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踏飞鸿
1、明珠(已修)
冬雪毫不歇气地下了一天一夜,一群灰不溜秋的寒鸦栖上楼台,收紧双翅,刮刮地饿鸣起来。
郑媛鼓着一双纯净的瞳子向外探了一眼,伸手接住窗橼落来的雪片子,向身后为她梳头的二姐郑媱询道:“姐姐,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雪,也不知爹爹他什么时候回来,今早出门可带了伞?”
郑媱篦发的动作僵住,篦子的密齿夹断了几根又黑又韧的头发,郑媛“嘶”得一声:“姐姐,你轻一些,疼死我啦!”
温温热热的水滴子溅在头皮上,小娘子心一慌,忙转过脸来,手忙脚乱地替她抹泪:“姐姐,你怎么哭啦?唉,姐姐别哭啊。。。。。。别哭啊。。。。。。”五岁的小娘子心急如焚,眼前这个长了她十岁的姐姐此刻却远远不如她坚强,任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瓢泼似的顺着脸颊拦截不住地往下淌。
急得郑媛憋红了脸振着小手臂摇晃,可除了自个儿的哭泣,郑媱的耳畔已听不进任何声音,哭声淹没了妹妹的呼喊、落雪的簌响和黄昏的鸦鸣,七日前,那一群乌鸦就已开始在相国府庭前的树上阵阵徘徊,府里人心惶惶地说那乌鸦是来鸣丧的。
果不其然。
消息是一个时辰前传来的:身为当朝相国的父亲郑崇枢已于午时三刻身首异处,一颗头颅如今正被悬在盛都城门上示众。
“才悬上去的时候,那鲜血哟,淋漓地往下淌,将地上的雪都融化开了……”府中的下人想方设法地另谋出路的时候,心惊胆寒地嚼着舌根,“擎天柱塌了,钟鸣鼎食的相国府就这么垮喽!”
新帝派来的官兵将相国府外头围得水泄不通,举府上下惟有五岁的郑媛不知噩耗,眼见着姐姐郑媱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也跟着哇哇嚎啕起来。
郑媱绝望地闭上双目,脑中恍然浮现城门之上、父亲滴血的头颅,已经是,泣不成声。只怕是最后一次为妹妹梳头了,这可怜的小娘子只有五岁,往后的韶华怕是来不及盛放,便要在这个上元节,怀着数不完的心愿香消玉殒了。
年幼的郑媛无论如何也读不懂姐姐眼里的悲戚和哀恸,哭声亦不穿肠入骨,内心仍然揣着过节的喜悦,一边抹泪一边不住安慰郑媱:“姐姐快别哭啦,姐姐之前答应过媛媛的,今天要陪媛媛出去看花灯,姐姐要是哭肿了眼就不好看了。”话音才落,外边就传来一阵动静,郑媛竖耳一听,一抹眼泪,欢喜地拉扯郑媱:“姐姐快听,外面好热闹,一定是大家都赶着去集市上观花灯了。”
郑媱头昏脑胀,闻言亦竖耳倾听,是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哪里是出来的人去观花灯,分明是官差来抄家索命,泪一涌,哭得更加厉害了。
郑媛蹦蹦跳跳地站起身来,破涕为笑地拍着手掌:“姐姐快!快跟我一起出去看看!”
“别去!”郑媱一把将其拽住,心将像被搁置在了砧板上,可妹子却不依不饶,淘气地推门便往外跑,可才奔到雪地上就一头扎进了母亲公孙氏的怀抱。
公孙氏是临江王的女儿兴安郡主,临江的公孙氏是皇族的一个分支。贵族女子擅于驻颜,生了四个孩子、年迫不惑的公孙氏看上去依旧年轻美艳,即使是刚刚恸哭过,哭掉了脂粉,可憔悴的脸色依旧遮掩不住她犹存的风韵。
“娘亲,”郑媛欢喜地抱住公孙氏的腰,摸着头顶的双丫髻,目中满溢着小女儿家炫耀的矜喜:“娘亲,你看,姐姐给我梳的,好看么?”
