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么想过之后。来福心底随即又是一愣。不对呀。自打那晚他将身边伺候地人都遣散干净之后。自己这些日子就一直跟着他。除了寥寥几个访客之外。转到这个新住处之后他连门儿没出过。又是怎么知道这消息地?
难倒大官人根本就不知道。刚才那一趟纯粹是撞运气地?还是不对呀。像大官人这等聪明地人会干这样自找麻烦。甚至极有可能是自寻死路地事情?
那大官人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出城之后的一路上,来福就一直被这个问题纠结着。
那日宫变当夜杀人太多,韦族成年人多数被杀,即便有侥幸逃脱的也不敢出来收尸,就是想收尸也收不过来,最终一具具血淋淋的尸身就都被撂在了城西专收无主尸身的义庄。多数尸身都是挖个大坑一起埋了,别说棺材板儿,就连个墓碑都没有。只有极少韦族的显贵才有记号,这也是为防着以后朝廷再有什么针对这些尸身的诏令下来。
这些天密集送来地尸体太多,不说百姓们不敢过来,就连守义庄的几个老鳏夫也惧着阴气太重找地方躲了,除非再有安埋地任务,那样的话自有京兆衙门地公差去叫他们,否则的话他们现在可是绝不肯来地。
义庄本就是个冷清地方,如此以来更是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唐成雇的车距离义庄还有三四里地时,那赶车地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往前走。
“算账吧”,向来福吩咐了一句后,唐成背起竹筐就下了车。
在一片死一般沉寂的空旷野地里,唐成身背竹筐茕茕独行的背影愈发显得瘦削了。
结了车钱打发行脚走了之后,来福静静的看着唐成的背影渐行渐小却没有再跟上去,他知道,现在的大官人更需要一个人呆着,来福只需要走过这趟,烧过那筐子纸钱之后唐成心里的淤积能发散出来。
大官人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因是上面的浮土盖的太薄根本不足以压住浓厚的血腥味,所以这个义庄虽然大,但安埋韦家人的地方却很好找。没过多久,唐成就在一个小小的土坟头前看到了木牌上潦草的韦播两个字。
唐成撂下背上的竹筐后就在土坟头前蹲了下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如同雕塑一样,不言不动的看着那一小黄土。
“那晚你为什么不走?”,许久许久之后,唐成终于开口了,声如蚊蚁喃喃自语:“我走之前分明已经给你送过信了,里面连后路都准备好了,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回万骑
“就为了回去挨那一刀?就为了效忠那个扯他娘的韦皇后?韦播,你就是个傻逼”,如蚊蚁般的声音越来越大,猛然站起的唐成不防蹲的太久腿脚早就麻了,刚一站整个人就又倒了下去,对此他也不管不顾,重又站起来之后人就跟个疯子一样。满脸涨红的手指着那堆黄土不住咆哮,“你就是个傻货,看不出我心怀异心是你自己傻。那晚分明能跑不跑更是傻,自己不跑也不让老婆孩子跑更是***傻上加傻,你这样地傻货满门死绝了是活该!”。
唐成一边手指着那黄土咆哮,情绪仍不足以发泄之下更连脚都用上去了,一脚一脚将那小小的坟头踢的浮土乱飞,“这他妈不怪我。我跟你是敌人,敌人就是你死我活,你要是早发现我把我给弄死了,我他娘地只会怪自己蠢,绝不怨你。现在你能跑不跑把自己给弄死了也绝不怪我。这他妈不是我的错,你明白吧,不是我的错!”。
这一番咆哮的手舞足蹈下来,又是一连串儿咳嗽的唐成就如同全身力气都被抽光了一样瘫软在了地上。
就此在一片狼藉的坟头边上躺了很久,许是因为土灰太大迷了眼,唐成地眼角竟然滚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使袖子狠狠的把那两滴眼泪擦掉之后,翻身爬起来的唐成又恢复了刚来时的沉默,只是他地两只手却不曾停,一捧一捧将刚才踢散的浮土又重新在凌乱的坟头上堆了起来。
捧一捧土用手拍一拍。眼见着坟头已经恢复了刚才的高度甚至比刚才更严整,唐成犹自未觉。依然机械的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捧捧的黄土堆上去。慢慢的当唐成的后背开始显现出深色地汗印子时,韦播原本是尖尖的小坟头已经变得圆乎起来。
天圆地方。唯有埋在圆坟头里地人才能魂飞天国,唐朝人信这个!
