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让她们说,嘴巴是长在她们身上的,张不张口是她们的自由。”
“我不管,”她声音拔高,“我就是不准她们那样说你!”
眼泪落下被他的拇指擦去,被他擦去又落下,她简直是水做的女儿,水里捞起来的瓷娃娃,那样娇矜多泪又易碎。他将她凌乱的头发拨去耳后,小心翼翼地吹着她红肿的眼睛:“你姐姐说得对,二娘子你是大家闺秀,为我这样一个穷酸的教书人强出头,对其他矜贵的娘子们说出那样的话,的确是无礼了,莫要哭泣,将眼睛哭肿了。”
她折断一截榴枝,狠狠抛向池中,咚一声泛开一圈圈涟漪。“我不管!谁让她们取笑先生在先,还不容我反驳了?”又转过脸来,认真注视他说:“在媱媱眼中,先生才不是一般人,先生是媱媱一个人的,她们在说先生就是在说媱媱。”她轻轻将脸凑近他面前,朦胧的泪眼闪烁着银钉般密集的星辰,映照在他的瞳孔:“先生,媱媱以后不会在母亲跟前哭,因为母亲会难过;不会在父亲跟前哭,因为父亲会训斥;不会在姐姐跟前哭,因为姐姐会厌烦;更不会在其他外人跟前哭,因为他们会取笑媱媱。媱媱以后,只在先生一个人跟前哭,因为先生,会疼媱媱。。。。。。”
他脑中一片空白,心如鼓上舞,怔了片刻,唇边渐渐生出一丝笑意来:“好。。。。。。”又道:“她们在取笑和奚落他人的同时也失了自己一半的修养。你用激愤带刺的语言讥讽回去,岂不是跟她们一样了?”他摸摸她的脑袋:“以后不要这样冲动,愈是受人轻视,愈要学会隐忍。”
她想了想,望着他穿节的褐衣,快速擦去眼泪,从皓腕中奋力拔下那只名贵的玉镯,塞到他手中,他脸色黯淡下来。细腻敏感地捕捉到这些,她忙抓住他的手解释说:“媱媱不是嫌弃先生,也不是同情和施舍,媱媱只是不忍心看见先生每天受着别人轻视的冷眼,先生心里一定不好过的,先生将这只玉镯拿去当——”
“二娘子,”他语气冷然地打断她:“你这样却叫我比受到别人轻视的目光还难受。”他抬起她的皓腕,小心翼翼为她戴上,“衣贵洁,不贵华,干净保暖就好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哪怕困顿窘迫潦倒至极,亦不能坠青云之志。”
她低下微烫的双颊:“对不起。。。。。。媱媱以后不会再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了,先生等我,等我,”她期期艾艾地说,“等我及笄。。。。。。”
那四个字从她口中细如蚊蚋地吐出来时,他的心又突得向上一跳。
她站起来,捋了捋生褶的裙角,破涕为笑时,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先生一贫如洗其实,其实很好,暂时也娶不起妻,等媱媱及笄后就可以,可以嫁给先生了。。。。。。”话落已经裙带飘摇地消匿在绿荫丛中。。。。。。。
翙翙兮,燕双回,纷纷兮,木兰飞。
53、连环
与长公主对话间,眼角余光瞥见一人出现在廊角,乃是翠茵,翠茵疾步上前来,睨了他一眼,禀长公主道:“贵主,玉鸾醒了。”
见他起身,长公主亦起了身,却拦住他的去路:“别跟过来,什么时辰了都,再不回去梳洗要误了早朝了。。。。。。。。”说罢转身,由翠茵分花拂柳,踱入芳径深处的琼庭了。
“玉鸾!玉鸾!”廊下的金丝笼里,红领绿头鹦鹉又勾着晒杠不安分地聒叫:“蔫了!蔫了!玉鸾蔫了!”
