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几声,波澜不惊的水面上跳出四个人影,黑色锦服滳答着未干的水迹,分别护在姒风赐的四角。傅洛栩心中一惊,原来挑选这处僻静的西南别庄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打算。
“洛栩,如果以后我不在圣都了,姑母就托付给你了。”矗立在江边的背影没有转身,平淡如水的声音听不出男人心底的想法。
“风赐我奉命前来本就是要保护你的安危,怎能在关键时刻离开?”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傅洛栩好像被一股气流生生推出去数十里远,庭院之间仿佛竖立起一道坚硬的屏障,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走进去。他们到底瞒了他什么事情?这世上又有谁能让太子殿下筹谋许久还要陪上性命作为赌注。公主肯定是知道的,否则那夜不会万分惊慌,而风赐……看来也是心知肚明的……
姒风赐垂下眼眸,仔细地辨识脚步的方位,轻声下令道:“风夜,把敌人引到南岸尽头,摆幻阵拖住他们的脚步,至于结局,按照最初的计划行动。”瞬间,数十名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齐刷刷地急速离开,他缓缓转头,寒星般明亮的紫眸凝望着几丈外不得要领踌躇不前的傅洛栩,口语道:“对不起,洛栩,其实我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对你好……”
风吹起如落叶般破碎的纸灯残屑,姒风赐单薄的身影在傅洛栩的眼前越来越摇晃模糊,落寞中带着冷漠的笑容成为他记忆中最后的点缀,以至于在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叮嘱着他要不断地去前行寻找,寻找,那个孩子的背影。
67
救或者不救
古往今来,每一个统治者都喜欢设立某些不为人知又仅仅由自己掌权的结构,比如冥国暗部、巴国幻宗和姒国死士。如果不是冥王确认冥念尘早与自己同床异梦,也不会先发制人立念玉为储,更不会把最隐蔽的权力机构责任人毫不掩饰地推到念玉身边,除了想巩固念玉的身份地位外,也为了加强主仆二人的感情,毕竟只要是人便很难对陌生人言听计从,而曹阡陌也是个人。
“主子,听闻范大人申请调离都城,驻守北江,怕是不久便要前往晋州了。”
“那又如何?”
“属下只是妄想斟酌其意……”
“曹大人是琢磨出什么了?”
冥念玉随意地靠在椅上斜坐,一双水眸好笑地看着渐渐浮上一层薄冰的沛江,不知道是笑这漫天飞舞的落叶还是故意等着眼前男子发火,再过一日,就要到晋州了……前几天得到了父亲行军的消息,秋天的大漠充满危机,他们被阻在了汉城以南,算算时日,短时间怕是难以行军。
曹阡陌一怔,想了想,道:“属下听到一些坊间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都启口了,还客套什么,憋着总是难受的,曹大人。”女子唇角微扬,挂着淡淡的笑意。
曹阡陌抿着嘴唇,脱口道:“范大人似乎十分中意公主殿下,并且已经正式请旨期望婚期提前……”
良久,没有预期的惊讶和诧异,哪怕连一丝女儿家的羞涩都不曾在她脸上出现,曹阡陌垮着一张脸,郁闷地叹气,他心底其实是想激怒冥念玉,因为那一成不变的欠揍笑容让人看着气得牙痒痒的,尤其还误导着善良的灵秋……
“然后?你想说什么……让我回去好好跟他成亲,不管当初他们目的为何,如今有了范氏的支持,我的位子会变得更稳?”
“殿下。”
“这事先放下,别忘了我们还要北上劝回我爹。”
“劝回?”
“嗯,不动声色的潜回蜀地,只要爹在蜀一天,就无人能偷天换日。我从来不担心贺丹的狂妄,怕就怕有人坐收渔翁之利。”
“此话怎讲?”
“仔细想想,贺丹一事完全没有必要演变成一场战争,掠走亲征将军的戏码也太过蹊跷,其目的
无非是为了动摇军心外加混淆世人的眼睛。上官吉好歹也算身经百战,怎么就能在三万大军的保护下就无声无息的没了呢?如果真是贺丹军人所为,怎会不惊动一兵一卒?”
“殿下的意思是……”
“可能是熟人所为……或者说此人在上官吉眼中不是敌人才能亲近的;没有任何防备地被掠走。”
“此种状况属下也曾怀疑过,但是其后又被大贺氏大败,便不再觉得是我方问题。”
“呵呵,大贺氏一族记载中名录可超过万人?”
“刚刚过万。”
“但是如今整个冥国数十万子民都知道大贺氏公然挑衅本国名望,曹大人又作何感想?”
“……”
“你可曾看过蚂蚁搬象?”
“不可比拟。”
“然也,蚂蚁不与象为敌不是不想强大,而是根本不会去想。如果你是与蚂蚁相邻的蝗虫,他日大象一怒之下要一脚踩踏蚂蚁的巢穴,你会如何解决燃眉之急。”
“……属下不知。”
“呵呵,阡陌,从父亲把你交给我的那一天起我便当你是自己的人了,所以你也不用再隐瞒什么。我只问你,你会怎样?”
