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相信:“你好像有心事。”
“我没有,”她咬着唇说,“我就是想姐姐了,我想见见她,什么时候,能见见她,就好了……”
他猛得低头,攫住了她的唇瓣。
90、流产
西斜的太阳照得整座皇城暖烘烘的,枯黄的小草生在御道两侧,苍绿的苔藓密密匝匝地填充蔓延了石块缝隙。老态龙钟的参天古木下,顾长渊正伏着身子对着侧身而立的公孙戾密语。
金叶纷沓,秋风来时萧萧直下,扶疏蓊郁的花木很快萧条开阔了起来,孔雀蓝色的琉璃瓦,朱色的宫墙在夕照中相映生辉,玉砌环池栏杆外,一泓沉淀的秋水澄静至极,映出湛黛色的天空,苍褐色的荇草从漂浮的白云中生长出来,两条红鱼娓娓翱游其中。
“狄戎最喜出尔反尔,今日说过的话,明日便不知记得与否。于阗王子携十车珠宝献于我大曌,筵席上句句挚言,屡向陛下表明臣服之心,莫非是真的要与我大曌化干戈为玉帛?”
公孙戾摩动着手中两颗明珠,目光投于池上鳞光,对答说:“于阗与突厥、回鹘不同,邦民没那么好斗,且一小邦,不足为惧。此番主动来示好,信它也无大碍,它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化干戈为玉帛,亦是两国百姓乐见之事。”
“老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顾长渊仔细一想,赞同道,“此时也该与于阗修好,万一东|突厥和回鹘有异动了,于阗再趁机寻衅滋事,那我大曌便是两厢掣肘。”话落,只觉头顶一片阴翳蔽过,顾长渊匆忙抬头,但见一只背褐腹白的雄鹗自穹庐之上疾速扑下,顾长渊吓得连连后退两三步,此时听得公孙戾一声怒喝,那鱼鹰掠上水面,眨眼的工夫便啖起一条红鱼落到了树梢。
公孙戾轻扯面肌微笑,转身面对身后,远远地冲曹禺喊了一声:“赏!”曹禺僵硬的面色缓和过来,欣然跪谢,冲那树梢的雄鹗唤道:“沸波,过来,别扰了陛下和左相大人。”
雄鹗扑棱着翅膀飞往曹禺,待其落上肩头,曹禺忙将其收入笼中。
顾长渊明白过来这“沸波”雄鹗是那阉人替公孙戾饲养的鱼鹰。
没想到公孙戾又开口说:“曹禺,将‘沸波’杀了,做成汤夜里送来乾极殿。”
曹禺一愣,称“是”。察言观色后小心敛襟退下。
顾长渊有些疑惑。
“知道朕为什么杀它么?朕一开始养它是让它抓池里的红鱼,它一开始倒乖乖听命,后来渐渐曝露凶性,敢袭人了。朕刚若直接下杀令,它可能就听懂了来袭朕了;朕若先说赏,它就会乖乖地被诱入笼中……”公孙戾话落又问:“于阗二王子是不是还有个未出嫁的王妹?”
顾长渊回神,点头道:“确有一个未出嫁的王妹……”
“左相以为,我大曌该不该与于阗结秦晋之好呢?”公孙戾问完不给他立刻回答的机会,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啊……该派谁亲去于阗替朕迎回这于阗皇妃呢?”
联想到鱼鹰,顾长渊登时明白过来,只道:“妙计……”又举袖大揖:“陛下英明。”
此时,恰有呼呼啦啦的碎石的假山之山滚下溅入池中。
“谁?”顾长渊一声大喝:“谁?谁在假山后面?”
碎石呼呼啦啦滚动的声音息了,不一会儿,从假山后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团团的脸蛋子,一脸稚嫩之气,高耸的鼻梁,眉毛浅浅的,细细长长的眼睛,眸子明亮,隐隐透出一种可怜兮兮的神情,五官隐隐约约有一两分公孙戾的影子,却远没有公孙戾那种自信飞扬的气势。
他目光四下环顾,想从假山跳下,可找了许久没发现一个好的落脚点,最后闭着眼睛张开双臂,牙一咬,可弹跳力极差,跃下时没稳落,吃痛地跌在地上,他马上收起狼狈的模样,拍拍屁股爬起来,站在池对岸,犹含三分怯意地望着公孙戾。
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公孙戾唯一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已故的皇后顾氏所出,生得跟他的母亲很像,心性好似也随他的母亲。算起来,还是顾长渊的外孙。
“太子殿下,你爬到假山上面做什么?”顾长渊神态慈祥地冲他招手,“你功课都做完了?”