他眉头一皱,扯来一截树枝,对准那笼子,信手一掷。
那鹦鹉疾速扑弹了几下翅膀,瓜子哧溜下晒杠,“刮——”一声怪叫,摇摇晃晃地摔在了笼底,金丝笼左颤右摇,飘出几根绿色的羽毛,鹦鹉“玉鸾”果真蔫在了笼底,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那得意洋洋的恶人大摇大摆地走过。
熏风带起阵阵清荷香气,数顷芙蕖瑟瑟曳动,翠盖隙里露出缁色衣袍,曲伯尧快速出廊,看见一叶极简的木兰小舟,舟上缁衣人卓然玉立,遥望其背,似为一容止俊爽的雅人,他手执一兰桨,当风的衣袂随着碧悠悠的荷叶轻声翻卷着,大清早的,似在寻觅池中的嫩菱。
曲伯尧不由疑惑:行止这般自由,究竟是什么尊贵的客人?
一只鹭鸶偶然从他身侧的翠盖下飞起。他转过脸,唇间衔着一只细长的野荑,容止颇为洒脱不羁,“咦——”得一声吐掉荑草,搁了桨去擦拭被抖落在身上的水珠,拭着拭着陡然抬眸与那道焦灼的视线对上,唇角微微朝天一扬。
曲伯尧绷着面,不见和善的神情丝毫,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焦虑,却对那不和善的人回以好神情,凝视着他,熟练地拨着兰桨掌控方向。竟气定神闲地引吭高歌,疏疏朗朗的眉目间不经意便流露出了许多雍贵之态。。。。。。。
“主子——”
曲伯尧移开视线,一眼望见风尘仆仆赶来的钟桓,忙迎上前去,换了地方。
“‘刺客’所用的匕首已经查出来了,张大人今早派了人来知会主子,说早朝会详尽报呈御前,但主子不在府,卫夫人让我赶来。。。。。。。。”
“知道了。”他疾步出府,脑中却在想着方才撑篙的那人。‘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庾哉。’那人讲话虽没正经,语带狎戏,却有一双光映照人的嘹目,不像是心术不正之徒。。。。。。
朝堂
张耀宗:“陛下,谋害姚大人的刺客所用的匕首乃为徐氏匕首。”
公孙戾道:“张卿且详尽道来。”
“匕首短小锋利,作近距离搏斗之用,其用法为:击、刺、挑、抹、豁、格、剜、剪、带。普通的匕首在被锻造时,锻造的人会兼顾这些用途,常常不被刺客青睐,因为刺客使用匕首时主要作刺之用,趁人不备,一刺毙命,若不能一刺毙命,则将与被行刺者发生争执和搏斗,功败垂成的可能更大。
因此,刺客在行刺之前会挑一把好的匕首,挑选匕首的时候也会极为慎重。市上有些匕首正是因为刺杀的功用而扬名,作刺杀之用时,刺客自然会选用这些名器。臣在调查此案时,主要取了市上备受刺客青睐的几大名匕,命人在死尸上一一试验。再将死尸上的伤口与姚大人尸体上的伤口仔细比对,最终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刺入,刺入的力道如何,‘扬文’斯种匕首所致的伤口形貌都与姚大人尸体上的伤口最为接近,深浅也相宜。”
“哦?”公孙戾疑惑道:“既说是扬文,那张卿为何告诉朕是徐氏匕首?”
张耀宗继续道:“臣因此断定是扬文匕首,请来盛都几家铸扬文匕首者,哪知他们看后皆摇头说类极,却不是扬文匕首所致。臣疑惑不解,遂追问,不料其中有个年长者道:伤口上宽下窄,应是与扬文匕首构造极为接近的徐氏匕首所致。臣复追问:徐氏匕首已经比对过了,不似伤口的形貌,何以见得是徐氏匕首?不料那老者语出惊人:徐氏匕首在百年前被铸造时,变过形。。。。。。。百年前,徐氏匕首的构造类似扬文,扬文匕刃曜似朝日,徐氏匕刃稍显黯淡,锋利却不逊。两种匕刃皆笔直不曲,上端较宽,往下渐窄,徐氏匕首要长一寸,下端比扬文匕首更为细削,因此在完全没入皮肉时,所抵更深,最深处也更窄细。。。。。。。。
臣依言又带人去请城东独铸徐氏匕首的徐氏后人。徐氏后人观览尸体伤口后,确认伤口乃徐氏匕首所致。但说:未变形的徐氏匕首不再铸造,已经不在市上流通。”
顾长渊似意料之中,觑了曲伯尧一眼,平静地问张耀宗道:“那岂不是查不出刺客了?”
