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咩注视着他的眼睛,终是点点头。
李沉浮吁了口气,说话间似乎用上了极大的力气,“帮我传递消息的人上个月被杀了。你能不能现在帮我送封密信去天策?”
TBC
23
呆咩出了纯阳地界便被神策的杀手盯上了。
打不过就跑,跑累了就骑马,马跑不动了便又飞身跑,因为腿伤呆咩无法发挥出原有的水平,神策的杀手们似乎早有准备,他每跑到一个地方,都会遇到截杀,逼得他顾不上休息只能再次奔逃。
这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终于离洛阳只有三日路程了。
他就是在那日被追上的。
被神策飞镖击落马下的时候,呆咩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一道黑影从胸膛前穿破而出,他被那力量打得向前摔下马,摔落间,他好像看到自己胸前绽开了小小的血花。
他想站起来再跑,却动不了了。
镖上有毒,他越是提气想催动轻功,毒在血液中蔓延得越快。
不一会,他从嘴唇到指尖都麻了。
神策杀手们赶上来,从他怀里搜出装着密信的木盒,打开一看,是空的。
“喂,信呢?”
一个杀手用剑抵着呆咩咽喉,问道。
他不知道呆咩不会说话。
几个杀手上前搜了呆咩的身,没有发现密信。
逼问几次,呆咩都没有反应,那杀手将剑移到呆咩肩上。
“快说!不说的话就把你的四肢一只一只卸下来!”
信呢?呆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盒子里没有信,盒子是李沉浮交给他的,他没有打开过。
为什么盒子里……没有信呢?
伤口流血很快,这种毒似乎会让全然血液循环加快。呆咩感觉到一种高烧般的热度,慢慢从心脏散到体表,然后从内向外的冰冷起来。
另一个杀手道,“白痴,他都快死了,还怕你拆他四肢么?”
前一个杀手不耐道,“那怎么办?这小子多半已经看过信的内容了,把这小子带回去?”
另一个杀手道:“这小子轻功很好,路上夜长梦多别又跑了,直接杀了。”
前一个杀手道:“也是,估计就算带回去对质,纯阳那帮牛鼻子也不会认账,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说得冒火,踢了呆咩一脚,“妈的!偷了我们那么多情报,还是栽在爷爷手上了!”
那一脚踢得很重,踢在呆咩的身上发出骨骼断裂的声响。
好在呆咩在这之前已经晕过去了。
他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倾力保护的竟是一个空盒子。
他就为了一个空盒子丢了命。
李沉浮知道这是个空盒吗?在把盒子交给他之前李沉浮有打开过吗?
他什么也想不通,同时又觉得哀伤,哀伤自己没能完场李沉浮交托他的事。
他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能失信于人呢。
李沉浮会不会对他失望?
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莫名其妙,像是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
醒过来就会看见李沉浮站在炕边,笑嘻嘻地说,我们去巡山吧。
若是梦就好了,若是……
众杀手商量定,提议直接杀掉的杀手上前在呆咩颈边补了一剑,虽然毒已经是致命的,但是为保万一,他们不介意多补一刀。
那杀手独自将呆咩拖到路旁的一处木屋里,料理妥当,放了火,他出来时,火势已经烧得很大。
黄色的火苗吞没了整间木屋,黑色浓烟滚滚而起。
杀手们退去了。
除了燃烧着热浪的木屋,这里又恢复了平静安宁,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TBC
24
十四日后,陈符接到了升迁的调令。
这调令本该来得更早点,要不是因为神策内部屡屡疑似消息被窃,他因为经手过这些消息而受到怀疑,他早就可以升到更高的位置上。
现在好了,他的嫌疑已经被洗清,犯人另有其人,他被证明是个忠心于神策的蒙冤者,上层正用一种亲切的怀柔手段对他受到的不公进行补偿。
此时,他正坐在一座大宅子中最好的房间里,调令放在手边,面前有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
他持着酒杯的样子很优雅也很淡漠,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
或许他的内心深处正得意着。
他用自己的手段洗清了嫌疑,事实证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烛光晃动,陈符将手里的酒杯放下。
他的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色的道袍,手里拿着把剑。
陈符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个人的出现,也不甚惊讶,“你来的比我想象中晚。”
那人坐在他对面,淡淡道,“调查,把这些事想清楚,都需要时间。”
陈符道,“我以为牵涉到你弟弟,你会慌乱不堪,现在看起来,你好像很平静。”
对面之人正是风怜目,他听着陈符的话,没有愤怒也没有拍桌拔剑,只是坐着,过了一会才道,“人已经死了,我杀多少人泄愤,他也不会活过来。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
陈符为自己和风怜目倒了两杯酒。
“看样子,你已经把前后事情都想明白了。”
“是,现在这个世上,除了你,只有我清楚——”风怜目的嗓子突然嘶哑,空气都被这陡然尖锐的声波割裂,“——目怜心到底是死在谁手上!”