太子看看他,又望向公孙戾,而公孙戾只是盯着太子,沉默着,始终不发一言,面色十分不善。
太子揪着衣角,望着父皇,几度欲言又止。等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张口时,细如蚊蚋的呼唤“父皇”的声音又被突如其来的歌声给淹没了。
有人在不远处歌唱:“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儯Х鐑u,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歌声甚是甜美,黄鹂啭啼般清新悦耳。
太子皱紧了眉头,显然,他父皇的目光已经四处游离,关注点落在寻找那些莺莺燕燕之上了。
公孙戾走过了那株参天的古木,看见了一抹在秋风中飘逸摇曳的黄衫子,仿佛发现了杨柳枝头最浅最嫩的一抹春意,那女子翩然回头,凌波微步趋来跟前,柳腰一甩,伏身娇唤:“臣妾参见陛下……”
是淑媛周氏。
太子识得她,忠心伺候过顾皇后的嬷嬷曾告诉他,淑媛、贵妃、贵嫔均是狐媚子,迷得他的父皇神魂颠倒。他此刻不知从何处拾来的勇气,弯下腰,捡起一枚石子,拼尽全力朝那狐媚子身上掷去。
周淑媛惨叫一声,捂住肚子叫痛不迭,孱弱地倚靠在公孙戾肩头,摇摇欲坠。
公孙戾怒目朝向太子,太子则毫无悔意。
暴怒像附骨之蛆,从公孙戾的骨子里钻出来……
面对皇帝的雷霆万钧,太子神情始终淡漠。
顾长渊好言相劝半晌,才替太子挡下一顿严厉的责罚。
在与周淑媛同行途中,有冒冒失失的宫人闯至跟前,音声仓惶:“不好了,陛下,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话未道完,公孙戾已去如疾风。
周淑媛淡然一笑,悠哉往永淑宫的方向步去。
……
贵妃的十指紧紧镐住被褥,指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亘亘地连到腕上,她的脸和身体已经疼到扭曲,被褥被她蹬乱了,掉到了榻下,四五个宫娥在旁压不住她的躁动,那是种痛到天昏地暗的折磨,那种痛牵连着全身,蹿入脑中,仿佛脑中的筋脉在折损;流入心里,仿佛是架了一把刀子,把心割成一寸寸的,那种痛苦偏偏又不能把她送去没有知觉的昏迷的境地。
鼻翼上的冷汗如雨淋漓,贵妃咬破了唇,鲜血蔓延入口,整颗喉咙很快都充斥着那种血腥之气。腹腔中似乎正在执行一场无休无止的绞刑,将她推到死亡的边缘,魂魄和肉体一次一次地尝试着剥离。
公孙戾闯进来时恰看见她痛得扭曲的一幕,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一室的宫娥和医女惶惶如鼠,接下来便是排山倒海的迁怒之势,她们浑身瑟瑟发抖,在那巨大地物器翻碎声中心要破腔迸出,吓懵的人什么话都答不上来了。
她纤瘦的胳膊颤颤地伸向他,几乎是用尽了那具躯体所能支使的全部气力,才向他发出低弱的求助。他一脚掀开横在跟前的宫娥,大步奔上前去,有力地将她抱在怀中,他的音声却不由自主地惶惶:“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她如珠的眼泪滚滚淌落,很快濡湿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襟,她咬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抓住了他结实的臂膀,却还是觉得无助。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呜咽嘶鸣。
仿佛是痛在自己身上,于他而言,那些在心头撕裂般的痛苦其实毫不亚于她。见没人上前,他愤然回头,目光刺向那群医女:“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贵妃和龙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全家陪葬!”
有些医女当场吓晕了过去,众人又手忙脚乱地围上前来……染红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年迈的医女用尽毕生所学,贵妃的痛苦之状似乎依旧没有减轻。
夜,很快就来临了,肆虐的风声里夹杂着女人的哀鸣,尖啸凄厉地掠过了宫城的每一个角落。在寒冷萧瑟的夜幕里,宫外守夜的士兵握枪的手已泛出汗滓来,宫娥也听得落下泪水。
终于,那哀鸣声断了……良久,传来一声缓慢而幽长的门轴转动。门内先走出了一个人。
缭乱的风吹起他尊贵的衣袍,袍上的鲜血怵目惊心。
扑通,他双膝砸地。
“陛下——”众人齐齐惊呼,没有一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他们看到了他们最落寞无助的帝王……
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瞳子,仰望那沉沉的深不见底的天空,}地笑,长发寥落地散下,泪水顺着眦裂的眼角蜿蜒。他下了道惨绝人寰的圣旨:除了曹禺,把在场的宫娥、医女、内侍全部鸩杀,以祭那无法谋面的薄命孩子……
91、丧子
那个生命,终究是化成温热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失了。一定是对他的母亲充满了怨恨,他在离开的时候才这样毫不留情地折磨着他的母亲罢。谁让她孕育了他却又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毁灭他呢?