“非也。”
张耀宗此话一出,公孙戾、顾长渊、冯荐之等人目中皆是一亮。顾长渊想了想,鼻端轻轻一嗤,眸光很快黯淡下去,又漫不经心询问道:“那刺客是谁?”
张耀宗抬眸小心瞥了一眼那龙座上正襟危坐的帝,。道:“徐氏后人说,变铸后的一二十年间,已经停铸旧式匕首;但三十年前,有一女子登门来求取,那女子曾在一世家贵族做过婢女,后来主人获罪身死,侥幸逃脱,沦落青楼,结识姚靖,与其有段情感纠葛。。。。。。。。”
公孙戾沉声追问:“哪一世家贵族?”
众人敛息屏气,皆期待着他的回答。
张耀宗看了兵部尚书王臻一眼,语气坚定道:“王氏——”
“王氏?”公孙戾颇为意外,“莫非与重华之变有关?”
王臻讷了下,余光瞥了曲伯尧一眼,但见他神色自若,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安定。
“张卿且把事情的原委说清道明。”公孙戾调整了下坐姿,激动道。
张耀宗颔首:“那女子年幼时便长在王氏府中,是护国大将军的女儿、死去的前太子妃王妜的贴身侍婢,后来作为陪嫁侍婢跟随王妜去了东宫,与王妜主仆情谊深厚,重华之变,她逃了出来,沦落为一家青楼的风尘女子。。。。。。。改名换姓为新月,一度成为那家青楼里的头牌,红极一时,后来结识年青风流的姚靖。。。。。。。。二人感情日笃,她却在姚靖不防备时刺了他,用的,就是徐氏匕首,刺杀之后新月便失踪了。然而姚靖那次死里逃生,并没有死。”
众人唏嘘不已,开始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测。
“臣找到了一些知情人,他们众口一词:姚靖年轻时为狂蜂浪蝶,喜欢游嬉花丛,还有许多红颜知己,并不把那段感情当真,新月当时刺杀他,大概是对其动了真心,却怒其玩弄感情,由爱生恨,因而对他痛下杀手。然而,臣以为,姚靖若没把那段感情当真,又怎么会一生不娶?据说,他自那次死里逃生后痛改前非,从此再不顾青楼;那些青楼的知情人不知道新月的身份,自然会把她刺杀的行为归结为感情纠葛;其中更深的原因,乃是姚靖父子皆参与了重华之变。。。。。。”
公孙戾道:“如此说来,新月当年是因怀仇而刺杀姚靖了?那又如何关系到今日姚靖之死?新月失踪后又去了哪里?”
“臣也与陛下有相同的疑惑,”冯荐之道:“张大人说了这么多,与姚大人之死有什么关系呢?”
