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达口中所言地诗评会确实是大雅至正园的新名目,此事缘起于孟浩然,这个名目类似于文会,不过却不写诗。而是参加者对选定地诗作进行品评,推其长而论其短,于切磋之中总结作诗之法,这个名目一出,甚得年轻士子辈们所喜,尤其是道学中进士科士子几乎是倾巢而至,便是几位授课博士也到了。此次品评诗会在道城文坛影响甚大,而被评的第一人便是唐成,也正是借这次由道学进士科士子和博士们参加的品评。唐成的诗才及诗名以一种近乎官方的形式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及肯定。
“达翁,你说地是第一期,那已是半月之前的事了。就在昨日下午,大雅至正园有了第二期评诗,评的就是达翁你的诗作”。
闻言,何仲达全身陡然一震,瞬时之间便觉脏腑之内气血逆窜,“我?”。
“正是”。
“评的什么?”。
王群玉担忧的看了何仲达一眼,“达翁,都是些小儿辈胡言乱语,不值一哂”。
“评的什么?”。何仲达陡然提了三分音量,“快说”。
“那大雅至正园收集了达翁几十年间的许多诗作,以供品评”,王群玉实在有些不堪何仲达那烫人的灼灼眼神,“后辈狂妄,浑说什么达翁地诗作不过中规中矩,至多中平而已”。
“中平”,听到这两个字,何仲达脸色猛然一白。嘿嘿一笑后,看着言语闪烁的王群玉道:“还有什么,接着说”。
“小儿辈们还议论纷纷,说达翁前些时日的那两首诗作,就是独怜幽草涧边生那两首比之前作明显要高出一等,诗风也截然不一,此事太过反常,以是观之”,低头沉吟了许久之后。王群玉才狠狠一咬牙道:“似不是出自达翁之手”。
“鼠辈敢尔”。“啪”地一声,随着何仲达拍案而起。他手边的那副上品越窑青瓷茶具跌落地上,片片粉碎。刚才他的脸色还只是苍白,但现在却已是煞白转红,额头之间还隐见青筋暴起。
这年头诗贼虽然多,但越是有名的人就越受不得这个。何仲达毕竟是在道城诗坛称雄一方的人物,一任此事传扬下去,长而久之,其后果就不单单是眼下这般的冷清了,而是其一生成就的令名必将因此毁于一旦,且死后都不得安生的必遭后人唾骂。其恶毒处真堪比祖坟被挖。
古代读书人毕生所求不过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何仲达钻营一生才博得今日的声名,尽管现在门前冷落,但以他曾主盟道城诗坛地经历,死后《地方志》里的名人传上势必要录他一笔,若是经营的好,由地方官申奏朝廷敕封一下也尽有可能。身前声名,死后哀荣尽系于此,而今……
“老朽与他们拼了……”,何仲达在人前保持了近十年的淡然儒雅在这个时刻,终于如黄河破堤一般崩溃了。
暴怒的何仲达脚下刚动,便被王群玉一把给抱住了,“达翁,彼辈又不曾实指,你拼什么?跟谁拼?”。
就这一句,顿时让何仲达脚下发软,是啊,跟谁拼?再说这两首诗到底怎么来的,他自己比谁都清楚,又拿什么来拼?
“怎么办?难道就任这谣言传扬不成?”,眼见一生令名及死后哀荣受胁,瘫坐在胡凳上的何仲达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被抽空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自然不能任这传言散布”,扶着何仲达在胡凳上坐好,王群玉边给他斟着茶水边道:“不过此事硬着辩说也是无益,达翁你最好的反击办法便是再写得几首上次那般地好诗出来,此诗一出,不仅谣言自散,还能狠狠反抽这些狂妄小儿辈一记耳光”,上次何园盗诗之事悉为何仲达一人所为,王群玉并不知晓,是以此时说到这里的他真是兴奋莫名。
“现在我那儿还有心思写诗?”,听得王群玉所说,何仲达心头一凉。若他自己能作得出这等诗,又何需剽窃?但此事又委实关系太大,鬼使神差之下,何仲达蓦然问了一句:“昨日评诗会上,唐成怎生说的?”。
“他没去,听说他现在正忙着版印诗集”。手上又帮何仲达斟满茶水递过,王群玉讥诮一笑道:“可笑那唐成忙张张的出诗集,却连贴身长随是个诗贼都不知道,嘿嘿,笑话,真是大笑话”。
“他贴身长随是个诗贼?”,闻言,何仲达刚刚接到手的茶盏猛然一抖,泼出来的的茶水溅满了衣襟儿。他却浑然不觉。
“达翁,你莫忘了当初的《蜀道难》之事”,王群玉嘿嘿笑道:“他那个长随贪钱可是在士林出了名地!”。
随后。王群玉又说了什么何仲达一句都没记住,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就是一生令名,死后哀荣,还有唐成那个贪钱地长随。
就此一次,保全了令名之后便退出诗坛……万一这是唐成设的一个圈套……不会,不会地,那长随早就开始卖诗了……要是那长随漏了口风……多与他些钱,再吓吓他,怂恿他跑了就是……只要没证据。这一切就能坐实……
翻江倒海,何仲达一会儿看到的是事情败落后千夫所指,身败名裂;一会儿又看到死后备极哀荣,看到他地名字被写进了《地方志》中的名人传,就此声名不朽……这两样截然反差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来翻去,直使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哪里还有半点往日里循循儒雅,飘逸出尘的样子?
