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包裹常伴棺侧。据说,那个包裹,是姒风赐从漠北回都后便一直带在身上的,里面不过有几张书信和一卷女人的绢丝而已。
景筹四年六月,秦朴辞官,消失于乡野之间,据民间传言,有人曾在漠北看到过他,不过是一匹老马,一卷书册,他的身子不好,总是咳嗽,但是还是徒步沿着僼耘渠一直向北走,不停的向北,只因为那些路,是冥念玉曾经走过的路,那些风景,曾经看到过她淡笑的容颜。秦朴说,冥念玉那样的女子,不会就这么去了,所以他要找到她,倾其一生地去寻找到她,只为了能再见她一眼,说出当年没有勇气说出的话而已。然而,终其一生,他却依旧没有再见到过她过……
大冥公主
远方的落日贴着沙漠的地平线上,衬托得整个大地都显得昏昏沉沉,那层深红,染透了金灿灿的大地,天地间的万物,都变得极其细小,是如此微不足道。
冥念玉踢了踢趴在地上的老马,无奈地叹气:“哎,逞什么强,还不如同阡陌他们一道回去呢。反正有他们护着,也不会被谁看出什么。”她现在十分后悔,怪自己太过固执,想把事情做得完美,既然已经死了,便少与官兵接触呗,索性,连曹阡陌都疏远了。
远处,一辆马车渐行渐近,冥念玉挥了挥手,将那位大爷引了过来。
“师傅,你去哪里?”
车夫微微一惊,诧异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怎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还会有女人?再看看眼前的女子那身被灰尘吹得残破的衣服,不由得想转身离去。当年仓皇山可是埋了不少死人,别是遇到了女鬼……
念玉跐溜一下就上了马车,轻声说:“我出双倍银子,我要去赤城!”
车夫无奈地叹气,也不好轰她下车,要真是恶鬼,岂不是会缠上自己!索性老实赶车,希望尽快到目的地。还好,她去的是赤城,与自己顺路。
夕阳的余晖将大地染成红色,一人,一马,一车,在落日的尽头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无……
念玉觉得十分燥热,将帘子掀了起来,显得十分着急,时不时的来一句:“还没到赤城吗?”
车夫心中叹气,赶快了几分,回头大声说,“您别着急,到了我叫你!”
“那谢谢您了,大叔!”女子的声音十分清爽,听了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那车夫看了他眼,说:“快到了,您再忍忍,到了赤城,就有水了。”
“知道了。”冥念玉恢复了往常的安静。
车夫忍不住侧头看了看,一个女人,单独走在这大漠上,实属罕见。尤其还是从仓皇山那种鬼地方爬出来的,不是说,那里已经成为废墟了吗?想起仓皇山,就不得不提到冥念玉。冥念玉不愧是冥玉眠的女儿,竟然让整个贺丹为她的父亲陪葬,只是杀戮太深,自己也没有善终。
他家在三重城里,都能听到那场火的爆破之声,不过也多亏了冥念玉,才会有僼耘渠,才会有南北通商,才会有越来越清凉的空气。这次,他便是去思眠城跑货,更深刻地感觉到现在的漠北环境真是越来越好了……
“太阳落山,这里比平地要险许多,车里有件破袄,您要不嫌弃就穿上吧。”车夫憨厚地笑着,谁让这名女子付了他不少银两呢,多少有些愧疚。
“谢谢。”念玉不温不火地回答,闭着眼睛,想到即将抵达赤城,见到……嗯,大哥……心情就变得十分愉悦,如果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她早就冲过去找他了,外界的传言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不过只要活着,便已足矣。只要人在,便无人可以阻止得了他们的见面,冷风吹来,掀起了帘子,窗外的沙漠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显得十分苍凉和悲壮……冥念玉凝望着远处的天空,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您家是哪里的?”冥念玉忍不住搭讪,她不想睡觉,怕醒后一切都变了。
“三重。”车夫赶着马车,眼角时不时瞄向女人,脏兮兮的脸上镶着一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雪亮雪亮的,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真是麻烦您了,还跟着我跑了趟赤城。”
“不碍事。”车夫爽朗的大笑,说,“因为战乱,我媳妇一直住在赤城娘家,这回顺便接她回家。”
“呵呵……战争结束了呢……”女子轻叹,多了几分释怀。
“是啊……结束了呢,以后再也不用担心鞑子骚扰我们了。而且大殿下和二殿下还在商议在僼耘渠的基础上修建巴冥水渠的事情,相信我们三重啊,会越来越好的。”
“那便好……”
“只是念玉公主……却是无法再回来了……”车夫遗憾地叹道,言语中尽是惋惜。
冥念玉听得一怔,这声“念玉公主”叫得极为仰慕,像是觉得她是冥国的骄傲。冥念玉垂下眼眸,凝视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想到了刚刚逝去的狄黝然,扯了扯嘴唇,喃喃道:“贺丹愿意投降归顺我大冥帝国,她却执意屠城,这样的人,又有哪里值得怀念?”