“陛下所问正是此案最紧要的疑点,”张耀宗转顾冯荐之道,“那就要问问冯大人手下的邹大人了。”
被他这么一反问,冯荐之背后不由怵然,但自己问心无愧,便追问道:“张大人且把话说清楚些。”
张耀宗说:“听说邹大人有个患了疾的、一直见不得人的美妾在前些日子刚刚死去了。”
顾长渊心下大呼不妙,又见对厢的曲伯尧已经朝他投来得意的目光,恨得咬牙切齿,原本就对此次查案不抱任何希冀,因为知道他事情做得干净,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自己来陛下跟前为姚靖喊冤也不过想让陛下对他多生一些猜忌罢了。不料他不但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还要把火往这厢引,真是欺人太甚,顾长渊险些当着众人的面对他吹胡子瞪眼。
冯荐之心慌得更加厉害,恐公孙戾迁怒,只在心里不停谩骂那该死的吏部侍郎邹辅温。
张耀宗道:“陛下,吏部侍郎邹辅温那个见不得人的美妾就是新月,邹大人不让她见人,对外告她身患疾病,暗里却给了她十足的自由,可就在姚靖死后不久,那美妾也因身染恶疾去世了。。。。。。。。”
“真巧,”李丛鹤插话道:“怎么姚大人死了不久,她也死了?畏罪?报仇了了余愿?余情未了?怎么姚大人是被徐氏匕首刺死的,她偏偏有把徐氏匕首?一直听说邹大人极其宠爱那个见不得人的妾室,没想到,竟窝了个重华之变的逆犯。。。。。。邹大人应该,是不知道新月的真实身份的吧?”
曲伯尧又去瞥面色晦暗的顾长渊。
顾长渊闭了眼,一通冥思苦想,先派人刺杀不和他一个阵营的姚靖,再牵扯出重华之变的逆犯嫁祸,好一个连环计。胸口剧烈起伏,咔咔咳嗽,一口血喷出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众臣见状惊呼相扶。
公孙戾霍然起身,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窝藏重华之变的逆犯,罪不可恕!传旨,将邹辅温压入天牢,听候发落!”
54、携手
“又做噩梦了?”卫韵撩起纱帐,捋成一束往小银钩上挂。
梦华猛得坐起,额前冷汗如雨,回想起梦中血淋淋的惊悸,胸口仍然剧烈起伏着。
打开窗子,栓起珠帘,卫韵回头望了梦华一眼,唤下人洒水,呈来冰块降暑,自己则取了罗扇,赶了赶帐中的蚊子,坐在榻边轻轻摇着:“怎么还是闷闷不乐的?做了什么噩梦?”
梦华睡目惺忪,似极为疲倦,精神恹恹地说道:“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记得姚靖死时的样子,他倒在地上时,面上那每一处细微的神情,我都记得无比清晰。。。。。。。”
卫韵略微一怔,拿帕子替她擦去额间汗渍:“别胡思乱想了。”
“好生怪异啊姐姐。。。。。。。”梦华忽然捉住她的手,扼得她指甲生疼,“自杀了姚靖之后,我这几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一入梦就会魇住。。。。。。。。我杀了那么多人,从来不会这样。。。。。。。。姐姐,你且说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天地间真的有鬼神?是不是。。。。。。也许姚靖,姚靖,他真的是个好人,只是选错了道,若与他一条道,也许就不会横死在我的匕首之下了。。。。。。。”
“梦华别激动,”卫韵反握住她的手,拉她入怀,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妹妹,你真的想太多了,哪有鬼神之说?依我看,应是你本性太善良了。。。。。。。。不如以后和相爷说说,不做刺客了吧。。。。。。。”
被她这么一安抚,梦华渐渐冷静下来,挣脱她的怀抱,忙去枕头底下翻出了一把徐氏匕首,指尖轻轻摩挲着匕首上的“女”字,与她搭话说:“姐姐,那你说那个新月又是怎么回事?她真的也恰好有把徐氏匕首么?”
卫韵又是一怔:“应该有吧,不过听说她已经死了,邹辅温将她的遗物都烧了,没有找到徐氏匕首,陛下如今正命人严刑拷问邹辅温,而邹辅温一口咬定他不知道新月的身份。。。。。。。”又好奇反问她道:“好梦华,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这把徐氏匕首是怎么来的?”
梦华有些怅惘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养父说,把我捡回来的时候,这把匕首就藏在我的襁褓里,大概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遗物吧。”
“哦。。。。。。。”卫韵轻声应和着,目光落在匕首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