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罗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这里有三个习惯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饭前他常要跟医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气不佳的星期日他又习惯于以这家的朋友身份跟他们在一起谈天、读书、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发过去;第三,他头脑精细,常有些小小的疑问,而他又知道按医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
比医生的住处更为独特的街角在伦敦是很难找到的。那儿没有街道穿过,从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风景,具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雅趣,令人心旷神怡。那时牛津街以北房屋还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里还有葱笼的树木和野花,山楂开得很烂漫。因此乡野的空气可以轻快有力地周游于索霍,而不至像无家可归的穷汉闯入教区里一样畏缩不前。不远处还有好几堵好看的朝南坝墙,墙上的桃树一到季节便结满了果实。
上午,太阳的光灿烂地照入这个街角,可等到街道渐热的时候,这街角却已笼罩在树荫里。树荫不太深,穿过它还可以看到耀眼的阳光。那地方清凉、安谧、幽静,今人陶醉,是个听回声的奇妙地方,是扰攘的市廛之外的一个避嚣良港。
在这样的港湾中理应有一只平静的小舟,而小舟也确实存在。医生在一幢幽静的大楼里占了两个楼层。据说楼里白天有从事着好几种职业的人在干活,可从来很少听见声音,而晚上人们又都回避这个地方。大楼后面有一个小天井,连接着另一幢大楼。小天井里梧桐摇着绿叶,沙沙地响。据说那幢楼里有一个神秘的巨人在制造教堂用的管风琴,雕铸银器,打制金器,这巨人把一条金胳膊从前厅的墙上伸了出来……仿佛他把自己敲得贵重了,还势必要让他全部的客人也贵重起来。除了上述的几种职业之外,据说还有一个住在楼上的孤独房客和模糊听说的住在楼下的一家马车饰物制造商的帐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见或谈起过。有时一个游荡的工人会一面披着衣服一面从大厅穿过。有时一个陌生人会在附近张望。有时从小天井那头也会传来辽远的叮当之声,或是从那金胳膊的巨人那里传来的砰的一声。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证明了从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后梧桐树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声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曼内特医生在这儿应诊,他的病家是他往日的声誉和悄悄流传的有关他的故事所唤醒的名声带来的。他的科学知识和他进行创新的手术实验时的机警与技巧也给他带来了一定数量的病家,因此他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收入。
这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在贾维斯·罗瑞揿着这个街角小屋的门铃时,上述种种他都知道、想到,也都注意到。
“曼内特医生在家么?”
正等他回来。
“露西小姐在家么?”
正等她回来。
“普洛丝小姐在家么?”
也许在家。但是女仆却完全无法估计普洛丝小姐的意向,是会客,还是不承认在家。
“我在这儿跟在家里一样,”罗瑞先生说,“我自己上楼去吧!”
医生的女儿尽管对自己出生的国度一无所知,却似乎从那个国家遗传来了少花钱多办事的才能。这原是那个国家最有用处、也最受人欢迎的特点。这屋的家具虽简单,却缀满了小饰物。这些东西花钱不多,却表现了品位和想象力,因而产生了令人愉快的效果。室内诸物的安排从最大件到最小件,它们的色调搭配,高雅的变化和对比(那是通过节约小笔小笔的开支,再加上巧妙的手、敏锐的目光和良好的鉴赏力所取得的)都令人赏心悦目,体现了设计者的雅趣。因此,当罗瑞先生站在屋里四面打量的时候,就连桌子椅子都似乎带着一种他现在已颇为熟悉的特殊表情在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满意?
这层楼有三间屋子。屋子之间的门全部敞开,便于空气流通。罗瑞先生一间一间地走过,带着微笑观察着身边不同的事物所表现的同一副巧手慧心。第一间屋子是最漂亮的,屋里是露西的花儿、鸟儿、书籍、书桌和工作台,还有一盒水彩画颜料。第二间是医生的诊所,兼作餐厅。第三间因有天井里的梧桐而树影婆娑,叶声细细,是医生的寝室。寝室一角放着那套没人用的鞋匠长凳和工具箱,和在巴黎圣安托万郊区酒店附近凄惨的建筑物五楼上的情况很相像。
“真想不到,”罗瑞先生暂时停止了观察,“他竟会把这些叫他想起当年苦难的东西留下来!”
“有什么想不到的:”一声突然的反问使他吃了一惊。
这反问来自普浴丝小姐,那红脸膛粗胳膊的厉害女人。他跟她是在多佛的乔治王旅馆第一次认识的,后来印象有了改进。
“我应当想得到……”罗瑞开始解释。
“呸!你应当想得到!”普洛丝小姐说;罗瑞先生闭了嘴。
“你好?”这时这位小姐才跟他打招呼……口气虽尖锐,看来对他并无敌意。,
“很好,谢谢,”罗瑞先生回答,态度温驯,“你好么?”