车夫微愣,突然大声地反驳道:“这怎么能怪她……我大冥皇帝因为战争而死,死前连具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运到,贺丹趁虚而入,杀我大冥子民,要说不恨,谁又能够做到?念玉公主若是不狠下心一战到底,如何换来现在的四海升平?倒是她自己,一个女孩家要平白无故地背起了恶人的名声。”
原本仍沉浸在愧疚中的冥念玉,听到车夫的话时,不由得放松几分,隐晦了几日的面容总算染上了几分喜色,说:“我不与你争了,好像你说的念玉不是个人似的……”
“当然不是了……”车夫理直气壮地大声回道。
“什么?”念玉愣了片刻,探出头看着前方。
“念玉公主是神子……”车夫诡异一笑,偷偷摸摸地说着。
“你这是听谁胡说八道的……”念玉不由得失笑出声,自己怎么成了神仙了?
“你没听说过念玉出生时是鬼面胎的传说吗?”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
“鬼面胎并非世人以为的恶鬼转世,相反,所谓胎记乃封鬼符咒,因为人间太多战乱神仙才派念玉公主下凡来统一漠北的。你看,现在我大冥的北面算是彻底安定了,版图可以与南朝相提并论,所以,念玉公主也回到属于她的地方……”车夫说得绘声绘色,略显稚气,他顿了下,继续说:“何况,那些凯旋而归的战士们都说,念玉公主一点都不丑,说明那胎符已经用过了,捍御将军还要在我们三重盖念玉祠呢……”
又是祠堂……念玉无语着……
“行了行了。”她打断他,再继续下去,冥念玉自己第一个受不了,索性阻止他奉承的话语。
暮色已深,总算抵达赤城,当年让阡陌挖的大坑始终存在,几名士兵零零散散地查阅着通关条子,念玉坐回车里老实待着,走到这里,竟有些近乡情怯。如果绿娥知道自己还活着,可会恨死了她所谓的骗局。是的,她骗了他们,只有曹阡陌知道她还活着。怕是骗了他们不少的眼泪吧……
车夫是个热情的北方人,念玉盛情难却,跟他回家吃饭。走在刚刚修建好的青石板路上,客栈旁、小站里、茶室间,到处都是人们的高谈阔论,颂扬着那些金戈铁马,浴血厮杀的勇敢战士们。冥契一战完结已有近五年时间,却依旧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因为冥国胜了,不但胜了,还让贺丹不复存在,对于经受过几百年骚扰的北方百姓来说,这无疑是身为冥国子民最自豪的事情。月儿落了,念玉暂住在车夫家里,此时的大漠,如同一片死寂的沙海。雄浑、静穆,板着个脸,给人一种单调的颜色,黄色、黄色,永远是灼热的黄色。随着夜的来临,每一粒属于大冥的沙都跟这里的百姓一般,进入了甜美而宁静的梦乡。
翌日清晨,一缕明媚的阳光顺着纸窗缓缓而下,洒在古朴的木桌上,落在破旧的床沿边。冥念玉眨了眨眼睛,浅浅微笑,多久了,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哪怕是硬绑绑的木床,哪怕是耳边还刮着飕飕的北风,都觉得身体每个部位是轻松舒坦的。
“姑娘,起床了,让我媳妇给你熬了点棒子面粥。”
冥念玉闭上眼,狠狠地吸了口空气,来到厅堂,与大家一起吃饭。车夫的小女儿围在他身边不停地转悠,嘴里念念有词,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二丫,别捣乱了。什么雌兔雄兔的,不知道学点好的。”
“哼,师傅说,女子男子是一样的,都可以上战场,打坏人。”
“哪家的师傅这样教人……”车夫挠了挠脑袋,无奈的笑着。
“现在战争结束了,坏人被打没了,二丫以后不要老想着打人,该想想嫁人了……”
“哈哈……”众人一阵大笑,二丫跑到念玉怀里,问道:“大姐姐你嫁人了吗?”
念玉一怔,捏了捏她的肥脸,说:“我有心爱的人了,就是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嫁他。”
“既然爱他,为何不嫁呢?”小女娃认真地点了点头,问得头头是道。
念玉愣了片刻,浅笑着说:“嗯……二丫呀,你还是想想打人的事情吧……”
“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有人在家吗?”
众人一起向门外看去,三三两两的官兵走入院内,念玉谨慎地起身,静观眼前的状况。
“官爷有什么事情吗?”
红领子的士兵看了一圈,视线落在了冥念玉身上,俯身恭敬地问道:“姑娘可是从三重以北而来……”
念玉点点头,默不作声。
车夫挡在念玉前面,说:“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们找她做什么?”
