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年纪相差五岁,她的经历和阅历都胜我数倍,但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依然还是泛起了淡淡的酸楚。
我们只看到月亮表面的光华,它隐没于宇宙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恐怕只有它自己才知道。
“初徽,你知道吗?那天我听到黎朗说要跟我结婚,他说虽然他还没有准备好,但是也愿意努力却学者怎样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我……我这么淡定的一个人,几乎都要当着他的面哭出来了……”
我拼命地点头,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急于想要让她知道我明白她的感受。在那天晚上,顾辞远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心情跟她一样,觉得自己束手无策,那一秒钟内心闪过无数个念头。这些年,我从未设定过未来的那个人是什么样。
而如今,我知道了,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不是说有多么出类拔萃,一个会让我快乐也会让我难过,一个真心爱护我并且也值得我爱,会令我想交出现在和未来的人。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我可以原谅之前命运对我所有的刁难。
我真的明白。
看得出沈言也有些动情了,眼睛里开始泛泪光:“初徽,过去这些年,我每年都出去旅行,但每一年的照片上除了能够看出来我的年纪越来越大之外,我看不到别的。我看不到快乐、满足、幸福和安宁……我一直觉得自己好像蒲公英一样,风吹到哪里,我就飘到哪里。”
“真的没想到,蒲公英也有落地的易天……他送我戒指的那天,我哭得很惨,我从来都没说过结婚一定要有蒂凡尼的钻戒,薇薇王的婚纱……人们都说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但在我心里,两个人的骨血细胞基因组成的一个新生命,这比钻石更恒久远。”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幸福的女子,她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说着这些关于爱情的话语,这不是我听过的最美的句子,却最打动我。
会幸福的吧,幸福,并不是那么难的吧……
跟沈言分开之后,我坐车回学校,忽然很想下一秒就见到顾辞远。他接到我的电话匆匆忙忙地从男生公寓里跑出来,惊魂未定地跑到我眼前,抓着我左看右看,直到确定我还是一个正常人之后才长舒一口气:“你干吗啊!用那种语气叫我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车撞了!”
和好之后,他又恢复了之前那种丝毫不怜香惜玉的腔调对我说话,但是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希望他还是把我当成以前的宋初徽来对待,我希望他爱我是因为我是我,而不是因为我那些悲惨的经历。
“我跟你说,沈言要结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有点语无伦次。
顾辞远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喉咙:“咳……这个……我们……还没到年纪吧……”
“哎哟,要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好像扇他两耳光啊,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蠢啊,干吗要曲解我的意思呢!
顿了顿,我接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哭啊。”说完这句话,我的鼻子竟然真的酸了,顾辞远一看我这个架势,没再说什么。
这种时候,一个拥抱比啰啰嗦嗦的千言万语要实在得多。
而这个时候,我当然没有看到,袁祖域就站在公寓门口不远处的那棵大树后面,静静地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沈言在打点好一切之后,递交了辞呈,上司一脸的惋惜,但不管公司如何挽留她,她都只是用一个明确的笑容拒绝了。
如此一来,大家全都知道了这个平日里看起来雷厉风行叱咤风云的女子,其实骨子里最在意的还是家庭。
她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一旁的助手问她:“真的想清楚了吗?”
沈言怔了怔,侧过脸去看着助手尚且年轻的脸,这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孩子,眉目之间透着耿直率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美。
低下头想了半天,沈言才回答她:“其实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要想通都很简单,只要你明白什么叫放下。”
助手眨眨眼,似乎并不能理解沈言的意思。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沈言知道,自己对某些事情,真的已经放下了。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黎朗的妹妹早些年遇人不淑,因为宫外孕手术做得不成功而导致终身不能再孕这件事,其实沈言自己也没有把握能不能借由肚子里这团小小的骨血,逼婚成功。
黎朗曾经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度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也是沈言唯一一次见到黎朗激动的样子,说起那个毁了他妹妹一辈子的王八蛋,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当年要不是我妹妹拼命拉住我,我一定会去砍死那个混蛋!”
沈言凝视着他说:“其实这种事情,也不是单方面的,现在这种男人多的是,满大街都堂而皇之贴着堕胎的广告……”
她还没说完,就被黎朗粗暴地打断了:“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要是我的女朋友有孩子了,我就娶她!”
