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忙追问:“你要去哪里?”
“舍不得我?”他起身,抿唇时俨然物外之人,“红尘人间多羁绊,不如归去旧青山。你相信‘缘’么?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话落,脚步已去如疾风。
往事如烟云弥漫,朦胧的眼前,只见树下少年白衣如雪,春风拂过桃枝带来一阵气流,激起他的白衣,衣角随花雨纷纷下落中,他看见一双眼睛……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那些芳菲流水般自眼前淌过,鼻端仿佛能嗅到很久以前那个春日的弥香,他且行且吟:“生若浮,回首如驰影……”
76、巾帼
秋围临近,圣谕颁来长公主府,邀长公主一同前往。
春猎秋围,是大曌皇室的传统。每逢围猎之时,皇帝会携朝中要员在世家勋贵中挑选一批年轻子弟随御驾一同前往菘山猎场。按历年传统,菘山驻地扎营之后,皇帝会先与文官武将坐于台上观台下后生竞技对擂,先选拔出一批资质尚佳者来;事后,皇帝会携这些人一同驰入林中射猎,亲自考核。而公孙戾举行此次秋围的目的,似乎并不只是如此简单……
……
与翠茵一同坐在长公主身后,她有些心不在焉,遇上他的目光,他总是冷淡地移开。
还在恼她么,他也真是小气。自上回负伤归来后,她曾以长公主与右相夫人往来之名去右相府假公济私地看过他三回,不巧的是,前两回去时有外人在,两人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第三回见面在两日前,两人这才有独处的机会。他的伤没有痊愈,一个劲儿地叮嘱她秋围的事:“秋围时,不论是谁,若要你射靶,你千万不要射中。”道完不待她问便推门走出去忙碌了,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讲。
左思右想,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为他们的感情付出多少,因为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不爱她的一天。她一直被自己的仇恨牵着鼻子走自己的路,全凭他一人在苦心经营,所以他一冷起来,她就觉得好像疏远了…… 再仔细一想,他们的感情好像从来也没有至那种如胶似漆的地步……
长公主侧过身,拿手敲了敲她的脑袋:“玉鸾,你想什么想得发愣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敷衍长公主。长公主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让你不要射中靶子之类的话?”郑媱闻言如坐针毡,讶异问:“贵主,今日,会发生什么事?”
长公主并没有直接回答她,与那厢的曲伯尧对视一眼,道:“半旬前,顾琳琅要临盆,郡王夫妇二人归去西平。如今,顾琳琅才诞下一子,儿没满月。陛下道秋围盛事,皇亲怎可缺席,遂匆匆将公孙羽召回盛都。翠茵玉鸾,你们两个都来说说陛下此举何意?”
郑媱想了想,答:“陛下忌惮兄弟,许是又想借机行打压之举。”
“是忌惮兄弟没错。”长公主握着酒樽的手一倾,抖出两滴玉浆在案,拿护甲蘸了勾出一道道湿润的痕迹。有三株同根而发的树,其中一株尤茂,几乎耸入云雾,同根的两株会与它分取汲来的水 。不远处还有丛生的一株,根已经远了,不会和它分取汲来的水,那树原先本不起眼,不料短短几年便茁壮了起来,如今枝繁叶茂,会与它争夺日光。如果你们是那三株中最茂的一株,给你们权力,你们是想先除掉与自己分水的两株还是想先除掉与自己争日的一株呢?”
翠茵毫不犹豫地先回答说:“当然是分水的两株,汲来的东西被分走阻滞了它的生长,而与它争日的一株没有这种忧患,才会与日独大。”
长公主望向郑媱,郑媱答:“争日的一株。”
“为什么?”长公主问。
“它的风头都要盖过自己了还不立刻除了它等着让它盖过去么?”郑媱仔细一想,似恍然大悟,顿了一下,道,“争日的一株才是它最大的对手。若先除同根的两株,可能会自伤筋骨,且耗心耗力花时去除同根的时候,正是对手生长的良机。不除同根的两株,暂时并不动摇它独大的地位。我想,它想要的只是至尊的地位。”
“玉鸾倒有些长进了,”长公主继续盯着曲伯尧,“西平郡王和赵王好歹是陛下的亲兄弟。所以,玉鸾你该明白今日要发生什么事了吧?陛下让西平郡王回来与赵王一同参与秋围,不过是,杀鸡儆猴。”
脑中的弦拉起,郑媱也将视线投过去,他正与邻座的官员谈笑,对上她注视的目光时眉头一拧,频频用眼神示意。
她更加六神无主,视线随意一扫,扫向了公孙戾身后,金凤舆伞葳蕤生光,伞下丽人亭亭走来。内侍一声细长的通禀,众人皆将目光投去那姗姗来迟的丽人身上。
上次见贵妃,是在公孙戾的龙舟上,这是她自相国府事发之后第二次见贵妃——她的亲姐姐,目光渐渐也跟众人一样落去了她的腹部。
“贵妃……真有孕的女人气色与普通女人是不一样的。”她听见翠茵对长公主这样低声说。
长公主闻后并不高兴,但在观察了贵妃半晌后,被她发现她写在脸上的不悦消失了,她的心情一时复杂起来。贵妃不曾看她,甚至回避着不看这厢的长公主,始终冲着身边的帝王媚笑言欢。
心如刀割,她低下头,浑浑噩噩地思索,她该做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如今是束手无策……
“你知道他的意思么?他为什么说不让你射中的话么?”