红领子士兵笑了笑,歉然道:“我们不是抓人,是来请人为我家主子治病。”
念玉眉头微皱,心底无奈地叹道,自己前脚进城就被他发现了吗……
“治病?”众人回望念玉,满脸的疑问,“想不到姑娘是位大夫呀,难怪看起来如此面善……”
“……”念玉被问得哑口无言,看着一直面带微笑的士兵,说:“你家主子得的是什么病?”
“属下不知,但是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貌似是相思之病。”
“心病自有心病医,我怕是无能为力的。”
“姑娘莫要推辞,我家少爷已经在此恭候多时,还望您随我走一回吧。”
眼看对方手按刀柄,念玉踌躇了一会儿,怕给车夫一家带来麻烦,便点头道:“走吧。”反正她也是要见大哥,却不想是以这种方式……
红领士兵一听,大喜过望,一丝不苟地恭敬地跟在身后。
车夫一家望着远走的一群人,神色古怪,这女子是谁,竟然令官爷如此敬畏。
“哎呀!那女子原本的衣服被我洗了……如今该如何还给她?”
车夫听罢,仔细地向杆子上的衣服望去,内兜鼓鼓的,他将里面打开,是一团揉破了的白绸。上面清晰地写着:
西北望,黄沙漫卷苍茫,狼烟急,虏骑猖,
人臣安可坐消亡?
东南望,万里河山雄壮,天欲倾,国有殇,
断头相见又何妨?
(此段诗词来源网络。)
天啊,难道是她……
“媳妇……”车夫略带沉重地低声说道,嗓音里难掩一抹哽咽。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时,一身褴褛的装束和明亮的星眸,这便是他们大冥的公主,放弃自己所有光华的女子,为了父亲,为了百姓,走到漫天飞沙的大漠里,不断地北上,几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终于统一了漠北。
“嗯?”
“明日将这衣服供奉起来……”
北风袭来,将白衣吹起,素雅的淡绸飘到了半空之中,二丫那幼稚的童音在天空中徘徊荡漾,大声朗诵着……
西北望,黄沙漫卷苍茫,狼烟急,虏骑猖,
人臣安可坐消亡?
东南望,万里河山雄壮,天欲倾,国有殇,
断头相见又何妨?
朝霞出来了,沙漠上白茫茫的雾色逐渐变成红色,太阳像硕大的玛瑙,泛着光彩迷人的光泽。
据史书记载,因为鬼面受尽嘲讽的丑女公主冥念玉,用其短暂却缤纷灿烂的一生铸造了一段沙漠里的传奇。那些爱恨情仇,那些金戈铁马,那些浴血厮杀,那些篝火庆功,那些战勋赫赫……还有那段烽火岁月,都成为民间的传说,被世人代代传颂。
番外 长相守的爱情(为儒术与行文的需要,以下改用以念玉为第一人称的叙述)
赤城城主欧阳焰的府邸门前十分冷清,老管家似乎已是恭候多时。我停下脚步,仰头环视,年初的记忆涌上心头,秦朴赠与的手帕上深浅淡然的花色,如同九月这金色的秋菊般耀眼夺目。时过境迁,那个雨夜中翘首企盼着她的男子不知身在何方,一双深邃的紫眸落印在我的心上,渐渐成疤,每次碰触,都会引起轻微的疼痛,我始终是给不起秦朴真正想要的东西。
“殿下,您总算回来了……”老者卑微向前,十分恭敬。
“嗯。欧阳大人倒是长了不少胆子,生生让人把我押回来了。”
“殿下息怒……实在是……实在是……”
“是什么?”我捂着嘴,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带我去见他吧……”
“是。”
入秋后,天色渐寒,古朴的小路被散落的枯叶铺得满满的,我踩在上面,嘎吱嘎吱,迷茫的双眼紧紧地凝视不远处的红色漆门,所有的一切,所追求的,所怀念的,以为忘却的,以为不会再遇到的那个人,就在那扇门的背面。我曾以为,一个女人最切肤的悲痛,就是你所爱的人并不爱你,然而现在,我却知道了,相爱不难,相守才是关键。我差点错过他,他却努力地找回我。爱情于我们,是长相守,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厅堂的外面骄阳似火,屋内却静得出奇,众人退下,轻轻掩上房门。我顺着低沉的气息向床帏走去……
我一直还记得,火海里最后的画面是他那张熟悉的容颜,明亮柔和的蓝眸深情地凝望着我,嘴型一张一合着,说,活下去。是的,活下去,但是当我清醒之后,疲惫的身躯,疼痛的皮肤,干燥的喉咙,背后是烧成一片虚无的府邸。那一刻,我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一般,默默痛苦流涕,直到后来阡陌告诉我,冥念尘没有死,只是……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数十天,我从废墟的北面走到南部,脚下被磨破了都没有感觉,只是凭借着仅存的意识寻找着大哥的气息,那个喜欢用一双粗糙的手掌保护我的大哥,那个被自己赶走却依然没有放弃、要带我回家的大哥,那个被我伤得体无完肤的男子……
“念玉……”
我身子僵住,一切仿佛静止在了稀薄的空气之中。淡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