“你虽然傻。但是傻的让我敬重”,唐成将附近能找到地最后一浮土也盖上坟头拍实之后就此一屁股坐了下来,不过他现在的说话却平和地多了,平和的就像老友之间地温言谈笑,“以前我总以为既然是我要做的事情,那就可以不在乎;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啊!很多事情不管是你要做的,想做的或者是不得不做的,却没法不在乎”。
“无缺,韦播之死乃是天意,你又何必自苦如此”,走过来的是在这次宫变后因功由太子保荐,天子赐官的从七品勋卫太子亲卫张亮张明之,跟在他身后自然就是来福。
看着昔日衣着精致,行事沉稳从容的唐成现在却是身形消瘦,形容憔悴,更兼一身尘土的狼狈,张亮只觉眼中口中心中都莫名的涌上了丝丝苦涩,而他身上穿着的鲜亮官衣更是让他忍不住脸上有些发红。
张亮已是如此,来福就更是不堪了,三两步跑到唐成身边一边伸手扶他起来,嘴里的说话已是带上了哽咽,“大官人,你就别折腾自己了,你是立功了的,立大功了的呀”。
“我没事儿”,唯一让来福欣慰的是,唐成的形容虽然比刚才来时更狼狈,但他的话音里明显比刚才多了几份松快。
唐成站起来绕到坟头前,一边从竹筐里掏出香裱火烛等物开始焚烧,一边淡淡问道:“明之此来何事?”。
张亮原还准备也蹲下来烧几张纸,但想了想之后终究还是没动,“无缺,我此来有两件事,第一是关于郑凌意的处理结果下来了,夺扬州市舶使之职,废婕妤品秩,贬为庶人逐出内宫”。
“好消息,明之费心了,另请明之替我向三殿……太子殿下致谢”。
“第二件是关于无缺你的”,张亮沉默了片刻后一声长叹道:“殿下为你请功升迁为从六品太子詹事府司直的折子被公主给驳了”。
闻言唐成没说什么,直到将手中的那叠香裱烧完之后这才开口道:“前几天公主府的大管家来找过我”。
张亮闻言一愣,背放在身后的手猛然一紧,“噢?”。
“他是来招降的,开的条件是京兆尹下辖的正六品万年县令”,不等张亮再问,手上烧纸没停的唐成已声调不变的接续道:“我拒绝了,所以太子殿下这个折子被驳并不足奇。只要我的身份一天没被朝廷明确下来,万骑军杀我就是杀韦党,那我在长安城里就得始终藏着躲着,太平不过是用这种法子来逼我罢了”。
听说唐成拒绝之后,张亮刚才猛然悬起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为今之计……”。
“走”,唐成又点燃了一叠香裱,于香烟袅袅声中道:“我不走就只能被困死,唯有走才能破局”。
“走?”,闻言张亮一愣,“朝局如此,殿下正有借重处,你怎么能走?”。
“我现在目标太大,不走连保命都难,又能做什么?”,袅袅青烟之中,唐成的声音听来份外遥远,“殿下会明白的,还请明之帮我转告一声”。
“怎么,你今天就要走?”。
“刚才出城的时候我就没想着再回去”,烧尽手中香裱之后,唐成站起身注目张亮道:“长安我是呆不得了,殿下若再要为我请官的话,明之你记好了,长安、洛阳的不要,这样的折子递上去也没用。唯有离两都越远才越有可能顺利通过。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一点,管它什么地方,上等县还是下等县我都不计较,但我只做主官,若然不能如此,殿下就无需费心了”。
唐成说完,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后躬身之间向韦播的坟头行了三礼。
眼见唐成这做派分明是在辞行,张亮突然就觉得心中一空,“无缺,你走了七织怎么办?”。
“算算时辰她现在该也已经出城了,明之难道忘了,山南东道道城里还有一个大雅至正园”。
微微一笑,唐成向张亮一拱手后,人已转身过去。
“无缺慢着,还有一个消息。韦播的正室王夫人没死,那晚抚远大将军府内院儿正房里烧死的其实是一对奴婢母子,真正的王夫人带着幼子逃到了她姐姐府中藏匿,近日家兄遵陛下诏令悬赏搜捕韦党余孽,那府第中有一亲信家人贪着赏金将此事举发到了京兆衙门”,似是唯恐唐成就此走了,张亮说话又快又急,“那家人来举发时恰逢我在家兄衙中,念及无缺,遂请家兄居中转圜放了母子一条生路,而今这两人正在回晋阳老家的路上”。
“明之高义,来日必报”,回身之间向张亮躬身一礼后,唐成哈哈大笑声中,带着来福快步而去。
目送唐成的身影远去不见,张亮低头看了看韦播的坟头后,悠悠之间又是一声长叹……
二百一十二章 必不可少的
夏日的槐柳枝叶正茂。映照着阳光在树木中间的官道上投下一块块细碎却明亮的光影。两边树枝上的鸣蝉响亮的叫着。却并未让人觉的嘈杂吵闹。反而为天热人烟稀少的官道更添了几分反衬出的静谧。
在这并不适宜长程赶路的季节里。出长安南行的官道上却有两辆马车悠悠而行。当先那辆马车的大小介于轩车与专供妇人用的葱油小车之间。做工精细。一路走来甚至还能闻到一些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
马车内的布设除了精细富贵些之外并没有什么出奇处。唯一特别一点的就是那炉熏香。香炉并不出奇。倒是香炉中燃着的来安息的冷魂香实在是价逾黄金。且有价无市殊不多见。此香最大的效用就在于去躁火。镇心神。
淡淡的香烟中。马车内依着抱枕而坐的七织轻轻捋动着唐成取了束冠后披散开的黑发。她那白皙的手很轻柔也很慢。一腔绵长的女子情思也就通过这轻柔的动作水一般的流泻出来。
头枕在七织腿上的唐成睡的正香。在马车微微的颠簸里。他的呼吸声如同袅袅的安息冷魂香一样平稳绵长。
看着睡着后全身紧紧蜷成一个球的唐成。七织忍不住微微翘了翘嘴角。引她发笑的不仅在于怀中男人睡着后的巨大反差。谁能想到一个平日里信沉稳的人睡着后的样子竟然跟小孩儿没什么区别?除此之外。更让七织从心底流出会心笑容还在于看着唐成现在的样子突然想起的他以前无心说过的那句话。
唯有在真正信任并亲近的人面前。男人才会放下所有的伪饰。这时候的他或许与平常反差很大。但绝对真实!
