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神策营众多兵士所居住的营帐点缀着火把,抬目望去,营帐相连,仿佛看不到头。
天黑了,就方便行动了。呆咩之前费了老大功夫搞来一份神策地图,记清了袁师道所住的营帐。
若是袁师道死在神策营中,凶器又出现在其他神策身上……呆咩渐渐接近袁师道所住的地方,因为一直提气,额头上微微冒了汗。
近了,近了,帐边防守的人不多,呆咩知道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就在呆咩瞅准时机,准备趁着卫兵瞌睡,上前时,突然,他止住了行动。
他看见了一物。
木栅栏中的一块圆木上绑着一条细细的暗红色的带子,就算白日里也很不起眼,若不是呆咩以前见过相似之物,印象深刻,此时也不可能猛然注意到。
这带子……只有呆咩知道,它原来不应该是暗红色的,而是白色的,它是一条发带。
陈符以前有过两截断掉的发带,便与此一般。
但是那两截发带呆咩是见着它们被烧掉的,这条又是哪来的?巧合?偶然?还是,与陈符有关……?
再去看袁师道所住的营帐,明明守备松散,却越发透着股诡异。
呆咩欲上前的身子止住了,犹豫不决。
陈符在神策营中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他精于人情世故,能讨上层欢心,官位连升,却总是一副冰冰冷冷,生人勿进的样子,连营帐周围的守兵也不喜他们靠得太近。
呆咩轻易地摸进陈符的营帐,营帐的主人对他的出现并不感到太惊讶。
“万幸你看到了。”陈符正坐在案边写字,见呆咩进来,紧皱的眉头松了些。
他在袁师道营帐周围留了三条暗红色的发带,连他自己也没把握呆咩会不会看见,但若是系多了,又怕被人看出异常。
呆咩谨慎道,“那东西是你放的?”
陈符道,“我猜来的会是你,想来想去,大概只有如此能引起你警觉。”
莫非事情有变?“你知道我会来杀袁师道?”
“是袁师道自己提出他恐有性命之忧,神策在他营边设了埋伏,这几日就等你们自投罗网了。”
呆咩惊了一身冷汗,若是他今日被俘,不止李元朔之事无救,只怕还会牵扯上更多的人。
原先定好的行动计划全部打乱,是他低估了袁师道,呆咩站在当场,一时竟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偏在这时,帐外火光闪烁,传来脚步声。
“怎么无人站岗,成什么样子,”那人嘟囔了几句,高声道,“陈将军,睡了吗?袁某有事相商。”
说曹操曹操到,帐中两人俱是一惊,来人正是袁师道!
TBC
55
陈符帐中灯还燃着,无法推辞已经睡了。
“袁将军有事?”
“有些私事,想与陈将军商量下。”
“陈某正要就寝,衣饰不整,只怕无礼了。”
“陈将军,这事既是私事也是公事,”袁师道见陈符推脱,提醒道,“上面让你在此事上帮衬袁某,需要你我通力合作。袁某人微言轻,还是要多仰仗陈将军了。”
帐内半晌无声,袁师道不禁暗气,不过年少得志,在他面前如此摆谱,算什么玩意!
这时,帐内陈符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请进。”
陈符营帐与其他神策军官一样,摆设了不少夸耀权势地位的刀甲珍宝,装点得整个帐子富丽堂皇,奢华中透着血腥杀气。
陈符果然已经褪了铠甲,只着单衣,看样子是准备就寝了。
为显亲近,袁师道素来阴沉的脸上也挤出了笑意,看着反而刚显怪异。
“陈将军,我便开门见山了,庄子那边人被劫走后,可再有消息?”
陈符不冷不热地道,“怎么,袁将军是想再借一次杀手?上次那救走纯阳的人大闹一通,弄得庄子里元气大伤,只怕难抽掉出什么人手。”
这话话中带刺,但袁师道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要不是这纯阳风怜目突然杀出来,李元朔的罪早定了!陈将军,大理寺那边你是熟人,你看下次会审我这案子胜算几何?”
“若是这几日军中设下的埋伏真能如你所言,捉到欲杀你灭口的人,便有十分胜算。否则,五五之数。”
“这、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抓不到,我们就派人杀了风怜目如何?”
陈符冷笑,“上次是风怜目身上有疾,让我们的人讨了便宜,这次难保不做蚀本买卖。而且,你不是说,风怜目有两个人吗?”
袁师道急道,“这事也当真蹊跷!我们明明抓了风怜目,怎么会有凭空冒出一个!莫非纯阳宫这帮邪门歪道真会些邪术?”