陈符依然淡漠地坐着,连手都没有颤动一下。
风怜目抬起视线,似乎已经不能容忍对面的人出现在自己视线里,“我早就隐约听闻,天策在神策内部安插了一个很出色的暗线,却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称职。你在第一次去见我弟弟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今天吗?”
陈符不答,将杯中的酒饮尽,突然道,“‘李沉浮’跟目怜心说过的,唯一一句绝对没骗他的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风怜目看着他。
陈符突然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意,“‘我本来就很会演戏。有时候演多了,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我。’我已经这样跟他说了,他却还那么相信我,你说,他是不是很蠢呢?”
目怜心,是他见过的最蠢的人。
说什么,他都信;做什么,他都相信别人不会害他。
“为了让他全然信任我,我也是花了功夫的。我演的‘李沉浮’怎么样?他很喜欢是不是?那天晚上我看到我留下来的枪,被保养得那么好,就知道他肯定爱惨我了,我说什么都会做的。”
陈符眼里浮现出异样的光彩,仿佛在叙述着他人生最得意的功勋。
“他还不知道,那把枪根本就不是我的,我已经加入神策,怎么还会有天策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刚杀了一个天策,狭路相逢,我无可选择,只有战胜他,这样才像个少年得志的神策将军该干的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杀掉我的同僚了。我怎么可能带着那把枪走呢?那上面,只怕还有阴魂未散。”
风怜目道,“……你不用这般得意,他爱上的是‘李沉浮’,不是你。”
陈符道,“‘李沉浮’只是我创造的一个假象,而且,是离真正的我最远的一个假象。”
风怜目冷然道,“你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践踏他的真心。”
“只能说他太适合扮演这个角色了,”陈符轻摇手中的酒杯,看着微红的酒液荡出圈纹,“他独居在离神策驻地最近的地方,轻功又高绝,可以日日偷窥驻地窃取消息,这样的逻辑,谁都能想到。更妙的是,他是风怜目的弟弟。”
陈符冷笑着抬眼看风怜目,“世人只知风怜目是个江湖客,却不知你风怜目以闯荡江湖之名,掌管着纯阳宫在江湖上的暗线,日日为纯阳宫输送消息秘闻。大名鼎鼎的风怜目的弟弟,是个细作,岂非合情合理?”
风怜目猛然站起,手中一动,锋利的剑尖已经插入陈符胸口半寸。
“闭嘴!你给我闭嘴!”
陈符知道他打不过风怜目,他的性命就在风怜目一念之间。
但是他没闭嘴。不仅没有闭嘴,反而笑了。
“我原来也只想取得他的信任,没想过要做到龙阳断袖那一层,可他非要巴巴地贴上来。你肯定还不知道,我已经上过他了,滋味——真不错,你不知道,你这个弟弟在床上浪得很……”
剑身整个没入了陈符胸口,他往后退了几步,倒坐下了。
他喘息着咳了几声,笑意还没有退下,“你刺偏了。这样可杀不了我。”
风怜目看着他,已经没有刚才的怒容,神情有些奇特,“我不杀你。”
陈符调笑道,“怎么,你也爱上我了?”
风怜目淡淡道,“对一个不怕死的人来说,杀他不会让他产生任何痛苦。”
“从我进屋,你一直在激我杀你,是么?”
“你想死吗?觉得活得很辛苦吗?”
这次陈符没有答话,好像没有听见风怜目的问话,他只是坐着,看着鲜血往外流。
风怜目看着他,突然声音变得很温柔,“不知道我弟死的时候,是不是也留了那么多血,他一向很怕疼……小时候割破手指也要哭很久,一点也不像男孩子,我那时经常嘲笑他。
“……他现在,已经什么痛苦也感觉不到了。”陈符缓慢地道。
风怜目将长剑从陈符的胸口拔了出来,鲜血顺着剑尖流出一道红色的线。
陈符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但是他还活着。
“如果不是我弟弟的事,我会敬佩你的,你一个天策,能在自己对立的阵营掩藏衷心,一步步往上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但是,我弟弟死时的痛苦,我要你分毫不差的偿还。”
风怜目将剑擦干净,还入剑鞘,不再看陈符一眼。
“每年此时,我会来刺你一剑。这种重伤只要受一次,就会折寿数年,你,能撑到第几年?”