凝望女儿的眼神宠溺,公孙氏含泪点头,低头吻她广阔白皙的螓首:“媛媛随娘亲走,娘亲给媛媛做了好吃的。”余光瞥见郑媱,公孙氏抬起红肿的目,强忍着眼泪,勉力扯出几许笑意,露出岁月在她眉梢眼角留下的少许风霜。她伸手朝郑媱招了招,言语温暖地唤:“媱媱也过来。”
将姐妹二人唤进屋,公孙氏支退所有下人,关了房门,端来一玉碟,一手抱了郑媛在膝,另一手暖着她娇嫩的柔夷:“娘亲做了媛媛最爱吃的芙蓉糕,媛媛快吃,吃饱一点,咱们晚些一起。”端着玉碟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公孙氏几乎是颤着舌尖说完这些话的。罢了又目光涣散地看向郑媱:“媱媱也过来吃啊。”
郑媱拖着沉重的双腿挪了两步,却见媛媛抓起一块芙蓉糕,仰头笑问母亲:“娘亲一会儿也要和我们一起出去玩么?”
公孙氏愣了下,重重点头:“嗯。。。。。。”一时不忍,眼泪啪嗒一声溅落在地。
眼见那糕点即将送至媛媛嘴边,郑媱飞快地扑上前去,一把打掉,又推翻玉碟,双膝一软跪地哀求道:“母亲,能不能不要这样!”
公孙氏一把掐住郑媛的脖子,情绪失控地泪如雨落:“媱媱,你爹死了,你姐姐也死了,你哥哥怕是也活不成了,相国府垮了,我们也活不成了,我先送你们姐妹二人上路,马上就来陪你们。”
“母亲快松手!”郑媱迅速爬至公孙氏膝下,一面用力去掰她勒住媛媛脖子的手一面连哄带劝道:“母亲不要这样!上头还没下达旨意。”
公孙氏激动地摇首:“即便免我们一死又能如何?相国府的女眷被收押后,他日幼者没为官奴,适龄的罚为军妓。与其苟活着受辱,还不如如你姐姐那样壮烈地死,全个忠贞!”说罢又狠心往媛媛脖子里勒紧一分。
“姐。。。。。。姐,救。。。。。。。我。。。。。。”郑媛被窒迫得涕泗横流,一字一顿地呼救,绝望中死命朝郑媱挥舞着小手。
“母亲!”郑媱拼命去掰公孙氏的手,“我懂母亲的意思,士可杀、不可辱。可媛媛还这么小,母亲这样勒死她,岂不是要让她难受得很。即便是要死,咱们也要选个法子舒适地死!”
公孙氏这才松了手。如获新生的媛媛飞快地溜下公孙氏的膝,一头钻进郑媱怀中瑟瑟发抖。郑媱的胳膊被抓得生疼,欲张口时,一个声音却在外头响起:
“郑崇枢、于之焕等人协契废太子公孙勋、于先帝病危之际,妄行逼宫之举,构成弑逆。如今郑崇枢已畏罪自裁,陛下念其畏罪之心及辅佐先帝之功,赦相国府一干人等死罪,现将相国府内所有人等全数收监,以待日后发落。”
那说话的人,名为曲伯尧,已是今日春风得意的新晋右相。令下,外头乱成一锅粥,哀号悲呼声四起。
“哼!”公孙氏鼻端冷嗤,讽笑道:“好一个畏罪自裁!”又将目光转向郑媱:“媱媱,你不想死是不是在指望那魏王来搭救咱们?”
郑媱迟疑着点了点头。公孙氏睨了眼窗外,又笑道:“魏王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顾得上你这未过门的王妃?依娘看,你其实是在指望再见着其他什么人吧!”