“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普洛丝小姐说。
“真的?”
“啊!真的!”普洛丝小姐说。“我为我那小鸟儿着急死了。”
“真的?”
“天啦!你除了‘真的’‘真的’说点别的行不行?叫人腻烦死了,”普洛丝小姐说。她的性格特征就是简短……个子除外。
“那就改成‘的确’怎么样?”罗瑞先生急忙改正。
“改成‘的确’也不怎么样,”普洛丝小姐回答,“不过要好一点。不错,我很着急。”
“我能问问原因么?”
“我不喜欢有几十上百个配不上我的小鸟儿的人到这儿来找她,”普洛丝小姐说。
“真有几十上百的人为了那个目的来找她么?”
“有几百,”普洛丝小姐说。
这位小姐有个特点,别人要是对她的话表示怀疑,她反倒要加以夸大。在她之前和之后许多人也都这样。
“天呐!”罗瑞先生说,那是他所想得出的最安全的话。
“我从小鸟儿十岁时起就跟她一起过日子……或者说她花钱雇了我,跟我一起过日子。她确实是大可不必花钱的,我可以说,如果我能不要报酬就养活自己或养活她的话…一从她十岁开始。可是我的确有困难,”普洛丝小姐说。
罗瑞先生并不太明白她那困难是什么,却也摇摇头。他把他身上的那个重要部分当作仙人的大慰,什么意思都能表示。
“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点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宝贝,却老是来,”普洛丝小姐说。“你开始这事的时候……”
“是我开始的么,普洛丝小姐?”
“不是么?是谁让她爸爸复活的?”
“啊!那要算是开始的话一一”罗瑞先生说。
“总不是结束吧,我看?你刚开始这事的时候可是叫人够难过的;我并不是挑曼内特医生的毛病,只是觉得他不配有这样一个女儿。我没有责难他的意思,因为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应当责难他。可是成群结队的人来找他,要想把小鸟儿的感情从我这儿抢走,的确是令人双倍地难受,三倍地难受,尽管我可以原谅他。”
罗瑞先生知道普洛丝小姐很妒忌。可是他现在也明白,她在她那古怪的外表之下却是一个毫不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有女人才可能这样……这种人纯粹为了爱与崇拜心甘情愿去做奴隶,为她们已失去而别人还具有的青春服务,为她们所不曾有过的美丽服务,为命运没有赋予她们的成功服务,为从未照临过她们那阴暗生活的光明希望服务。罗瑞先生深知世道人心,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发自内心的忠诚服务。那是一种全未受到雇佣思想污染的忠诚的奉献。他对她的这种感情持崇高的尊重的态度,并在心里做了补偿(我们都会这样做的,只是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罢了),把普洛丝小姐放到了近于下层天使的地位,排到在台尔森银行开有户头的太太小姐之上,虽然后者的天然秉赋和后天教养不知道要比她强多少倍。
“配得上我这小鸟儿的男人过去和将来都只有一个,”普洛丝小姐说;“我弟弟所罗门,若是他没有犯下他那一辈子唯一的错误的话。”
又是同样的情况:罗瑞先生对普洛丝小姐历史的调查表明,她的弟弟所罗门是个没有良心的坏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孤注一掷搞了投机,从此便遗弃了她,让她永远过着贫穷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懊悔。罗瑞先生十分看重普洛丝对所罗门的忠诚与信任(对他那一点小小的过失除外)。在他对她的好评之中这一点占了很大的分量。
“我们现在既然没有别的人,又都是业务人员,”两人回到客厅友好地坐下之后他说,“我想问问你……医生和露西谈话时从来没提他做鞋的时候么?”
“没有。”
“可他又把那条长凳和工具留在身边?”
“啊:”普洛丝小姐摇摇头说。“我并不认为他心里就没有想到以前那些事。”
“你相信他想得很多么?”
“相信,”普洛丝小姐说。
“你想象……”罗瑞先生还没说完,普洛丝小姐打断了他:
“什么都别想象。一点也不要想象。”
“我改正。可你假定……你有时也假定么?”
“有时也假定的,”普洛丝小姐说。
“你假定一…”罗瑞先生说下去,两眼慈祥地望着她,明亮的目光里含着笑意,,曼内特医生在那些年月里对他受到这样严重的迫害的理由,也许对迫害他的人是谁有自己的看法么?”
“除了我那小鸟儿告诉我的话之外,我不做任何假定。”
“她的话是…一?”