曹阡陌微微皱眉,冷然道:“帮大象剿灭蚂蚁,好保己之家园。”
“没错。但是如今我们看到的是什么?贺丹共有八个部落,大贺在其中又算什么?事发数月我们可曾听到过贺丹的声音?即使是混入乞丐群中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应该能想到吧?”
“有人故意拦截消息。正因为他的故意,使得真相或许并不如我们认为的那样。”
“嗯,是或许……其实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不是一个人拿着刀子杀了谁,而是他明明没有拿着刀子,却依旧造成了同样的结果。”
“殿下……”
落莫的气息渐渐变成冬日的冷淡,刚刚还在嬉笑慵懒的女子眼神突然间涣散许多,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良久,波澜不惊的黑瞳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雾色。这世上能影响到她情绪的只有那人,也只能有那人。原来,他不在身边的日子连呼吸都是寒冷的,呵呵,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在乎你,大哥……所以父亲才一定不能出事……
秦丰城边界
黑暗对于普通人来说代表着难以把握的未知恐惧和与光明相对的绝望,但是对于姒风赐来讲,却不过是一种习惯。从他有意识起,眼前便是一片朦胧的黑暗。偶尔可以透过右眼看到墙角缝隙处流淌进来的余光,但也仅此而已。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把哪怕是感觉到一点温暖的阳光当做幸福,因为那些华而不实的美丽从来不曾属于过他。
小时候,他便习惯一个人坐在隐秘的花园之中感觉到落叶从脸颊划过的生命的气息,耳边传来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嘲笑,福玉公主带回来的野种、瞎子、与众不同的瞳孔之色,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刃划破他原本想去亲和他人的内心,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得到安宁。无论他做什么,厌恶他的人永远不会变得喜欢他,因为那座金碧辉煌的家叫做皇宫,只有利益和权力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殿下,起风了,果然有涨潮的趋势。”风夜眼带诧异,恭敬道。一直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大张旗鼓地抢下南岸,如今看来是早预见到这处特殊的口岸。
“千岛湖的骆驼峰至南岸长51公里,径流、潮流相互作用,河床多变,本就是涌潮易发的地段,或许地形相对险恶,但何尝又不是一道屏障?比多出数千士兵还要有用。”
“殿下说得是;只是不知来者何人;让殿下如此谨慎?”风夜的脸被蒙在一块锦布内,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毫无惧色地凝视着姒风赐,深色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夜,你何时变得多话了?”圆润的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越发清清冷,这些心腹全是他从太监中精心挑选出的死随,年龄不大,毫无根基,又只服从他一人。其中尤以风夜和风鸣最为出众,风鸣被姒风赐留在圣都潜伏在皇帝身边,连风夜都不知道风鸣到底是何人。
远处的潮起潮落使海水形成流动,一波又一波地向岸边涌来,带动着水中的海藻,冲刷到岸边,落下时留下几抹蠕动的生物。姒风赐站在沙滩之上,白色的浪花轻轻敲击过他黑色的布靴,留下潮湿的痕迹。清凉的海风吹过他略显凌乱的黑发,白净却刚毅的脸庞清晰地落在风夜的眼里,明明是没有焦距的眼眸,却仿佛在欣赏着自然的宁静,迎着海风脱去了往日里冷漠残酷的太子殿下整个人是那么安详,安详得让他心中动容的情绪在暗地里静静地发酵。
“殿下……”
“石壳可埋好?”
“已经埋好;分别在阵中四角;内装硫磺密封于地下;当敌人制胜时;引信发火;便可引爆雷火。”
“哦。”
“殿下。”
“说。”
“我们为何不离开?今日之险原本可以躲过,只要我们留在隋城……即便是不留在那里,也没有必要与那人正面冲突……”话音刚落才惊觉失口,风夜急忙低头,嘴角挂着淡淡的苦涩。
姒风赐别有深意地看了他几眼,淡然道:“我并不意外以你心境能猜出本宫的处境,只是若换作你,会如何?”