郑媱连连摇头。
“若不是,那就是你自己怕死!”公孙氏忽然提高了语调。
郑媱紧紧护着瑟瑟发抖的妹妹,咬住下唇,咬出一口血腥:“母亲,我并不怕死,我只是还不想死,好死不如活着,忍辱,才能负重。”
“不想死,那不就是想苟活?”公孙氏点点头,嘴角浮出一抹难明的笑意,摇摇晃晃地起身,似被抽了灵魂,拖曳着沉重的华服,一步一步往门口走,未适,“哐”得一声,两扇朱门被灌进屋的朔风撑开,公孙氏逆着风雪踯躅前行,衣袂发丝张扬着乱扑乱舞。
“母亲——”郑媱一声嘶吼。
公孙氏驻足回首看她,身子如被掏空了一般,风雪中摇摇欲坠,凄然的笑容在她苍白的面上逐渐蔓延,像窨制的茉莉遇上沸腾的热水、自白玉碗底升腾,最后一次热烈地绽放。“媱媱,答应我,你若想苟活,就好好庇护着妹妹。”
“母亲。。。。。。母亲。。。。。。”郑媱惶急,起身去追。
“姐姐不要出去。”郑媛狠狠拽住郑媱,整个身子挂在郑媱身上,瘪着小嘴一抽一泣:“媛媛怕,姐姐陪媛媛。”
。。。。。。
公孙氏原地看了庭中锦帽貂裘、巍巍伫立的男子一瞬,阔步趋前,扑嗵一声跪于他眼下,压低的声音惟有他二人可闻:“阁下,望你念在昔日相国府收容的恩情,念在你为媱媱授业解惑时媱媱给予你的尊敬,念在,你对媱媱的心,日后。。。。。。救她于水火。。。。。。”
曲伯尧狭长的双目微阖,袖中的食指一下一下轻扣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面上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
公孙氏双手并举加额,郑重叩首,起后再拜,头顶钗冠的垂珠挨着了雪地,竟再也没有离开。
闻见细碎的呻|吟,曲伯尧低下眼帘,高贵的郡主手握金簪,抵在胸腔,头伏在地。她这一生锦衣玉食,怕是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那一刻,她将这一世的高贵都化为卑微。
雪地里的梅花开得嫣然,曲伯尧无声喟叹,他清晰地记得,相国府庭院一角的金井辘轳旁植有一株老梅,每年冬时,人立树下,异香盈袖。放眼寻觅,老树犹在,却不见苞缀花垂,金井阶上,雪覆寸余,落红满砌。
一抹素衣蓦然入了眼角余光,离别时她还是金钗之年,时隔三载,昔日聪颖伶俐的二娘子已经及笄,成了娉娉婷婷的妙龄待嫁女,盛都多少提亲的贵族子弟如过江鲫踏破了相国府的门槛,郑相国为她选了先帝最宠爱的五子魏王作夫婿,据说,那雅人深致的魏王,也是她自己择的良人。。。。。。
郑媱凭立曲栏,蓬乱的青丝几欲遮住她的眉眼,她双目凝视着伏地的母亲,哀已至骨髓。曲伯尧怔忡了下,回神时已见她到了眼下,她抱起伏地的母亲兴安郡主,又把兴安郡王揽在怀中,为她阖目后,全神贯注地凝视她安详长眠的神态半晌,侧了桃腮小心翼翼地与之贴面,好似怕将怀里的人给弄醒。
“右相大人” 李丛鹤走到曲伯尧眼下,低眉哈腰道:“相国府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收押了,除了。。。。。。”李丛鹤眼珠迅速转了半个弯儿,瞥着雪地上的郑媱和死去的兴安郡主,细声说:“除了,郑氏二娘子和小娘子。。。。。。呃。。。。。。右相大人看,是不是时候请郑家二娘子入宫了?”
话音一落,那净瓷般的人儿霍然抬首凝目瞪视他,好端端一双清波潋滟的眼睛霎时竟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憎恶。李丛鹤讷住,干咳两声,匆忙移开视线,仿佛多看她一眼就要被她吸干了血,剥皮食肉去。
她又笑了,笑声诡异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们风鼓银铃那般悦心,却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讥诮,像那粗砺的鸦鸣,一声一声聒破人心,听得李丛鹤惴惴难安,赶紧找了个理由撤了。
白雪皑皑,天地一时静谧。
她飘着眼白斜睨着跟前峨冠博带的男子,咬得一口皓齿切切作响,朱唇隙里逸出袅袅乳白色的烟雾:“曲伯尧,当初你离开相国府时我千般挽留,你可还记得你当初说了什么?你说,离相府是为践青云之志。真想不到,短短三年,你摇身一变,竟成了那逆贼秦王的一条狗!原来,对那狼子野心的逆贼摇尾舔舐,就是践你的青云之志!”
