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少以为,阿兰若确实是强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强求这段姻缘方种下灰飞的祸根。而沉晔对阿兰若,他从不相信他对她竟会有什么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地?退一万步,他厌了她几十年,同她处得好些也不过两年,即便两年种种能称作情,也断不能以深厚论之。至于阿兰若死后他的行为,不过是一种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谈罢了。沉晔并不爱阿兰若,若他爱着阿兰若,这才是一个笑话。
可老天爷就喜欢闹笑话。妙华镜中的情绪如洪水奔涌,陌少的脸色渐渐发白。帝君喝着茶问他:“还受得住吗?”他脸色难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的住待如何,受不住有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简意赅:“都受着。”
世说神官长冷淡寡言,思绪难测,上君的圣意还可以揣摩揣摩,神官长的即便揣摩了却也是个自揣摩。而此时这位难揣摩的神官长的思绪,就直白地摊在陌少的眼前。
他看得那么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沉晔降生并不太平。他母亲怀着她时被接去神宫待产,但他降生这一日,天上却并未现出什么异相,且生下他竟是个极虚弱的小孩子,连啼哭都不会。时任的神官长息泽不在宫中,几个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着要将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宫,到神宫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过,怀着一把善心将他同他母亲留了下来。
眼看着他呼吸渐弱,相里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血救了他一条性命。他第一声啼哭落地时正值当午,原本只矗着一个明晃晃日头的东天,却陡然爬上一轮圆月,一时天地间日月同辉,相里殷大笑:“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长,既然天降的意象是光照倾城,不如起名一个晔字。”他跟着母姓,受相里殷封赐,便有了一个名字,叫作沉晔。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亲的婚事,将她许给了自己的大舅子,他母亲便搬出神宫去了夫家,而他在周岁时受封继任神官长,被尊养在岐南神宫,
跟着时任的神官长息泽学一个神官长该有的本事。
时光匆匆,山下的宫变发生时,他不过五岁。息泽神君边吃绿豆糕边告诫他,岐南神宫虽履的是个监察之职,但若非上君失德以致生灵涂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宫监察之列。宫变这等事,他们争他们的,咱们有兴趣就去凑个热闹,没兴趣就将宫门关严实了,喝个茶水吃个糕。
他们关着宫门吃了好几天绿豆糕,外头传来消息说新君即位,且娶了前任上君相里殷的王后倾画做贵夫人,王宫的礼官来请神官长的祝祷。息泽借口绿豆糕吃撑了,不便出行,便派几个随从抬着五岁的他去了趟王宫。他第一次主持祝祷礼,仅有五岁,竟没有出什么差错。息泽十分满意,此后益发懒洋洋,宫中有什么用得着神官长的地方,一应差遣他去顶缸。每一次顶缸,他都顶得挺出色,简直令息泽爱不释手。
他母亲嫁了倾画的哥哥,倾画便是他的姑母。不久倾画生了橘诺,因他常去宫中,便时常将橘诺拿给他照看。十岁那年,因入山修行之故,整整两年未再涉足王宫,再次入宫时,橘诺糯糯告诉他,一年多前母亲新添了一个妹妹,妹妹长得十分软糯可爱,但母亲却将她扔进了蛇窝,好在那四条蟒蛇没有吃掉妹妹,还抓来老鼠,咬断老鼠的颈子将血喂给妹妹喝。
王宫里的蛇窝仅有一处,便是解忧泉旁。为何想去看看橘诺口中这个孩子,他说不上来。那夜月银如霜,他踩着月色正待步入花园,听到一从竹影后几个宫婢絮语,说蛇阵里那个孩子一向爱在这个时辰爬来爬去,今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响动,该不会是病了还是怎么了,需不需要禀给君后。几人推操着谁去禀给君后为好,却害怕君后发怒,谁也不想去,拈出接口道君后将这个孩子扔进蛇阵原本就不希望他活下来,若这个孩子真病了应该正合君后之意,她们多此一举前去禀告,岂不自招晦气,还是当不知晓不禀为好。絮语一阵便散了。
他靠近蛇阵,蹲了巨蟒的四座华表静立,而在华表框出的蛇阵边缘,果然瞧见一个岁余的婴孩趴伏在地上,正瑟瑟地发着抖。这夜十五,天上月圆,正是至阴的时辰,华表中的巨蟒想是汲月华灵气去了,无暇看顾这个孩子。他防着惊动巨蟒,小心矗在阵缘,勉力伸手翻过孩子。月光底下,瞧见孩子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碰撞,怀中抱着一只死鼠,手上全是血。
这是他的表妹。同是表妹,橘诺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这孩子却衣不蔽体,脏兮兮地圈在这个蛇阵里,仅能以鼠血为生。小小的孩子躺在地上,颤了一阵,终于受不住地哭出来,像被谁捏着嗓子,声儿轻轻地、细细的。就是这样一声语不成调的啼哭,却猛地击在他心上。
这孩子得了什么病他不晓得,需要什么良药他也不晓得,但梵音谷中没有哪味良药比神官之血更具奇效,这个他晓得。因蛇阵的结界阻挠,他不能深入阵中将孩子带出来,只能咬破手指,勉强将手伸进结界够着孩子的嘴唇,几滴血下去,孩子终于有力气抱着他的手指吮吸了。这孩子食量大,并不知他的血此时只是治她病的良药罢了,反而作维生的养分,像吸食鼠血般非要喝道饱才肯放开。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时流在她身体里,他从未用自己的血救过谁一命,这让他觉得这个孩子于他是不同的。