在黎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还并不是情侣关系,但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让沈言下定决心跟这个人在一起。
这个人,是带她摆脱过去那些阴霾的,最佳人选。
从公司出来,她打电话给黎朗,告诉他:“我已经辞职了,公寓也交给中介了,让他们帮我租出去……你呢?”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我家那边的一家公司已经回复我,愿意聘我,我已经订好机票,四天之后我们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
挂掉电话之后,沈言在路边的奶茶店买了一杯抹茶奶绿,她对自己腹中的孩子说:“宝宝,你不会想妈妈一样,你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和幸福的童年。”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似乎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已经过去,我竟然真的开始相信那个成语——否极泰来,尤其是,当筠凉来跟我道歉的时候。
我很惊讶,特别惊讶,所以在她说完那声“对不起”之后,我足足有一分钟没有任何反应。
在我回过神之后,忽然觉得,筠凉怎么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当然,她依然那么漂亮,走在人群里还是很引人注目,但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我仔细分辨着,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
她的气色、表情、眼神和整个人的状态……都跟从前大相径庭。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阻止了:“初徽,我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不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但是,你真的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朋友。”
筠凉说这句话的样子,令我想起了我们十六岁时的那个夜晚,在漫天的大雪中,她的瞳仁乌黑清亮,嘴角透着骄傲的倔犟,即使是经历过那样不堪的事件,也没有磨灭她与生俱来的傲气。
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眼前这个样子的呢?我心里一痛,连忙对她摇头:“说什么呢,情侣之间还吵架呢,何况我们两个是女的,你说是吧!过去的就过去好了,我们都别放在心上。”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勉强的笑容,我的反应在她的预料之中,从她的表情看来,似乎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跟我说。
我屏息静候着,直到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告诉我她的决定。
“我决定跟杜寻分手。”
难以置信她会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当然不止是我,还有顾辞远,可无论我们怎样劝她开导她,她都是一副决绝的模样。
比起我跟顾辞远来,杜寻本人当然更不能够接受。
以前那个总是冷峻的不苟言笑的杜寻像是完全丧失了理智,抓着我和顾辞远反反复复地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分手……我们那么艰难才在一起,中间遇到那么多事情都没放弃,她这个时候说分手?我靠!”
杜寻一拳砸在自己的车窗上,我和顾辞远都被他疯狂的样子给骇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还是我迈出了脚步:“杜寻,筠凉她说她……累了……”
“累?”
杜寻转过来逼视着我,冷笑着反问:“为什么累?因为游走在两个人之间?”
一时之间,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看得出此刻的他已经有些可怕了。紧接着顾辞远将我拖到他身后,对杜寻说:“你跟筠凉当面说清楚吧,毕竟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
在杜寻的车喷出的尾气中,我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但何种预感的来源到底是什么,我也弄不清楚。
我握着顾辞远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坐在副驾驶座上,筠凉明白了什么叫物是人非。
有那么几分钟,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而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波光潋滟的湖面,那一刻,往昔所有快乐和不快乐的片段,在他们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铺展开来。
筠凉静静地转过脸来,看着杜寻的侧面,他皱着眉,但表情看不出悲喜。
一阵凉意自心底深处弥漫,筠凉强忍住哽咽,轻声说:“杜寻,我们……”但她还只开了一个头,就被杜寻突如其来的吻给打断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悲伤的感觉。
好不容易推开他之后,筠凉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我真的累了,我们放过彼此算了吧。”
在筠凉说完这句话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曾经的杜寻又回来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在酒吧的镭射灯下耀眼夺目的少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前你做什么都令我觉得快乐,为什么那些快乐后来会变成那么沉重的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杜寻收回他的目光,看向那平静的湖面,他忽然说:“筠凉,不如我们一起去死吧。”