“若是障眼法还好,若真有两个武功一般高的风怜目,这事便难办了。”
“连……陈将军你也办不到?”
原来是主意打到他身上了,陈符不置可否,“哦?”
“实不相瞒,其实袁某今日来就是想请陈将军出手,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陈符武功高强,在神策军中很有声望,袁师道想来想去,若要杀名满江湖的风怜目,也只有陈符或许可以一试。
谁料陈符听后也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这可超出陈某职能了。”
袁师道见陈符避而不答,眼神一变,语气变得微妙起来,“……陈将军,袁某第一次拜访你这,这帐中奇珍异宝,真让人大开眼界。”
陈符嘴角轻挑,“袁将军话中有话。”
帐中立着一屏风,前面是木案,后面是陈符歇息的床榻,此时帐中灯烛通明,暗金屏风上正印出榻上风光,分明是个侧卧的人影。
那人影身上覆着薄被,隐约见枕上长发堆云,不言不动。
袁师道也不是瞎子,进来时便注意到了,一直隐而不说,便是要扯住陈符的小辫。
陈符顺着袁师道目光望去,也无慌张之色,只道,“让袁将军见笑了。”
“这事在营里也不算什么新鲜事,陈将军年少,血气方刚,平日里为国为军辛苦,也该有点放松才是。”袁师道面有笑意,说得亲近,目光却毫无温度,“不过陈将军风头正盛,上面下面都有不少人盯着,这时违反军令私携女子进军营,若是传出去,虽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若被有心人利用,实在得不偿失。”
陈符顺着他话道,“那便求袁将军为在下,多多遮掩?”
“不敢不敢。”
“袁将军此前所提之事,陈某应下了。”
袁师道就等这句!“说定?”
“说定。”
陈符在神策中打滚多年,深谙其中人情世故,你要这人对你信任,便要主动露出些把柄让他握着。
现在在袁师道看来,他正握着陈符的把柄,还怕陈符不给他做事?
袁师道离开的时候心情很好,好到多此一举,将被陈符轰得远远的守卫都叫了回来,嘱咐他们好好站岗,陈符这样身份的军官,所居的营帐怎能没有威仪?
这马屁拍在马腿上,陈符在帐里简直是哭笑不得。
捻灭帐中灯烛,装作就寝,陈符走到榻边,掀起薄被躺了下去。
被窝里,刚刚提心吊胆的呆咩此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想办法让我出去。”他小声对陈符说道。
“不成。”
“现在还能追上袁师道。”
“他现在住的地方连我都不清楚,你怎么找。”
“我今晚必须杀了他!”
“然后你今晚就会死在这里。”
“……我没有第二次机会。”
机不可失,呆咩这次能不被发现地潜入神策营,已经是七分天幸,谁知道下次能不能成功?
他哥一直挂心这个案子,袁师道迟迟不除,难保风怜目想要亲自动手,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要杀袁师道,只怕比自己更危险。
呆咩要起身,被陈符一把拉住,“想死吗!”
说了那么多没用,呆咩火气也上来了,“我又不是没死过!”
这口不择言的话像是枚火药,一下炸得两个人都没音了。
许久,呆咩扯了扯自己被陈符握住的手腕,没扯开,低声道,“放开。”
陈符没有放,他倾身吻住了呆咩。
好像是在一瞬间,他的理智和情感被剥离成两份,使得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但是当他做出来,又是那样自然。
陈符以为自己早就忘记呆咩血肉的滋味了,但是原来在荆棘深处,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熟悉的,让人想落泪的滋味。
呆咩好像被面前的陈符吓傻了,懵懵的,由着陈符勾住他的唇齿,激烈地搅动他的魂魄。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在做什么啊……
呆咩的长发披散着,顺着他跪坐的姿势一直流淌到脚踝。
意乱情迷间,陈符抬手按住了呆咩的后颈,手指穿插过无数的发丝。
这是他想了无数次的人啊,这是他想了无数次的罪。
如果再次靠近他,会让他背负更沉重的罪恶,他这个罪无可赦的人是否还敢自私一次?
呆咩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着,仿佛被梦魇住,动弹不得。
猛然,陈符的手指像被烫到一般,放开了呆咩。
黑暗中,呆咩眼睛兀自睁着,明澈如旧,定定地看着他。
那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呆咩颈边。他终究是和两年多前不同了。
细长凸起的疤痕像是噩梦的火焰,灼烧着陈符,也灼烧着呆咩,留下一地黑色的灰烬,隔开两人之前不可逾越的距离。
TBC
56
陈符躺了下来,深呼吸着闭上双眼。
“先睡吧。现在我不会放你走。”
呆咩挽起发,站在榻边,只要走几步就可以到达帐门,门外有把守的神策士兵,还有不知所踪的袁师道。
他缓缓坐在铺着厚实毛毯的地上,倚着榻边,垂着头,身心俱疲。
有好一阵时间,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近在咫尺,却没有人说话。
陈符闭着眼,时间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
呆咩说,“……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陈符说,“你不走了?”