他拿衣袖擦干净她的脸,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诺说她的妹妹长得软糯可爱,他想她的确十分软糯可爱,倾画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餍足的孩子睁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他,他抚着她的额头笑了一下,聪明的孩子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用手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她睁着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闭眼睡着。而至阴时快要过去,巨蟒的警戒心该要回来了。
那之后,每次出入王宫,他常找时机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阴夜方能靠近蛇阵。后来他从息泽处知悉上君之血能让巨蟒在华表中沉睡,便借着祭祀之名储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这个法子他终于能踏入蛇阵,有一回他试着能不能将孩子抱出阵外,但孩子软乎乎的手臂方触到阵沿的结界,不知为何,华表中沉睡的巨蟒竟蓦然惊醒,亏得他动作快,才没有葬身蟒腹,那时他才晓得,自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担着一个继任神官长之名,力量却是多么弱小。
那之后,每次出入王宫,他常找时机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阴夜方能靠近蛇阵。后来他从息泽处知悉上君之血能让巨蟒在华表中沉睡,便借着祭祀之名储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这个法子他终于能踏入蛇阵,有一回他试着能不能将孩子抱出阵外,但孩子软乎乎的手臂方触到阵沿的结界,不知为何,华表中沉睡的巨蟒竟蓦然惊醒,亏得他动作快,才没有葬身蟒腹,那时他才晓得,自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担着一个继任神官长之名,力量却是多么弱小。
那之后,每次出入王宫,他常找时机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阴夜方能靠近蛇阵。后来他从息泽处知悉上君之血能让巨蟒在华表中沉睡,便借着祭祀之名储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这个法子他终于能踏入蛇阵,有一回他试着能不能将孩子抱出阵外,但孩子软乎乎的手臂方触到阵沿的结界,不知为何,华表中沉睡的巨蟒竟蓦然惊醒,亏得他动作快,才没有葬身蟒腹,那时他才晓得,自己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担着一个继任神官长之名,力量却是多么弱小。
他很怜悯这个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饿时,就带食物给她吃;她挨冻时,就用巨蟒蜕下的蛇皮做成衣裳供她御寒,这些照顾不露痕迹,五年来一直无人发现,也就免了她倒霉。她刚出生便被扔进蛇阵里,自然没有名字,她不是一条蛇,是比翼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父母不愿意给她,他很想他可以给她。他为她起名阿兰若,是寂静的意思。他在她的手心写阿兰若三个字,缓缓念出来,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以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聪明的孩子有样学样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画,让他觉得好笑,他用术法将这三个字烙在她手臂上,轻轻道,照着这个来画。懵懂的孩子紧抓着他的衣袖,眨眨眼睛,费力道:“晔……晔……兰”他轻声道:“对,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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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坐下2013…10…21 09:38:05
历代继任神官皆需在十五岁闭关长修,长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晋为副神官长。他小时候无所牵挂,一心盼着这段长修,如今照看阿兰若,却觉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终归,这是躲不过的职责。
他担忧他走后无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血的覆辙,临别的那个夜晚,为她在蛇阵中种下的四季果的果树,并从神宫中拿来天泉水浇下。果树在片刻间枝繁叶茂结出果实,他摘下一个果子递给她,教导她从此后饿了就吃这个,渴了就喝解忧泉的泉水,万不可再以鼠为生。
是年他已经五岁,生的玉雪可爱,却因蛇阵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记事也不大会说话,但估摸也晓得这是一场离别了,伸手牢牢牵着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着她,良久道:“你这么小,我回来时,你一定已经忘了我。”孩子却以为他在说什么嘱咐,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伸手揉揉她的额发,洁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随风飘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来别在她耳畔,手指轻抚后一停,对着小小的孩子许诺:“我会回来,等我当上上神官长,就可以救你出来。”顿了顿,将孩子搂在怀中,“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那夜他走的时候,孩子从梦中惊醒,哭的很厉害。但他没有回头。由着孩子的哭闹声渐渐消失在身后。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宫恰是十五夜,上君赐宴,他急切想见到那个孩子。而听到的关乎她的第一桩消息,却是西海的贵客二皇子闯了蛇阵。上君领着宴上众臣急急赶至解忧泉,他亦紧随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满目疮痍间,首要入他眼的却是半空中的云絮上,被白衣男子抱在怀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着件男子的外袍,白色的袍子岁东风扬起,她漆黑的长发亦在风中翩飞,显出一张未脱稚气的脸来,格外精致。二十年不见,那孩子长大了。