多少年之后,筠凉都会记得那短短的三分钟。杜寻阴沉的脸色犹如乌云密布,他一脚踩下油门,筠凉闭上眼睛,缩成一团,紧紧地揪住安全带……
不过是三分钟而已,恍惚之间,仿佛过了一生。
之后筠凉跟我形容当时的感受:“心提到嗓子眼了,车门被锁住,车窗被锁住……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忽然之间,我却平静了。”
在那三分钟的最后一点时间里,她跟上帝打了一个赌。
身边这个人,是她曾经奋不顾身去爱的,是她不惜与全世界为敌都要跟他相守的,是她在失去了原本完整的家庭之后唯一的慰籍……
她跟上帝打赌:如果我今天活不成,那就当做为爱情殉葬;如果我今天活下来了,我就离开这个人,好好生活。
“其实到了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我发觉,我还是很爱他。”筠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簌簌地落。
最后一刻,前车轮已经到了水边,杜寻忽然停下所有的动作。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颓败地冲俊脸挥挥手:“你走吧。”
劫后余生的第一秒,筠凉睁开眼睛,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尚在人间。等到她确定自己真的没有死,真的还活着之后,她看都没有看杜寻一眼,打开车门,径直走了。
不敢回头,不忍心去看杜寻的样子……
她知道,他们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
但她不知道,她跟上帝打的那个赌,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死里逃生的她,回到学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她妈妈。从十六岁开始,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在妈妈面前示弱过,但经过了这件事,她忽然很想回到十六岁之前,跟妈妈心无芥蒂的那些时光……
听到那声熟悉的“筠凉”,原本握着电话的她,像是火山爆发一样,开始嚎啕大哭:“妈妈……我想你……”
等到杜寻冷静过后,想为自己在那一刻冲动的行为向筠凉道歉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有些事情已成定居了。
他发了一条短信给筠凉,说他在女生公寓对面的那家甜品店的二楼等她,她不来他就不走,来了,他在短信中说:“筠凉,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犹豫了很久,筠凉最终还是去了。
她刚洗完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湿湿地垂在背后,过马路的时候她看到了坐在甜品店二楼的杜寻,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自己。
不过是隔着一块玻璃,隔着一条马路,曾经最深爱的人,却仿佛隔着风刀霜剑,隔着铁马冰河……
筠凉心里有个声音问自己,还回得去吗?
过了很久,她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回答,不可能了。
小时候她有一本成语画册,她很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幅画,画中那个人坐在一条小木船上,很认真地在他的剑掉下去的地方做着记号。
刻舟求剑。
杜寻,这么傻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做了。
看着眼前这个杜寻,筠凉想起她高三的时候第一次在酒吧里看到他的情景,那个时候的他多美好……眼前这个皱着眉满脸倦怠的人是谁呢?
筠凉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在杜寻说完“对不起,我知道你可能不会原谅我,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之后,筠凉微笑着打断了他。
“杜寻,我不怪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不是不爱了,只是我们的爱情,真的走不下去了……”
就在筠凉瞒着我,一声不吭地办理休学手续的那段时间里,我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任何感知,也许是经历了钝痛,原本敏感的我对很多事情都变得迟钝起来。
意识到袁祖域已经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还是一位内唐元元一句“你奶奶去世的那段时间,那个男生每天都在公寓门口等你呢”,原本还在上课,就因为她的这句话,我“噌”地一下从位子上弹了起来!
是我不好,我重色轻友,我不开心的时候就找他诉苦,让他陪着我,等到雨过天晴了,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想了半天,我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给他:“喂,你好吗?”
没有回音,一直没有回音,可能是我的问候听起来真的像那个著名的胃药广告吧,这么一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傻的。
等了一下午,天都黑了,还是没回应,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不是他,是他妈妈。
坐在袁祖域家的客厅里,看到那张桌子,我的脑海里立刻浮起了他说过的,他妈妈趴在桌子上等他的样子我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中年女子,以她的年龄本不该如此老太……是生活太艰难了,是生活太艰辛了吧……
看着她,我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杯子里有陈年的茶垢,但我还是二话不说地喝了。
也许是为了省电而没有用瓦数很大的灯泡,屋里的光线很暗,在这昏暗的灯光里,我依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袁妈妈花白的头发。
看见她,忍不住想起我的妈妈,在奶奶的葬礼结束后,我竟看到她头上多了许多白发……
想到这里,我真的觉得很难过。
袁妈妈并没有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变化,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