“现在我没力气再和你打一架了。”
陈符摸着黑取了些水果糕饼给呆咩,呆咩一天没吃,精神又高度紧张,早就饿过去了,现在并没有什么食欲,他只是需要补充体力。
看着呆咩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东西,陈符突然想起似乎已经很久远的曾经:他俩在华山雪峰上得了一只鹿,挤在小茅屋里剥皮剔肉,烤得香喷流油。呆咩喜欢吃肉,但不会为了食肉刻意在山上杀生,有肉吃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
那时候呆咩还不能说话,与人交流都是用目光。
亮亮的眼睛让人看了,就能沾到他的快乐。
现在对着陈符,他的眼睛还会笑吗?
那些爱不得,恨不得的纠葛,即使挥袖想让它随风而逝,也只是徒劳,由着对方,更加沉重地落在心头。
吃完东西,呆咩靠着榻边睡了,陈符却一夜未眠。
眼睁睁看着长夜走到尽头,又是白昼。
天地大亮,不留余地。
陈符顺水推舟,请袁师道打了掩护,让呆咩披了薄被装作女子上了出营的马车。
“我与袁师道也要进城。”
“这么快?离会审还有些日子。
“袁师道托我杀你哥,我不急,他等不得。”
“你真要……?”
“做做样子,拖到会审之日不是难事。等回了洛阳,我会将袁师道的行踪告诉你。”
陈符探在马车中,与呆咩悄声说话,“还有,要做掉袁师道,最好让秦小鹿帮你。现在他身边跟了三个小队的人,你武功不够。”
马车随在陈符、袁师道的马后,其后是数队神策军士。
“我听闻近日山壁塌方了许多,不知道有没有清理出来。”路上袁师道随口抱怨道。
陈符道,“只怕路不好走,袁将军真要今日就回城?不妨多等几日。”
袁师道哪里愿意等,别说路不好走,便是下刀子也得去,“不不不,早去早了,免得夜长梦多。”
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能把李元朔从天上踩到泥里的机会,李元朔那个奸猾之徒把他挤出夏州,让他尝到了毕生难忍的耻辱,他也要让李元朔试试身败名裂的滋味!
呆咩坐在马车中,要是袁师道知道这车中坐的就是要来刺杀他的人,不知道会是什么什么表情,想想就觉得好笑。
昨日滑落到山路上的山石泥土已经被神策营清理掉不少,但一路行来还是颇为颠簸。
这条山路年年滑坡年年修,也砸死过人,一众神策士兵早就见怪不怪,毕竟这事比喝醉酒斗殴而死的几率小多了。
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慌在了原地。
呆咩在马车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感觉到车轮下的土地异样地颤抖了起来,有什么碎裂的轰鸣声远远传来,几声闷响完全盖住了众人惊恐万状的叫声。
发生什么事了?呆咩想探出身子看看外面,但是这样会被发现他不是女子……正在他犹豫的瞬间,陈符突然出现,像道闪电般快,呆咩还没看清楚他是谁便被一把扯出了马车。
他出了马车,一晃眼看到外面的天是黑的。
不是天黑,是铺天盖地的巨石山土正落向他们。
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人,马,只来得及叫出半声,便被沙石灌满了嘴,盖住了脸,埋住了整个身子。
看到这些的时候,陈符抱着他飞出了山路。
他们的脚下是万丈悬崖。
会死,会死!
呆咩的脑中闪过这两个字。
他们俩贴在一起,极速地下落。
“提气!”他听到陈符喊。
不可能,这么高轻功根本没办法!呆咩的理智立即反驳着,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提气,脚下盈风。
陈符一只手紧紧抱住他,一只手握住长枪刺向山壁,有一瞬间长枪好像插入了山壁岩缝,两人的下坠之势猛然减弱。
呆咩听到关节脱臼的声音,陈符闷哼一声,已然握不住枪了。
慌乱间,求生的欲望让呆咩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和刚刚的陈符一样,一只手抱住对方,如同那是自己全部的生命,另一只手费尽全力地抓着,山壁,岩石,藤蔓,草木,什么都好,割伤了手也感觉不到,扯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