即便是劈头盖脸的责骂,闻之也犹泉击石上,碧流润玉,那双杏眼早成两丸明净的秋池,池面静谧不淌,深流却琅琅冲击着暗处的水坻,她有着这个年纪的妙龄女郎们少有的镇定自若,也难怪有人会想打她的主意了。曲伯尧冷峻的面迹浮光掠影般闪过淡淡笑意,她说他是狗,他不以为然,他哪里是狗呢,分明是狼,那李丛鹤才是条狗,会摇尾巴的狗。半个时辰前,他与李丛鹤还在御书房。
李丛鹤谄媚地凑到昔日的秦王、今日的新帝跟前讲:“陛下,逆贼郑崇枢除了有可充国库的万贯家财,还有几颗稀世的‘掌上明珠’。那郑崇枢可谓老谋深算,囤着明珠待价而沽,最终,一颗给了有望登基的太子,一颗许给了先帝最宠爱的五子魏王。如今,那郑崇枢在九泉之下,怕是悔不当初,真可惜啊,一颗明珠陨了,剩下的,亟待识货的新主儿——”
新帝眉峰一挑,已然动容。
巧言令色的李丛鹤便继续从旁推波助澜:“太子妃郑姝的美艳人尽皆知,其妹郑媱亦是艳名远播。。。。。。”他眉飞色舞,目中精光或明或灭:“陛下,如今,那郑崇枢的二女儿——郑媱,正值韶龄。。。。。。”
“郑媱是先帝钦定的魏王妃,过了文定,若充了后宫,恐怕不妥。”
“曲卿向来倒是直言不讳。”新帝倒不否认,一双鹞鹰般的眼睛深遂如渊,“有何不妥?”
他面不改色,义正辞严:“恐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议论:兄夺弟媳。使陛下圣名有污。郑媱——是先皇钦点的——魏王妃。”
李丛鹤频频看他,又频频微扬眉梢去观沉默中的新帝,额角陆续渗出细碎的汗珠。新帝嘴角微勾,淡淡嘲意若隐若现,靥边咬肌一抽一搐:“魏王?哪里还有魏王?嗯?”
李丛鹤圆睁的双目里放出大喜的精光,忙以最低的姿态跪伏于地、两手高举握至额前,大幅揖道:“陛—下—英—明—”
新帝搓着手中的夜明珠,意兴盎然的嗓音再次升起:“既是明珠,莫让明珠蒙暗尘。曲卿,你出自相国府,相国府的事,朕全权交予你,李卿从旁襄助,可别叫朕失望。”
好一句出自相国府,分明在试探忠诚。
曲伯尧从思绪中抽身,并不愿将郑媱的话放在心上,只恭敬地上前一步冲郑媱揖道:“二娘子,陛下特意命本相前来,接二娘子宫中见驾。”
2、玉碎(已修)
郑媱抬首,眼前那居高临下的男子始终低着砌了雪的冠冕,鸦色的齐鬓之上,名贵的象牙玉簪小冠早已替代了昔日束发的葛布,哪里还有往日的穷酸气呢?呼啸疾骤的朔风将厚厚的栗色狐裘鼓得恣意张举,于他身后频频划起半个圆弧。
雪地上静坐的郑媱一动也不动,一双杏目透过蓬乱的青丝竭力瞪视着跟前的人,他似乎不敢抬目。终于在沉默了片刻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催道:“二娘子,陛下特意命本相前来,接二娘子宫中见驾。人死不能复生,还望二娘子节哀,恳请二娘子即刻收拾妆容,随本相一起入宫面圣。”
闻言,雪地上的郑媱霍然站起了身来,睨着他、竭力隐忍着,咬牙问:“见我一介‘罪臣之女’做什么?”
他终于抬头,与她四目相接之时,眸色沉静如一脉死水。“二娘子冰雪聪明,岂会不知?只要二娘子忘却一切、肯对陛下展颐,从此依旧荣华富贵、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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