当时听到这句话时。七织只是觉的古怪。但就在此刻。这句早已被她忘的无影无踪的话却突然从脑海里某个幽深的角落动蹦了出来。
翘了翘嘴角之后。七织手上没停。口中轻松的呼出一口长气来。
从知道那个消息之后都多少天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唐成如此平静的入睡。耳听着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声。七织只觉这些日子以来心里一直郁郁的东西正随着这每一次呼吸声被排解干净。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车窗外面的阳光一样。清澈而灿烂。
外面一阵马蹄声响起。随后来福出现在了掀开帘子的车窗外。探头向车窗里面看了看后。来福低低的压制住声量道:“前面不远处就有个打尖儿的的方。小姐看要不要停车歇歇”。
“接着走。若是饿了。大家委屈下先吃两口备下的干粮垫巴垫巴。到下一处再歇”。七织说完。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唐成。“车一停准的醒。让他再多睡会闻言。来福没再说什么。点点头策马去通知后面的车夫了。
唐成已经醒了。就在来福刚一说话的当口儿就醒了。只不过既没有睁眼。身子也没动。他倒不是刻意装睡。只是不想动。连一个手指尖儿都不想。更不想说话。
外边的蝉鸣声与马车微微的颠簸共同营造出了安宁静谧的氛围。七织保持着同一节奏的手指捋动则非常有助于彻底放松身心。终于离开京城之后。似乎连人的呼吸都因为压抑的减少而轻快了很多。
唐成静静的躺着。不加限制的纯任入京以来的经历像水一样从脑海中流过。
去年入京时。即便说不上意气风发。但他对于这趟长安之行确实是充满了期待。而今大半年时间过去。再想起来京时的情景却是恍如隔世。
想想这一趟长安之行。虽然历经曲折。但他来时的目的终究还是达到了。参加了科举并最终考中了进士。通过吏部关试后他也顺利的完成了由流外“吏”到流内“官”的跨越。且因为在宫变中的表现。也注定了他再次授官时的品秩必将直接迈过从八品、正八品而跨入七品官的行列。这就意味着他有了资格可以直接出任主官而不必再向同科新进士们一样需经过县尉或者是县丞这样的过渡。
他是新鲜出炉的新进士。在此次宫变中立有功勋。大功!李隆基的存在又保证了他的功劳不会被埋没。这几条原因决定着太平公主不可能永远把他的授官安排给压住。此前之所以一驳再驳不过是以此为手段逼他投靠罢了。
虽然他最终也没答应。但只要他离开了京城不能让李隆基舒舒服服的用上手。太平公主也就有了收手的理由。毕竟就现在的朝局来说。共同的敌人——如的方道州韦党余孽的清理。均州李重福的存在等等都决定了太平公主不可能现在就与李隆基翻脸。甚至为了安抚两次宫变的震后的官场及百姓人心。巩固联手扶起的相王大位。姑侄俩现在还必须在天下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戮力同心的姿态。在这种背景下。为了己这么个小人物的一个小官职而激化与李隆基的矛盾。对于在实力上占据全面上风的太平公主来说实在不值的。
因小而失大。这样的蠢事太平公主是不会干的。
既已离开京城难为李隆基所用。那破局之后的授官就是肯定的。对此唐成毫不怀疑。当然他也清楚的知道。在如今太平公主权势熏天。吏部为其掌握的情况下。李隆基能为他争取到主官的位置就已经是极限了。吏部不可能给他分凡么好的方。铁定是离长安洛阳这两个政治中心很远。对此唐成倒不介意。甚至他还很期待这种安排。
科举也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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