说完,风怜目转身离开,消失在门外。
风怜目回到华山。
呆咩的小屋已经被神策偷偷派人烧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不止一次想,他若是早回来几日,事情会不会有不同?但是老天不会给他再次选择的机会。
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他却总是迟了一步。
眼中一阵痛热,两行液体漫过眼眶,流过他的脸。
他突然想到,事发到现在,他还没有流过一滴泪。他用手摸了摸,那两行液体竟是浓郁的红色。
风怜目,目怜心,竟是一语成谶,到头来他终归于一无所有。
如今九天十地,只余他一人痛苦徘徊。
现在的他真如丧失了眼睛般,再也看不到人世悲喜,只能徒然化作一阵深谷中的凄风,飘飘荡荡,飘飘荡荡,与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了联系。
什么都没有了。
他……已然什么都没有了。
陈符包扎好伤口时,天色已亮。
你有没有彻夜不睡,看着天地重新充溢天光?
黑夜时,觉得黑夜太过漫长,漫长得让人绝望,但是不知不觉间,天又明亮起来,然后,便又是黑暗,不停重复。不管你是喜是悲,日复一日,晨昏更迭都没有变过,与你的心情没有半分关系。
只要你还活着。
只能活下去。
他走到窗边,撩开帘幕,看着房前的院子。
乱云满天,芜草满地。
风过,一地喧响
那个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安静相信的人,已经哪里都不在了。
陈符深深地呼吸着,干燥的空气充满了他的肺叶。
又是个万物静亡的秋天。
(上部完)
25
下午时,再来镇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街上热闹的小摊小贩收了东西,消失在街两旁的檐下。
风怜目正坐在窗边,早时高矮汉子坐的地方,慢慢地喝着酒。
这个时候,厅里没什么人,只有掌柜在柜台上打着算盘,啪啦啪啦,外面下着雨,沙沙沙沙。酒是淡红色的,雨丝被风吹进来,落在他的酒杯中,酒液荡开细密的纹。
小二轻手轻脚地过来关窗,那个一直很安静,若有所思的道长便转过头,“劳驾,我要在此长住半月,你们客栈可有久租的房间?”
小二回道,“有是有,我们客栈后面有个小院,很清静,现在东厢、西厢两间都空着,就是——”说到这似乎有些犹豫,末了压低声音,“我看道爷也不像普通人,不知道能不能住得……”
风怜目奇道,“怎样?”
小二措辞半晌,将抹布往肩上一丢,神情很是神秘,“那院子——不对劲呐,看样子道爷是不怕,不过,别怪我没事先跟您说!”
风怜目一笑,“哦,闹鬼?”不外乎如此。
小二兴奋地压低声音,“哎可不就是!我们掌柜可愁得很,这事镇上已经传开了,先前还有点外来人住,但后来都闹不住搬出来了,还有找掌柜退银子的。现在掌柜宁愿空着,也不大敢租出去了。”
民间这种离奇鬼事颇多,不过多是子虚乌有,越传越神的。风怜目手里的酒已经握得温了,他一口饮尽,问道,“院子里死过人?”
“这倒没发现过,这闹鬼也就是最近十年的事。不过院子里有口井,唉,谁知道发生过什么。”
风怜目道,“可否带我去看看?”
院子里有口井,有处石桌石凳,还生了五六棵桃花树,这时正是好看的时候,风怜目踏着鹅卵小道进来时,雨点稀疏,落了几片花瓣在他的油纸伞上。
三面各有三间厢房,中间那间有人住了,听小二的八卦,这屋的住客已经住了月余,半点事都没有,就是昼伏夜出,天天窝在屋里不知在捣鼓什么。这人倒真是不怕鬼,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就比鬼吓人多了。
几天后风怜目见了此人,深感,诚不我欺。
小二还在絮叨,“其实也找过庙里的大师来做过法事,但是完全没变化。都说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按说,若是个女鬼啊,夭折的婴孩啊什么的,还有个着手处,可是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鬼怪作乱。”
风怜目有些好奇,道,“我看这院子风水很好,怎会如此呢,他们到底看见什么了?”
“奇就奇在这,”小二脸上露出惶惑不解的表情,“他们每个人见到的鬼都不是同一个人,不是死去的恋人,就是过世的亲人!”
风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