大雅至正园后的书斋内。正在核对诗稿的唐成一时觉得口渴,伸手去提那茶瓯时,却发现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遂张口唤道:“来福”。
往日声叫声应的来福今天却没出现,以至于唐成不得不搁笔起身,亲自端着茶瓯往水房走去。
正走在半路上的时候,便见来福一路小跑的过来,看到唐成手中地茶瓯,来福脸上一红。忙抢上来接住了。
“去那儿了?”。手头正在做的事情被打断,唐成难免有些不高兴。“小的刚到前面去地时候。被一个老仆役给缠住了,非说要请我吃酒,怎么劝都不听”,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唐成,来福又狠狠骂了一句道:“坑死人的老措大”。
来福这古怪的一骂却让唐成忍不住听得笑出声来,“罢了,我又没说要责你,对老人家,还是要积点口业的好。对了,他为什么要请你吃酒?”。
“这老措……老何我以前也没见过”,来福沉吟了一下,“不过看他那神神叨叨的样子,八成是要买诗的”。
“老何”,闻言,唐成猛然停住了脚步,“你说那老仆役是姓何?”。
“是啊”,来福不解的点了点头。
“去吧,跟他吃酒去”,唐成顺手又从来福手里把茶瓯拿了回来,对发愣的来福道:“问清楚他主子是谁,想干什么?”。
可惜,来福带来地消息却并不好,那老仆役虽下了大本钱请来福吃酒,但不说目的了,便是自己主子是谁也含含糊糊的没说清楚,只约定了两日后再请。
“放长线?”,听了来福的回说之后,唐成嘿然一笑,只吩咐他两日后接着再去就是。
因这突发之事,唐成版印诗集的事情也略做了调整,衙门里,大雅至正园照旧忙活着,便是在这样一天天的时光流逝中,一个对于唐成而言,意义重大的好消息传了过来。
金州的路马上就要修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唐成真是惊喜莫名,对这一刻他可是期待很久了,此时的他真恨不得肋生双翅地飞回去。
对于早就打定主意,一等金州之路修好之后便暂辞职司安心备考长安科举的他而言,这个消息可能也意味着他在观察使衙门的结束。
是啊,吏员实在是做得太久了,也是时候准备着去搏一个官身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生啊!真是变化无常
对于唐成而言,如今道城里的事情都在井然有序的运转着,衙门里的事情有熟悉业务的冯海洲和张相文操持着,他尽可以放心。而大雅至正园里的审诗之事在孟浩然的领衔之下,也自正常运转,尤其是在增设了评诗这样一个固定的常态化机制之后,大雅至正园在道城文坛的影响力愈发来的大了。至于唐成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忙碌着的版印诗集也最终完成。
“来福,老何要买的那两首诗你真交给他了”,大雅至正园后的书斋内,若有所思的唐成边叩击着身前书案上犹自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版印诗集,边抬起头来向来福问道。
这几天为配合造成已经“跑路”的假象,来福憋在园子里连月门都没出过。
“那两首诗是我亲手递给老何的”,口中边说,来福还自袖子里掏出一张飞钱来,“大官人你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就是那天老何给我的飞票,还说我卖诗之事大官人必定是能发现的,届时大官人肯定饶不了我,让我赶紧拿着这钱跑了是正经。看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八十贯飞钱又不是个小数儿,还能有假?”。
“嗯”,闻言,唐成一拍身前那厚厚一叠的诗集,站起身来负手绕室沉吟道:“试探也试探了,本钱也下了,诗也拿了,那老何他主子为什么不用呢?”。
前些日子在何家老仆役对来福反复的试探之后,终于提出要买诗,买唐成还不曾对外发布过的,没有人传唱,也没有人知道的诗作。听到这个消息后,唐成将计就计,给了两首此前备下但后来没用的诗作以为交易。
为配合这个圈套,唐成甚至不惜专门版刻了一本没录入这两首诗的假诗集以取信老何。实际上,就在来福交易这两首诗的前半天,录有这两首诗作的真诗集定稿已被送到了观察使于东军及道学学正大人的案头。所用的名义自然是请他们为诗集作序。
既能请这两位大人为诗集做序。又因时间差借他们做个何仲达偷诗地见证,这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然则,自打那天之后,日子已过去有几天了,连两位大人作好序后的诗集定稿都已版印付梓,新诗集已然送到唐成案头时。分明早就买了诗的何仲达那边儿竟然还没个动静儿。
这些天唐成密切的关注着士林的动向,是以他可以确定无疑地知道,老何的确是买了诗,但他也的确是没用自己的名义将买去的这两首诗对外发布。
诡异,真是太诡异了。事情发展到现在,反倒让唐成为难起来了。而今他这诗集已经印好,论说那几位宿老那里该送的也得送了,但是因这还关联着给老何下的那个套儿,此时他还没上钩就使杀器暴露……
靠。老何到底在搞什么鬼?前面分明半只脚都已经踩进套儿里了。怎么偏到临门一脚地时候哆嗦着不肯踢下去?