郑媱摇头。
“稍后,陛下与人入林前会千方百计地试探你会不会骑射,若会,就会让两个女官跟你一起入林射猎……”
“什么?贵主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长公主偏首指了指曹禺。
她的心在腔内疯狂跳动,她黯然道:“他是不想我跟他一起置身险境,我暂时听他的,我若去了,会拖累他的……”
“不——”长公主侧首对她耳语,“正是因为危险,你才要去帮他,入林之后,你…………”
她一边听一边点头,两人正耳语,却闻上方传来一声怒喝:“好大的胆子!”
两人定睛一看,公孙戾正对着台下的人横眉怒目:“你竟敢女扮男装!娄季在哪里?”
“陛下息怒。”台下说话的人一身戎装,头发束起作男子装束,她微微抬头,露出一双英气的眉黛和秀逸的眼轮,讲话时声音也透着飒爽英气:“家兄不器,是臣不让他来丢人现眼。”她自信地讲着,侧眼睨了身边与之比射的人一目,“想不到顾公子好眼力,一眼便识出了臣是女流。”
听她在皇帝跟前自称“臣”,想必是有了官职的,在座的人暗暗惊叹。
郑媱明白了,原来是到了娄家和顾家的两位公子比试射艺,娄家的公子一上场就被顾家公子拆穿是女流。顾公子接话道:“与女人比试,只怕我胜之不武。”他是顾长渊的幼子。
她一笑:“还没比试呢,你就确定赢得了我?”又抱拳对公孙戾道:“臣娄沁,参见陛下。”
镇国大将军娄如晦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这个娄沁,大曌出了名的女巾帼,便是他的孙女,年纪轻轻就已立下无数军功,已是将军之衔,因为常年驻在西北,一直未婚配。顾公子也是满目惊讶之色。
“原来是云麾将军,”公孙戾转怒为笑道,“朕五日前才听说你要从关外回来,想不到你今日就回来了。”
“臣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跑死了三匹马。”娄沁笑道。
公孙戾让她平身,又问:“为什么这么急?朕可没拿圣旨催你!”
“家兄实在不器,臣怕他给娄家丢脸,”还在与皇帝对话,她就大胆地走动了几步,转首看向顾公子,“所以臣就代他来了,刚回来没来得及让礼部的人换下名字,破了陛下的规矩,臣有罪,但还请陛下给臣一个比试的机会。”说罢不等公孙戾开口,已经拉弓连放三支箭矢,箭镞不偏不倚,皆直插靶心。
众人与顾公子俱目瞪口呆,顾公子羞愧道:“在下心服口服。”
公孙戾对她十分欣赏,大喜道:“朕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云麾将军的英姿,这些年保家卫国,误了云麾将军的终身大事。云麾将军这次回来,朕会替将军好好物色一位如意郎君。”
顾公子落座,澎湃的心潮还未褪去,却被身边站起的父亲一盆冷水浇下来。“陛下难道不知,云麾将军有过婚约么?”
“哦?”公孙戾道,“朕不曾听说。”
顾长渊问兵部尚书王臻:“娄老将军和王老将军曾是生死之交,娄氏与王氏是世交,是不是,王大人?”
王臻道:“是。”
顾长渊又道:“王妜与娄夫人交情匪浅,两人在闺中就有约定,若日后嫁人,各自所生的孩子若是性别相同的,就结为姊妹或兄弟,若是性别不同的男女就结为夫妇。”
王臻笑道:“这,臣倒不曾听说,应是她们闺中戏言,左相大人如何得知?”
“后来王妜先嫁去了东宫,娄夫人还未出嫁,去东宫探望有孕的王妜,王妜重提此事,被东宫的下人听了去,此事也就传出去了。” 顾长渊说。
郑媱仔细一想,嫁去东宫的王妜不是公孙灏的母后么?呵,原来这不让须眉的女巾帼倒算是跟他指腹为婚的了,若没经历这么多事,也许娄沁如今已经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太子妃了。
谈虎色变,公孙戾一改和颜悦色:“既然人都死了,将军就不要守着上一辈的戏言了。”言罢立刻转向曲伯尧:“朕想了想,举朝上下最配得上云麾将军的,非年轻有为的右相大人莫属了,只可惜,右相大人已经有了糟糠之妻了。”
娄沁凝了他一眼,果断拒绝:“臣不做妾!”