风夜一怔,陷入沉思,留在隋城暂不回圣都或许能躲过一时的危机,但是事关重大,即使殿下愿意逃得远远的不问世事,怕也有人要斩草除根。或者选择说出实情?让世人皆知?不可。如果当真如此,岂不是更无法回到姒国了?而且冥国未必就肯承认正统太子。那么只能选择暗杀皇上,但这也是最难以成行的办法,一旦失败便会变得无路可走。或许确实如太子所说,事发突然,他们需要一个缓冲的时间,唯今之计不是要灭了来访的敌人而是把被杀之名彻底做实,让景福帝踏实地以为以绝后患,不再到处派线人盯梢。然后他们才有余地去图谋日后的发展,其中傅洛栩便是这个眼见为实的死证,也只有瞒着他,才能让那人彻底放心吧。只是一想到那个心高气傲的男子,便不由得叹气,若是日后知道了真相,他该如何面对?那种难以道明的无言之痛,被阻隔在痛苦和悲伤之外的疏远,有所目的的背叛比用刀子狠狠地穿过身体更让人觉得疼痛。因为他与他一样,一直以来都是望着同一个背影苦苦前行的。但是他又与他是不一样的,其实在他的心灵某处,还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两人先后抵达沛江南岸,风夜躲在隐蔽之处,突然,六棵骷髅般干枯的老树瞬间轰塌,划破宁静的夜空。数十名身着黑服的死士从三面将姒风赐团团围住,逼到岸边。远处的潮汐越来越大,冰凉的海风吹起了他的衣衫,白衣男子双手背后,下了一个手势。白润如玉的脸上扬起了一个绝美的笑容,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四面陷入了一团烟雾之中。白色的身躯随着一股气流被抛到漆黑的夜幕之中,划起了一道美丽的弧度,乌黑亮泽的秀发被海水打湿,宛如出尘于世的海鸥从海底跃起,飞翔,带给人瞬间迷茫的惊艳后又回到了最初的大海。后面涌上的死士们心中一惊,急忙向前追去,却被一道道拍打激烈的潮汐所阻,只能眼看着那道身影顺着浪花的顶端飘向远方,仿佛黑暗中一盏白色的灯火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全身潮湿的风夜趁乱悄悄顺着江边游到西岸码头,殿下说今日风向偏西,看来预测得丝毫不差,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此时却没有计划成功后的喜悦。冷静地撕下自己的面罩,一条长约7公分的丑陋疤痕顺着眼底蔓延到下巴,显得十分骇人。那还是八年前的秋天,为了保护那个孩子而留下的痕迹。轻轻地抚摸自己脸上的凹凸,仿佛感觉到那双小手落下的掌心,摹绘着他的样子,单薄的身子紧紧地缩在他的怀里,却不曾颤抖,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眸露出了如狼般凶狠的光芒。明明已经时过境迁,他却记忆得如此深刻,深刻到他已经习惯把这条疤痕当成一个勋章落印在自己的发肤上,深刻到他都忘了最初来到这个孩子身边的目的。
“风夜,把阵撤掉,放洛栩入南岸。”狼狈的身影从江中爬出,随意地拧了拧自己的袖子。
“……”
“怎么?”姒风赐面带诧异,紧绷了一夜的面容有所缓和,染上几抹轻松的笑容,让布满星辰绚丽多彩的夜空瞬间失色,残缺的目光带着孩子般纯真的兴奋。
“是。”
“风夜?”似乎是感觉到心腹的魂不守舍;他伸手拽住转身的男子;惊讶道;“怎么把面罩摘了?”
姒风赐笑着摇摇头,修长的手掌爬上那道像条蜈蚣一样干涸的疤痕,喃喃道:“每当看到你的脸,我便会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殿下。”
风赐水嫩的手指顺着凹凸起伏的小坑一点点默默滑下,宝石般明亮却没有焦距的眼眸越来越黯,轻声道:“我一直告诉自己,唯有比想要毁灭你的人还要狠绝,才能让自己和身边的人不再受到伤害。”
“……风赐……”
“哈哈,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你好好休息一阵吧。”他恢复了孩子般纯真的样貌,亲昵地挂在风夜身上,也只有在他们几个人面前,他才能表现出一个十五岁孩子该有的样子。没有了大战前的紧迫,疲劳的风赐毫无防备地闭上双眼,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但是安宁只有片刻,也不过片刻,为什么属于他的幸福总是像昙花一样,喜欢瞬间凋零。
一阵浪涛拍打而来,姒风赐觉得心口一痛,无法置信地睁大了愕然的眼眸。破碎的视线中盈满绝望的悲伤,低下头,怔忡地望着停留在自己胸口的手掌,上面是他熟悉的味道,此刻却沾染上一潭鲜血。原来,他又错了……
“夜……”
68
相遇
清晨,灰黑色的乌云挡住了阳光,灵夏沿着河边停住竹筏,左手抹了下头上的汗水笑着说:“怎么,乞讨了半天没乞来粮食,反而多带了张嘴回来。还要我过来载你。”
曹阡陌一怔,嘀咕道:“我怕主子心太冷,多帮他行些善呗。”
“切……”灵夏不屑地瞥了一眼,低下头凝视着昏迷男子的胸口片刻,道:“不过我对他的伤势也蛮感兴趣的,周围发黑,内里有蠕动的血虫,莫非真是书中才看到的恤毒手?”
“也许……”
“切开他腹部看看如何?”
“也好。不过先泡在盐水中试下,确认是否为恤虫。”
“好想法。把他肢解会不会比较好搬一些?”
“……”
昏迷中的风赐并不知道自己被两个无良的男女盯住,隐约感觉到耳边传来淡淡的风声。他努力地眨了眨眼,却是空无一物,熟悉的黑暗,似有若无的光亮,是黑天了吗?为何连星星都没有……
“他似