手头上别地事情都很顺利。偏在这件事上犯了难。眼瞅着鱼儿咬了钩可就是不往下吞牢实。这种被动等待地感觉真是郁闷地很。负手在书斋内绕了几圈儿地唐成重重一拍那堆诗集。“走。来福。出去透透气儿去”。
闻言。来福一愣。“大官人。我也去?万一被老何他们看见……”。
“无妨”。唐成摇摇头。“何仲达直接把诗用出来固然是罪行昭彰。省了许多麻烦。但即便如现在这般情况。单凭他们在你手上买诗之事。亦足以让何仲达身败名裂。不过就是添些麻烦罢了。我还能一直等着他不成?再则。他一日不用那诗。未必你就一天不出这园子。走”。
来福这几天也是憋地很了。闻言自然是欢喜地跟着唐成往园外走去。
时令已是夏末秋初。天儿不冷不热地在街上逛着发散发散倒也舒爽。唐成一路闲走一路闲看。最后瞅瞅时辰差不多了。索性就在路边一个担子摊儿上甩开膀子吃了两大碗酸浆面。这个摊子上浆水和面地味道倒也不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唐成就觉着面地味道似乎总是比金州王老爷子做地要差点
吃完面,出了一额头白毛细汗的唐成也懒得擦,离了担子摊儿后蓦然心头一动。“来福。咱们到何园看看去”。
刚刚会钞完走过来的来福闻言差点一个趔趄,“大官人?”。不等他再说什么,唐成已当先往向前走去。
当日唐成曾与孟浩然来过何园,眼下这回也算得是故地重游了,边悠闲的往前走着,唐成自然地回忆起那一天的经历来,尤其是在想到那四个“慕胡女”时,他的脸上油然浮现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来。
同是穿越者,看来自己的运气还是不够好啊!这要是搁在别的穿越者身上,只要一次遇见这样的豪放女,后面必然是要接二连三的再巧遇,直到把这四个富家少女统统放倒在床,胡天胡地的来一个“四飞”才算真男人,那儿像他这样倒霉催地,小腰也搂了,小脸也贴了,居然就再也碰不着了!
脑子里不加约束的胡思乱想,没用太久的功夫,唐成已再次站到了何园前。
青瓦白墙依旧,墙后青青垂柳依旧,但比之上次来时外面拴着的那么多高头健马,此时的何园分明冷清寂寥了许多。而上次来时还大开着,此时却紧闭的红门愈发为这份寂寥增添了一个最好的注脚。
“门前冷落鞍马稀”,喃喃的说了一句后,定住脚步的唐成便随意闲看起来。
若不进去地话,这样地地方又有什么看头儿?站了一会儿后,见唐成兴致渐淡,来福凑上来道:“大官人,待会儿回去之后,小的就去衙门首告何园怂恿并收买小地偷盗大官人诗作”。
这个来福啊,遇到这种坑人的事儿时,他的反应还真不是一般的快。
“大官人身份不同,总不好上公堂的”。见唐成看过来,来福嘿嘿一笑道:“这事儿自然该是小地去”。
正说到这里,来福脸色突然一变,“哎呀,老何出来了”,嘴里说着。他下意识就已拉着唐成要背过身去。
唐成没动,抬眼之间,恰与刚从何园小侧门走出的何仲达眼神相对。
看到唐成,何仲达明显一愣,惊愕,仇视,恐惧……对视的一瞬间,他的眼神之复杂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片刻之后。他分明从身边仆役激烈的反应中明白了唐成身边的来福是谁。
伸手抓住正准备去找来福地仆役老何,何仲达的眼神放弃了与唐成的对视,飘高看了看一片蓝天白云的同时。他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又如释重负的叹息。
是的,如释重负!自打贴身老仆从来福手上拿回那两首诗的那一刻,何仲达就再也不得安宁,一生声名尽毁的恐惧与死后备极哀荣,身登《地方志》的诱惑就像搅面团儿一样在他心里翻来涌去,颤抖地手捧着那两首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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