花红筵席,各自分头歇息。宾相乐人,俱已打发去了。张六嫂没有睡处,也自归家。玉郎在房,养娘与他卸了首饰,秉烛而坐,不敢便寝。刘妈妈与刘公商议道:“媳妇初到,如何教她独宿。可教女儿去陪伴。”刘公道:“只怕不稳便。由她自睡罢。”刘妈妈不听,对慧娘道:“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她怕冷静。”慧娘正爱着嫂嫂,见说教她相伴,恰中其意。刘妈妈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来同睡。”玉郎恐露出马脚,回道:
“奴家自来最怕生人,倒不消得伴罢。”刘妈妈道:“呀!你们姑嫂年纪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处,怕怎的!你若嫌不稳时,各自盖着条被儿,便不妨了。”对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窝过来。”慧娘答应而去。玉郎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与其便,刘妈妈今来陪卧,这事便有几分了;惊的恐她不允,一时叫喊起来,反坏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错过,后会难逢!看这姑娘年纪已在当时,情窦料也开了。须用工缓缓撩拨热了,不怕不上我钩。”
心中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儿同进房来,放在床上,刘妈妈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将房门闭上,走到玉郎身边,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适来见你一些东西不吃,莫不饿了?”
玉郎道:“倒还未饿。”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东西,可对奴家说知,自去拿来,不要害羞不说。”玉郎见她意儿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谢姑娘美情!”慧娘见灯上结着一个大大花儿,笑道:“嫂嫂,好个灯花儿,正对着嫂嫂,可知喜也!”
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
“嫂嫂说话倒会耍人。”两个闲话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请睡罢。”玉郎道:“姑娘先请。”
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这个房中还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凭般占先了。”便解衣先睡。
养娘见两下取笑,觉道玉郎不怀好意,低低说道:“官人,你须要斟酌,此事不是当耍的。倘大娘知了,连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嘱付,我自晓得。你自去睡。”养娘便去旁边打个铺儿睡下。玉郎起身携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只见慧娘卷着被儿,睡在里床,见玉郎将灯来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罢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头,方好来睡。”把灯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儿上,解卸了上身衣服,下体小衣却穿着,问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岁。”又问:“姑娘许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头挨到她枕上,附耳道:“我与你一般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开生药铺的裴家。”又问道:“可见说佳期还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来说。爹道奴家年纪尚小,回他们再缓几时。”玉郎笑道:
“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气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道:“你不是个好人!哄了我的话,便来耍人。我若气恼时,今夜你心里还不知怎地恼着哩。”玉郎依旧又挨到枕上道:
“你且说我有甚恼?”慧娘道:“今夜做亲没有个对儿,怎地不恼?”玉郎道:“有姑娘在此,这却便是个对儿了,又有甚恼!”
慧娘笑道:“恁样说,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纪长似你,丈夫还是我。”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还该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争,只做个女夫妻罢。”两个说风话耍子,愈加亲热。
玉郎料想没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儿睡!”
口中便说,两手即掀开她的被儿挨过身来,伸手便去摸她身上,腻滑如酥,下体却也穿着小衣。慧娘此时已被玉郎调动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见她情动,便道:“有心玩了,何不把小衣一发去了,亲亲热热睡一回也好。”
慧娘道:“羞人答答,脱了不好。”玉郎道:“纵是取笑,有甚么着?”便解开她的小衣褪下,又翻上身来。慧娘初时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爱;如今却是个男子,岂不欢喜。况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飘荡,又惊又喜,半推半就:
一个是青年孩子,初尝滋味;一个是黄花女儿,乍得甜头。一个说:“今宵花烛,倒成就了你我姻缘”;一个说:“此夜衾裯,便试发了夫妻恩爱。”一个道:“前生有分”,不须月老冰人;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甚么姐姐哥哥;且图眼下欢娱,全不想有夫有妇。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
云雨已毕,紧紧搂抱而睡。
且说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来,卧在旁边铺上,眼也不合。
听着他们初时还说话笑耍,次后只听得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来,慧娘自向母亲房中梳洗。养娘替玉郎梳妆,低低说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说了,却又口不应心,做下那事!倘被他们晓得,却怎处?”玉郎道:“又不是去寻她,她自送上门来,教我怎生推却!”养娘道:“你须拿住主意便好。”玉郎道:“你想恁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过!你若不泄漏时,更有何人晓得。”妆扮已毕,来刘妈妈房里相见。刘妈妈道:“儿,环子也忘戴了?”养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环眼生了疳疮,戴不得,还贴着膏药哩。”刘妈妈道:“原来如此。”玉郎依旧来至房中坐下。亲戚女眷都来相见。张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罢,也到房中,彼此相视而笑。是日刘公请内外亲戚吃庆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饮到晚,各自辞别回家,慧娘依旧来伴玉郎。这一夜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爱。看看过了三朝,二人行坐不离。倒是养娘捏着两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过三朝,可对刘大娘说,回去罢。”玉郎与慧娘正火一般热,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启齿说要回去,须是母亲叫张六嫂来说便好。”养娘道:“也说的是。”即便回家。
却说孙寡妇虽将儿子假妆嫁去,心中却怀着鬼胎。急切不见张六嫂来回复,眼巴巴望到第四日,养娘回家,连忙来问。养娘将女婿病凶,姑娘陪拜,夜间同睡相好之事,细细说知。孙寡妇跌足叫苦道:“这事必然做出来也!你快去寻张六嫂来。”养娘去不多时,同张六嫂来家。孙寡妇道:“六嫂前日讲定约三朝便送回来,今已过了,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张六嫂得了言语,同养娘来至刘家。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将孙家要接新人的话说知。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倒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谁想刘妈妈真个说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难道恁样事还不晓得?从来可有三朝媳妇便归去的理么?前日她不肯嫁来,这也没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还像得他意!我千难万难,娶得个媳妇,到三朝便要回去,说也不当人了?既如此不舍得,何不当初莫许人家。他也有儿子,少不也要娶媳妇。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闻得亲母是个知礼之人,亏他怎样说了出来?”
一番言语,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不敢回复孙家。那养娘恐怕有人闯进房里,冲破二人之事,倒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且说刘璞自从结亲那夜,惊出那身冷汗来,渐渐痊可。晓得妻子已娶来家,人物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觉好得快了。过了数日,挣扎起来,半眠半坐,日渐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来看浑家。刘妈妈恐他初愈,不耐行动,叫丫鬟扶着,自己也随在后,慢腾腾的走到新房门口。养娘正坐在门槛之上,丫鬟道:“让大官人进去。”养娘立起身来,高声叫道:“大官人进来了。”玉郎正搂着慧娘调笑,听得有人进来,连忙走开。刘璞掀开门帘跨进房来。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还不宜劳动。”刘璞道:“不打紧!我也暂时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转身,道了个万福。刘妈妈道:“我的儿,你且慢作揖么!”又见玉郎背立,但道:“娘子,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来见你,怎么倒背身子?”走向前,扯近儿子身边,道:“我的儿,与你恰好正是个对儿。”刘璞见妻子美貌非常,甚是快乐。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几分。刘妈妈道:“儿去睡了罢,不要难为身子。”原叫丫鬟扶着,慧娘也同进去。玉郎见刘璞虽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材齐整,暗想道:“姐姐着配此人,也不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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