77、比试
他面露一丝悦色,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娄沁打量,恰被郑媱看在眼里,郑媱心底不由泛起一腔酸意。偏偏那娄沁拒绝给他做妾之后又侧首来看他,两人对视着相互打量,眉来眼去的……
他始终弯着嘴角,在发现了自己正被她盯着看时才收回目光冲她瞄了一眼,笑容也同时敛了,一副冰封的表情。她心里更加不自在,又去看那娄沁,娄沁并没有注意到她,视线频频扫向他,从他不时偷窥又立刻回避的方向发现了她。“咦?”娄沁轻嘘一声,小异了下。
公孙戾问:“云麾将军在看什么?”
娄沁答:“臣在寻找一个能与臣比试的女人。”
公孙戾四下环顾,笑道:“与朕随行的女眷皆居深宫内院,平日里吹花嚼蕊,文绣纂组。哪个敢与娄将军这样上过战场的人比试呢?不说娘子们了,就说这年纪轻轻的儿郎们,个个矜贵的,有几个能胜得了娄将军呢?”
娄沁道:“正是因为如此,臣才要与女郎们比试,臣决定日后再也不与儿郎们比试,臣若是把他们一个个的都比下去了,谁还愿意娶臣呢?所以臣要和女郎们比试,臣若把女郎们一个个都比试下去,那不就证明臣是女郎里最优异的了。那以后,就能嫁出去了,陛下说,臣说得有没有道理?”
在场的人皆忍俊不禁,公孙戾也禁不住笑道:“娄将军很有智慧,那朕就给将军现挑几人……”
放眼四周,还有几个女人?丫鬟们身份太低,公孙戾不会拿她们来陪衬和取悦一个女将军,公孙戾出宫时妃子就带了她一个,其他人没带什么女眷,那么可挑的女眷就只有长公主府的了,长公主身份尊贵,公孙戾只会让长公主带来的两名婉侍陪衬她了。贵妃忙道:“陛下,臣妾想试一试。”
公孙戾浓眉一皱:“爱妃有孕在身,依朕看,不若让长公主府的两位婉侍出来与云麾将军比试,两位婉侍平日常出门为贵主办事,多少谙一些马术,射箭之术应也略知一二吧。”
贵妃往长公主那厢瞥了一眼,掩袖笑道:“臣妾觉得跟了贵主多年的高婉侍应该懂得,崔婉侍的所长不是歌舞么?”想不到长公主立刻接话道:“娘娘此言差矣,玉鸾她不仅懂得歌舞,她可什么都会……”
贵妃担忧起来。
郑媱:贵主也忒会吹嘘了……心里又纳闷这娄沁不知为何要找女人比试,毕竟她心里明白这里的女人都不是她的对手,难道就是要羞辱一下别人来彰显下自?不像。
“既如此,那就让两位婉侍与将军比试吧,还望将军手下留情。”
郑媱遂与翠茵一同起身走到台前,接下小卒递来的弓和箭矢。
“将军想怎么比试呢?将军已经百发百中,不用比试,奴婢和高婉侍就已经输了。”
娄沁盯着问话的郑媱打量了两眼,笑道:“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比试?”
“这崔婉侍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李丛鹤独自坐在位子上埋头冥思苦想,喃喃自语,“在哪里听过?”
曲伯尧黯下脸来,她说这话干什么?直接输了就是了。
顾长渊提议道:“臣有个主意,不如在双方头上插孔雀翎,然后各自为靶,让另一方立在三十步之外执弓射箭,射中者胜,倘若都射中了,那么射落孔雀翎者胜,若孔雀翎皆不落,则翎羽曲幅大者胜。若皆落地,则离人远者胜。”
“好主意。”公孙戾欣然应允,贵妃忙劝道:“陛下,若射不中,伤了人怎么办?”
张耀宗低声对曲伯尧道:“出此损策,他是想让娄沁死,她们两个不会射箭的还不把箭射入肉里?陛下好像都知道的样子。”
曲伯尧神情不善。
公孙戾道:“朕相信云麾将军会射中的……将军什么场面没见过,自己当靶子难道会害怕?是不是?若两位婉侍一会儿表现不错,朕就特许两位婉侍一道入林。”
娄沁顽道:“臣是会射中没错,只是臣担心两位婉侍的射艺,射不中将臣伤了怎么办?”
“若伤了你,让她拿性命赔你就是了。”曲伯尧突然开口,语气决绝。
郑媱与众人一齐回头看向他,他一脸冷漠的神情回望着她。
长公主笑道:“将军放心,她们不会伤了将军的。”
……
先是娄沁对翠茵,娄沁一箭射落翠茵头上的孔雀翎。轮到翠茵,翠茵知道自己射不中,没用多大力气,随意拉了下弓,箭矢刚刚发出便力尽而坠。接下来便是娄沁对玉鸾。娄沁眼也不眨,一箭射落,小卒过来测羽毛离人之距,欣喜地报出一个令人惊叹的数字。
轮到玉鸾了。
众人以为她会像翠茵那样有自知之明,倒有模有样地挽起弓,不断调整着去对娄沁头上的目标,迟迟不射,看得人心急。
娄沁忍不住道:“崔婉侍,你可要看准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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