解忧泉中碧水翻腾,巨蟒长咝不止,碧玉箫乐音轻动,那孩子在白衣男子的目光抚过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兰若,这倒是挺好的意思,你没有名字,不如就叫阿兰若吧。”他瞧见她懵懂地看着那白衣男子,断续道:“阿……兰……若?”,白衣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兰若,我是苏陌叶,西海的苏陌叶。”
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二皇子揽着他站在高空,向着上君颔首,面上是个快快请起的笑:“我们西海想教养出好男儿来,也爱将他们仍出去历练打磨,想来上君是存了磨练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阵中修炼罢,不过这孩子合苏某眼缘,今日即将她收成徒弟,便想带在身边教养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给苏某这个人情?”
这番话说的体面有刁钻,上君神色复杂,但终是允了。
他见二皇子抚着那孩子的额头,轻声道:“从此后你再不必待在此处,跟着我,你开心嘛?”她轻轻点了点头,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还是她小时候他教的那样。他想她果然将他忘了,但总有一些东西还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将她救出蛇阵,但此时他并非大权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护,比他能给她的庇护更好。
驱蛇的乐音停驻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扬起利齿铲向云中,专为对付这些巨蟒做成的细针飞出他的指尖,那狰狞的蟒蛇缓了攻势,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动声色地收手入袖,趁着众臣的惊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解忧泉。他想她出生时命运不济,此时总算迎来好的命运,这是桩好事。
第十六章
二十年艰辛长修,山中无味的岁月里,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长,他母亲将孕育他看作一项荣光,从不将他视作己子,对他尊奉更多余爱,他从未尝到过亲情的滋味。他曾对她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但她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给了她名字,将所有亲情倾注在她身上。他有执念,执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执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的彻底,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长修之时倾画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约彼时对相里阙的恨已消减不少,比之阿兰若,嫦棣这个公主当得到是平顺,回回入宫,橘诺与嫦棣爱黏着他,姊妹二人时常在他面前提起阿兰若。橘诺素来文静,这种话题里头不太爱嚼舌头,虽则如此,却也忘了幼时对阿兰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说的是最起劲,令她烦不胜烦。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听一个老宫婢说,阿兰若在蛇阵里时都是饮鼠血食鼠肉为生,你们能想象吗,饮了那样多鼠血,她身体里流的血,也大半都变成鼠血了吧,啧……如此肮脏低贱,想不通父君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里还坐上了公主之位,她怎么配!沉晔表哥,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他想若他饮了鼠血身体里面便是鼠血,那她饮过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体里面亦流着他的血?这让他有些失神。
嫦棣还要催促他:“表哥,你说我方才讲的对不对?”他极不耐烦,冷淡道:“若要论血统,你知道岐南神宫唯一低视的血统是什么。”嫦棣的脸唰地一白。岐南神宫低视的是不贞的血统,若从这个条理上说,嫦棣和阿兰若的血没有任何分别。但阿兰若是她养大的,亦饮过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亲不贞的血统,那有如何。
息泽近年已不太理事,在岐南后山造了个竹园精舍,传出话说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处将养云云。他初时信了,去精舍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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