“她认为他有看法。”
“现在,我要问一些问题,你可别生气,因为我只不过是个笨拙的业务人员,你也是个办理业务的女人。”
“笨拙?”普洛丝小姐不动声色地问。,
罗瑞先生颇想收回那个客气的形容词,回答道,“不,不,不。当然不。咱们还是谈谈业务吧。我们都十分肯定曼内特医生没有犯过罪,可他对这事却从不谈起,这难道不奇怪么?我不是说他应该跟我谈起,虽然他跟我有业务关系已经多年,现在又成了好朋友。我是说他应当告诉他漂亮的女儿。他对她一往情深,而谁对她又能不这样一往情深呢?相信我,普洛丝小姐,我跟你谈这事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由于强烈的关心。”
唔!据我的最好的理解,你会说我的最好的理解也是坏的,”普洛丝小姐说,对方道歉的口吻软化了她的心,“他对这整个的问题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认为他之所以害怕的道理很清楚,因为那回忆本身就很可怕。而且,他是因为这件事才失去记忆的。他的记忆是怎么失去的,又是怎么恢复的,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因此他感到永远也无法保证不再失去记忆。光这个理由就已经使问题不愉快了,我看。”
这个解释比罗瑞先生想找到的答案要深刻一些。“不错,而且一想起就令人害怕。可是我心里还有个疑问,普洛丝小姐,曼内特医生把自己遭到的迫害永远禁闭在心里对他有没有好处?实际上我现在跟你交换意见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和它在我心里所引起的不安。”
“无可奈何,”普洛丝小姐摇摇头说,“一碰上那根弦他就出问题。最好别去碰它。简单地说,无论你喜欢不喜欢,也不能碰它。有时我们听见他半夜三更爬了起来在屋里(也就是我们头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小鸟儿体会到了他的心还在他当年的牢房里走着,走着,便匆匆赶到他面前,两人一起走,走呀,走呀,直走到他平静下来。但他对她却从来只字不提那使他不安的原因。她也发现最好别对他提起这个问题。两人就这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直走到她的爱心和陪护叫他平静下来。”
尽管普洛丝小姐不承认自己有想象,可在她重复那句话“走来走去”时也露出老是受到一个悲惨的念头纠缠时的痛苦,这就证明她也有着想象。
前面说过,那街角是一个听回声的绝妙处所。这时一阵逐渐靠拢的脚步的回声响亮地传了过来,仿佛一提起那疲劳的脚音,脚音便开始走来了。
“回来了!”普洛丝站起来,停止了谈话,“马上就会有数以百计的人来了。”
这是个奇妙的地方,它的耳朵特别灵,有些不寻常的音响效果。罗瑞先生站在敞开的窗前寻找已有脚步声传来的父女俩时,简直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到达了……不但他俩的脚步声仿佛逐渐远去,而且有并不存在的别人的脚步声取而代之,而后者也并不走近,只在仿佛逼近时又消失了。不过,父女两人终于出现了。普洛丝小姐已在临街的门口迎接。
普洛丝小姐尽管红脸,粗野,而且严厉,她在她的宝贝身边忙碌时却是一片喜气洋洋。她在她上楼时帮她取下帽子,用手巾角掸着灰尘,用口吹着灰尘。她把她的外氅折好,以便收存。她抹着她那一头丰美的秀发时非常骄傲,仿佛即使她自己是个最虚荣最漂亮的女人,为自己的头发得意时也不过如此。她的宝贝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她拥抱她,感谢她,也对她为她那么忙来忙去表示抗议……她只能用闹着玩的口气,否则普洛丝小姐是会感到非常委屈,回到房里去哭的。医生也是一片喜气洋洋。他望着两人,告诉普洛丝小姐说,她把露西宠坏了,而他那口气和眼神所表现出的宠爱并不亚于普洛丝小姐,如果可能,说不定还甚过她。罗瑞先生也是一片喜气洋洋。他戴着小假发望着这一切憨笑,对他单身生活的福星们表示感谢,因为他们在他的垂暮之年照亮了他,给了他一个家。但是这一片景象并没有被“数以百计的人”看见,罗瑞先生寻找普洛丝的预言的验证,却没有找到。
晚饭时间到了,“数以百计的人”仍然没有出现。在家务活动之中,普洛丝小姐负责的是下层工作,她总干得很出色。她做的饭菜用料虽然一般,却是烹调得体,设计精美,半英国式半法国式,出类拔萃。普洛丝小姐的友谊是很实际的。她在索霍区和附近地区四处搜寻贫困的法国人,付出一先令或半克朗的金币向她们学来烹调的秘诀。她从这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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