贵妃的脸色惨白得可怕,浑身湿漉漉的,刚从水中捞起来似的。
外面的圣旨一下,抢地哀嚎声缀成一片。她虚弱地睁开眼睛,伏地的人一个个泪痕斑斑,磕得头破血流,她们的眼中充满了对生的渴求,同时又对她投来怨愤的目光……
是的,拜她所赐,可她的心已经冷硬如铁,她们被拉下去了。她静静地躺着,微弱地呼吸着,有液体滑到了唇瓣上,她轻轻伸舌卷入口中,咸而冰凉,不知不觉扬起了乌紫的唇。
门外又起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应该是东宫的人,她静静等待着,意料之中地听到他们如履薄冰的声音:“陛下!陛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太子……太子……太子他——”
“太子他怎么了?”他震颤肺腑地发问。
“太子……太子……太子溺水了,昏迷不醒,太医目前正在施救。”
公孙戾忽然俯下身子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吼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再也不敢说话,只把头埋在地上,不停磕头——
“四郎……”她嘤嘤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响,口中不停呼唤着他,而他此时已经跨出老远,她惶恐无助的呼喊声就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声声牵萦着他的心。他矛盾地在原地打了几个急转,转身跨入槛内,一眼望见她空洞可怜的眼神,心急如火烤,却还是决定坐下来先安抚她两句,给她一些力量。
她像为了脱离洪水,攀住茁木求生一样紧紧抱住他,溢流的泪水擦不尽,他愈安慰就愈汹涌。他无法脱身去看太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她的情绪还是激动,他小心翼翼地吻过她的眉梢眼角,前所未有的温柔。
往昔如潮。在那个洞房花烛夜,太子勋笑如熏风,与她在灯下执手相看,他突然把手放到她的小腹:“我不是一个好父亲,阿姝,让你受苦了……”以为如此便找到了托付终身的良人,她热泪盈眶,良人庄重地吻她含泪的眼睛:“阿姝,我此生只对你好。”
潮水退去,什么愿得一人心,什么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誓言早被荡涤散尽,留下的只有碎石渣滓,尖利得能刺穿人心。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哀嚎着报丧:“陛下!太子,太子薨了!”
公孙戾蹭得站起,拔腿往外冲去……
……
周淑媛先前来永淑宫时,贵妃正在痛苦中挣扎,周淑媛在宫外徘徊了一阵又回去了,回去叫了阮贵嫔一道过来,快入宫门时,恰看见公孙戾从永淑宫里出来,没看见她二人,步如流星地往东去了。
周淑媛忙跑上前拦住跟在后面的一个内官:“为何陛下不在里头陪着贵妃,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儿?”
内官悲痛道:“太子溺薨了。”
阮周二人大吃一惊。
周问:“太子怎么会溺水?”
内官答:“太子白日里爬假山上偷听陛下与左相谈话被陛下撞见训斥了一顿,太子闷闷不乐一直没回东宫……后来,听说贵妃有小产的迹象,众人忙前忙后的,时时刻刻关注着永淑宫里的动静,谁也没留意假山那边的情况,东宫的人不知怎的也疏忽了,到了晚上太子没回宫才出来寻,寻到太子时,太子正漂在水上……唉……”
“那咱们要不要去东宫看看?”阮绣芸道。
“两位主子去陪陪陛下也好,贵妃刚刚小产,陛下又痛失太子……”内官说罢连忙追上仪仗。
周淑媛见状忙对阮绣芸道:“贵妃刚刚小产,陛下又不在身边,姐姐素来与贵妃交好,姐姐去陪贵妃说说话,好生安慰贵妃,妹妹去东宫看看。”
阮绣芸正想与贵妃单独说话,便应了。
——
偌大的殿内黑沉沉的,没有燃灯,没有一个婢女。
阮绣芸快步走到榻前,她刚好转过脸来,被天窗漏下来的寒光一照,脸色苍白得如同女鬼,吓坏了阮绣芸。
见到阮绣芸被吓坏的模样,她即阴阴地笑。
阮绣芸在她身侧坐下来,伸手擦去她流到下颚的泪水,她阴郁的笑意不敛。
“阿姝,我没想到你会对自己这么狠,为报复他牺牲自己值么?”
“狠么?”她的下巴昂起一个坚毅的弧度,“我失去了一个孩子,他却失去了两个,再没有儿子了,你说值不值?你信不信,接下来,他一边痛不欲生一边补偿我这个刽子手……”
“我信……”
阮绣芸咬唇闭目,咽下一口酸涩。
——
赵王放走信鸽,拆信一览,对西平郡王道:“贵妃小产,太子溺水死了。”
西平郡王掂量着手中的棋子,盯着棋局继续踌躇。
赵王又道:“想不到从前的太子妃如此心狠手辣,三哥当初若是当了皇帝,后宫还不被这女人搅的天翻地覆。”话落已见自己损了一子,惊呼道:“好哇 ,五哥,不声不响地,已经运筹帷幄了啊。”
“看来,贵妃要母仪天下了。”
“真的假的?”赵王道,“公孙戾难道是真的看不出来这女人的心思?”
西平郡王笑笑,将刚吃掉的白子丢到一边。“九弟难道没听过这样一则有趣的故事,曾经有一个云游四方的江湖术士路过郑府,说郑府的院落有株茂密的梧桐,能引来凤凰栖息,女儿以后必是人中之凤,郑崇枢听了,喜不自胜,赏他重金,并封了所有知情人的口。”
“五哥信这些东西?既封了口,五哥又是如何得知的?”
“只有死人才封得住口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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